如此失业三十年
作者/宫主冰
这是一个被时代抛弃的孩子。数十载年华老去,舅舅还未有机会长大成人,余下的,就都是苍老的时光。
元宵节,我陪妈妈和外婆一起去古镇上看灯会。在一个小巷里,我们遇到了一个卖弹弓的男人。外婆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惊喜:买一个,给小君买一个,他最喜欢玩弹弓了。
小君是我的舅舅,虚岁六十了,已经当了三十多年的全职儿子。
在成为全职儿子之前,舅舅曾是哈工大毕业的高材生,可谓才貌双全,玉树临风。当然这是外婆眼里的舅舅。在舅妈眼里,舅舅的高材生指的是高级蠢材,不会谋生。
尽管舅舅刚毕业没多久就进了国营大厂,但也是生不逢时,还没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就遇上大下岗,一下子就从天之骄子变成了狗都嫌。如果不是毕业之前他就遇到了舅妈,那恐怕他的人生就直接从下岗工人变成全职儿子。舅妈的存在,让他多了两个身份,一个是混日子的丈夫,一个是不管事的父亲。
当然,和所有婆媳矛盾严重的家庭一样,舅舅和舅妈的结合,外婆一开始是强烈反对的。舅舅大三那年暑假,第一次把舅妈带回大庆。在舅舅看来,自己是带了一个年轻漂亮勤劳能干的媳妇回来,但是在外婆看来,舅舅带回来的是一个没有学历,没有单位,没有父母的女人。
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三无人员,想要和名校毕业、父辈做官的舅舅结婚,简直是老鼠精想吃唐僧肉。
可是舅舅不死心,他不认为自己是唐僧,更不觉得自己的心上人是老鼠精。退一万步说,就算是老鼠精想吃唐僧肉,又有什么不可以。外婆的阻隔只让他们分开了一个暑假,开学后回到哈尔滨,舅舅和舅妈就又好上了。
都说大学校园是爱情的天堂,但舅舅对学校里的女生不感兴趣,他自幼目睹外婆和外公这两个高级知识分子之间的各种冷战,他无法向往势均力敌的爱情,他不需要携手共进。他觉得爱情应该是互补的,当他累的时候,他希望那个人能够知冷知热嘘寒问暖,而不是扬鞭策马对他说冲啊,胜利就在前面。
而舅妈就是这样一个非常会体贴人的女人,起码一开始是这样一个女人。他们相识的地点是哈工大附近的一个饺子馆,舅妈当时在店里打杂,身兼帮厨跑堂保洁收银多项工作,因为长得漂亮,人称饺子西施。除了舅舅,还有很多男人因为舅妈的姿色来吃饺子,但舅妈只相中了舅舅这个戴眼镜读土木工程的白净小伙,舅妈热情地给舅舅的饺子里加醋加蒜汁辣油,甚至还告诉舅舅,舅妈的爸爸也是干土木工程的。很多年后,舅舅才知道,自己岳父干的土木工程和他理解的完全不同。
总之一开始的相处是非常甜蜜的,外婆给舅舅做了二十年饭,都没能拴住舅舅的胃,而舅妈只认识了舅舅一个冬天,就让舅舅茶饭不思了。但甜蜜的时光总是短暂的,舅妈的种种行为在现在很容易和一个词语联系起来——捞女。
舅妈也很清楚,舅舅这样的人,毕业后是肯定要回大庆的,他的家人会给他安排工作,他会在父辈的荫蔽下平稳地度过一生。而她呢,如果不能被未来的公婆认可,她就只能留在哈尔滨,继续帮别人卖饺子,被陌生男人揩油,最后大概率嫁给一个开饭店的油腻老板,而那不是她想要的人生。
所以即便是会被当成有野心的捞女,她也要搏一把,成了就进豪门,起码可以少奋斗二十年。更重要的是,她那时候是真的喜欢文质彬彬的舅舅,她是真的以为舅舅会有远大前程。所以等舅舅一毕业,她就毫不犹豫地怀了舅舅的孩子。生米煮成熟饭,她觉得未来的婆婆就算不喜欢她,也不会不认自己的孙子。
真闹到要结婚这一步,外婆才开始做婚前调查,不查还好,一查差点把外婆气住院。
原来舅妈的家在辽宁锦州的一个村子上,她母亲早亡但并非孤儿,家里还有老爹和弟弟,只是俩人都许久不曾归家,弟弟说是下窑挖煤去了,至于老爹早在三年前就因为犯事儿给抓了进去。外婆问乡邻具体犯的什么事,乡邻撇撇嘴,不屑地答道,刨人祖坟呗。
这个让乡邻嗤之以鼻,让舅妈讳莫如深的罪状,竟然是盗墓。因为就在这村的东头有一大片辽代墓群,其中以萧太后和辽景宗的乾陵最为出名。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墓吃墓。一开始墓地旁边的村落住的都是守墓人的后代,不知道过去多少年,守墓的村子里出现了盗墓的人。
中国人对墓地是很看重的,很多人发达了,都会被人说祖坟埋得好。而于此同时,刨人祖坟又被视为最大的侮辱。盗墓的这些人,总是会被骂成贱人贼子不得好死。
外婆问舅舅,娶这样的人家的女子,不怕遭报应吗?
舅舅答,是舅妈的爸爸盗墓,又不是舅妈盗墓。
外婆见舅舅油盐不进,也就不再跟他理论,直接亮了底牌,说有她没我,要媳妇就别要娘。再敢和盗墓贼的孩子来往,外婆就跳楼。
舅舅从未见过外婆发那么大的火,也是给吓到了,不敢再跟外婆分辩,但又不知道怎么和舅妈交待,事情就这样僵持下来。
而舅妈何等伶俐一个人,眼看婆婆的路子走不通,她就想走走公公的路子。小年夜,大雪天,她拎着饺子和酒,还有两条手织围巾去我外公办公的大院外面等外公。也是凑巧,那年妈妈刚去南方上大学,看着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的年轻姑娘,外公不免想到了自己那独在异乡无人照料的女儿,外公心一软,就把舅妈带回了家。
这一带,舅妈便在这个家里扎下根来。
舅妈和外婆的区别就像是冰与火,舅妈虽没念过什么书,但处事圆融,手脚勤快,见谁都笑眯眯的。老话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外婆再不满意,到了舅妈这儿也给憋成了哑火。半年后,眼看舅妈的肚子越来越大,外婆便与舅妈立下婚前协议:一是婚房只写舅舅一人名字;二是婚后不许让娘家人上大庆;三是如果离婚一切财产以及孩子归舅舅,舅妈净身出户。
尽管有些屈辱,但舅妈好歹在城里安了家。和舅舅结婚以后,为了讨好外公外婆,她承包下家里所有家务。后来我妈大学毕业结了婚,她又送给我妈两块玉牌当贺礼,说是古董,值不少钱。
我妈起初可高兴,珍藏起来要留给我当嫁妆,可惜没等我结婚,她因为信了上帝,不能拜偶像,就把雕满佛像的玉牌给扔了。我曾经还为失去这两个价值连城的玉牌而心痛不已,直到后来得知是土里挖出来的,心情才算是平复。
就在舅妈住进外婆家没多久,孩子还没生下来的时候,舅舅下岗了。一开始舅舅也不以为意,因为有外公这个靠山在,他随时想工作都可以,下岗了他正好在家陪老婆,舅妈大着肚子也正需要人照顾。
结果人算不如天算,舅舅下岗后不久外公就查出了肝癌,尽管辗转多地就医,还是没能保住性命,外公一去,舅舅的生活,等于塌了天。
在外婆去洛阳为外公操办身后事的时候,留在大庆的舅舅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岳父。他刚从监狱里出来,听说女儿女婿都没事干,就提议跟他一起倒腾古董。
舅舅害怕违法,一口回绝,但是舅妈答应了。舅妈说自己的父亲在牢里受了几年教育,早就金盆洗手。现在就是倒腾一些仿制品,跟在街边摆摊卖个小摆件没区别。而且也不用舅舅真去干活,就投点钱进去,在古玩市场学习学习,可以的话就开个店。
舅舅说那是卖假货吗?
舅妈恼了,第一次冲舅舅发火,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舅妈说孩子马上要出生了,你没工作,你爸又不在了,你妈去了洛阳,不想办法赚钱,难道你要我们母子留在大庆喝西北风吗?
话虽重,却是事实。僵持一夜,第二天一早舅舅还是买了去锦州的火车票。路上几番折腾,终于见到以前看小说才能看到的景象。
一堆崭新的铜器旁边是一大盆水,水是化学品勾兑过的,有腐蚀性。舅舅的岳父舀起一瓢水,笑着对舅舅说,接下来,让你看个绝活。
很多年后,舅舅发现,很多玩魔术的人,也爱重复他岳父的话,或者说,把他岳父的话魔改了一下,变成了——下面,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奇迹确实发生了,随着那一瓢水浇下,崭新的青铜器变色了,舅舅的岳父说,这叫一瓢清两瓢宋,三瓢四瓢山顶洞。
说着,把瓢给了舅舅,让舅舅多浇几瓢,带青铜器穿越时光,回到殷商。
舅舅不敢,多年的大学教育告诉他,这事情不能干。
但是舅舅的岳父说,这比下土里挖真的有道德多了。挖坟伤天害理,这制造一个手工艺品,伤害谁了?
舅舅说,我不造假,也不卖假货。
舅舅的岳父无奈,就给了舅舅一麻袋铜钱和碎瓷片,说,这些都是真的,你拿去古玩市场卖了吧。
舅舅清楚这些真货的来路不可能干干净净,但如果不卖,回去没法跟老婆孩子交代,除非他有别的办法挣一大笔钱。思来想去,他还是接过了岳父的麻袋,但是一出门,他就把麻袋扔到了河里。
习惯了啃老的舅舅给外婆打电话,说明了情况,外婆赶紧给舅舅打了一笔钱,并且让舅舅到洛阳跟她一起生活。舅舅答应了,说孩子一出生就去洛阳。
可等孩子真的出生了,舅妈却不愿意离开东北。她找了份卖保险的工作,她说去了洛阳,就是吃嗟来之食。
舅妈不走,舅舅也没法走,因为孩子还小,还需要人照顾。卖上保险后,舅妈地也不扫了,饭也不做了,舅舅在家里当起了全职煮夫。
等孩子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舅舅也跟着舅妈一同卖起保险。可是舅舅这样的性格,可以说是毫无销售能力,为了拓展客户,他撒出去的烟钱比挣得都多。
在磕磕绊绊的人生里,转眼,到了二十一世纪。
上世纪末的遗憾和伤痛正随着新换的日历慢慢翻篇,只有舅舅的人生似乎永远停留在了下岗那一刻。外婆多次打去电话,说她已在上海给舅舅买好房子,来了就能落脚。可舅舅就是下不了离开的决心。
如果说最开始舅舅的犹豫是因为舅妈的阻挠,在过了几年不断被拒绝、被翻白眼、被恶语相向地驱逐的日子以后,他已完全丧失了在社会上单打独斗的勇气。他央求外婆给他找一份不用与人打交道的工作,自己只想在东北守着老婆孩子了却残生。
外婆怒其不争,却也束手无策,她离开东北多年,人脉陆续断绝,多方辗转,总算给舅舅找到一个在仓库看大门的工作。尽管听着不太体面,但是给交养老金,退休后有保障。
舅舅本以为自己的人生能够就此安定下来,可是和所有知识分子一样,他因潜意识里的傲慢,犯了个极天真的错误,那就是想当然地以为世上有些工作,因为普遍、因为钱少、因为来得容易,便能够轻而易举地干好。
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别人,于是在上岗后第一个月,舅舅因为仓库失窃而被扣光了工资。碍于外婆的情面,负责人并没把他开除,而是找来一条狗。从那以后,舅舅的工作又从看仓库变成了喂狗。
当舅舅为了生存变成狗奴的时候,舅妈的保险事业却越干越红火。她成为市里的销冠,业务还拓展到周边几个县。靠卖保险攒下的钱,她买了车,又买了一柜子五颜六色的貂皮大衣。
某天她嫌弃家里破旧,便决定装修,让舅舅住回外婆的房子,自己则带着孩子在外面租房过渡。可是装修竣工后,舅舅却再也没能拿到新家的钥匙。他有时会故意路过自己曾经的家,看着花枝招展的舅妈独自走进家门,过上了一种与他无关的花花绿绿的生活。
他就这样被他习惯的生活和习惯的爱人抛弃了。
外婆得知了舅舅的遭遇,就带着我杀向了东北。本来她可以一个人去的,是我爸妈没时间带我,又怕外婆一个人去发生什么暴力冲突,那时候我已经上小学,处在多少能帮上大人一点忙,又需要大人看着的年纪。
舅舅去机场接我们。他话很少,并不像有的长辈,为了和许久未见的晚辈套近乎,故作惊讶地说一句都长这么大了,或是上来就问学习成绩,搞得双方都很尴尬。舅舅的脸上甚至比我还多几分小孩才有的害羞,这让我生出种莫名的好感。
外婆的家被舅舅住得很乱。为了掩盖这种乱他把旧衣服藏在被子里,又将几只脏袜子扫进沙发下面,但还是被外婆一一识破。这个家散发出来的无人操持的邋遢气让外婆怒火冲天。
次日上午,舅妈主动登门。此时的舅妈已经看不出一点村妇的样子,她烫一头大波浪,又把嘴唇涂得很红,身上的酒红色貂皮油光水滑,挎包上的双G标志闪闪发光。
舅妈的美就像那种烘干后又涂上油彩的玫瑰花,因为用力过猛而显出一种适得其反的廉价和艳俗。可是你不得不承认,这明目张胆的艳俗有时比天然的美更抓人,也更有说服力,它是一个泥足深陷的女人摆脱困苦后极力疼爱自己的表现。
舅舅似乎也被舅妈身上陌生的气场震住了,错愕地杵在原地。外婆扯扯他的衣袖说,小君,你带冰冰出去玩吧,妈跟你媳妇谈点事。舅舅点头,回屋提了个布袋,低着头朝门外走去。
我跟在后头,睫毛很快冻起一层霜,鼻子也流出清涕,从未经历过的寒冷天气让我感到害怕,可舅舅丝毫没有发现,只是自顾自地闷头向前。终于,我忍不住喊道,我们到底要去哪。舅舅猛地回过头,神色像是刚意识到自己身后还跟了个孩子,随即展开歉疚的笑容,俯身把我搂进怀里,说要带我去抽冰尜。
所谓冰尜,就是东北话里的陀螺。和我常见的木质陀螺还有电动塑料陀螺不同,舅舅这只陀螺是金属做的,表面早已生锈,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我们走上结冰的湖面,舅舅从布袋里取出鞭子,眉毛一扬,说看好了,这可比你以前抽的木疙瘩带劲多了。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那沉甸甸的金属陀螺便轻盈地旋转起来。那时我不过十岁,见了新奇的玩具就兴奋得挪不开眼,对寒冷的恐惧登时就被抛在脑后了。
我鼓起掌,闹着舅舅把鞭子让给我,学着他的样子往冰尜上狠狠一抽。只是没抽几下,我因缺少在冰面行走的经验,挥鞭时力道太重,连带着整个人在冰上滑了一跤。冰面又冷又硬,露在手套外的半截手指瞬间就冻麻了,这种毫无知觉的肿胀重又唤醒我的恐惧,于是央求舅舅带我回去。
可舅舅毫不理会,只回头喊了句没事儿吧,就拾起鞭子抽打快要停止旋转的冰尜。见冰尜被自己救活,他的脸上现出满足又得意的笑容。这样的笑容我不曾在其他男性长辈的身上看到过,或者说就算他们展现出这样的笑容也从来不是在这样的场合。
上次见到这样的笑容还是天暖和些的时候,我在小区里和几个孩子一起滑旱冰,其中年纪最小的孩子被石子绊倒,领头的年纪最长的男孩却丝毫没有扶起他的意思,而是全力加速,近乎狂欢般地呐喊我赢了。他自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无暇顾及其他人,因为在一个孩子的世界里,只有游戏是最重要的。他还太小,小到不明白何为责任。
当晚,我发起高烧,去医院时害怕地哭起来。外婆以为我害怕打针,我以为自己害怕寒冷。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是一种对于失序的恐惧,和舅舅走出家门的一刻就开始不断壮大,壮大到我无法承载,便化作一场寒热将我烧毁。
而舅妈的人生,早从出生的一刻,就被失序的恐惧吞没。母亲早亡,父亲入狱,弟弟埋在煤窑生死未卜,自己漂泊无依饱受折辱,她以为抓住一个出身好的男人就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然而抓住的只有数不尽的失望。她穿最鲜艳的衣服,让自己化作一团不近人情的火,可心里早就是天寒地冻。
至于舅舅,就像一只怎么也抽不动的冰尜。时代的鞭子落在他身上,他倒下了;舅妈的鞭子落在他身上,他挣扎两圈,还是倒下了。外婆觉得舅妈挥鞭的方式不对,于是在和舅妈达成协议之后,把舅舅从大庆带到了上海。
那时舅舅已经四十多岁,虽然有着不错的学历,但并没拿得出手的工作经历,再加上恰逢08年金融危机,外婆想让爸爸妈妈帮舅舅找找外企的工作,也无从开口。
某天外婆去上海书城买书法字帖,在教辅书架上看到考研冲刺几个字。她想起自己的小君在童年时曾是老师心尖上的好学生,心念一动,便把那些辅导书一股脑儿地都打包回家了。无法融入社会的舅舅固然有许多问题,可是这个社会也同样充满缺憾。或许像舅舅这样单纯的人,只适合生活在象牙塔中。
就这样,在外婆的支持和鼓励下,舅舅开始准备考研。如果说政治和数学舅舅努把力还能拾起来,英语可谓是毫无头绪。舅舅上大学的时候还没有英语四六级这东西,尽管也识得几个单词,但水平还不如现在的小学生。于书海中蹉跎几年,无论是舅舅还是外婆,都慢慢意识到,重回校园不过是痴人说梦。
然而没等外婆替舅舅想好的新的出路,癌症先把她击倒了。突如其来的疾病就像劫匪,掠夺健康的同时,也抢走一个家庭全部的时间与情感。像小时候一样,舅舅在五十岁这年重又做回一个全职儿子。只是和童年时不同,此时的舅舅背已微驼,发也花白,这世上除了外婆,再不会有人把他当作小孩。
从医院回家后,外婆的身体虚弱下来。她不再做丝网花,书法也很少写了,而是一猛子扎进厨房,专心致志地研究起面食技法。有段时间为了做好发面饼,外婆家几乎天天都是又酸又臭的发酵气。我捏鼻作呕,她满不服气地与我打赌,说等饼出锅了,保证馋哭你。然而她的饼没有一次征服我。尤其是那些发面饼,总是因为把握不好发酵时间而变得很酸,刚出锅就像已经变质。
外婆坚持不懈地努力着,只是想要弥补舅舅童年时缺失的母爱。她一厢情愿地以为,是童年的缺憾让舅舅不愿长大,不懂如何履行一个成熟男人的责任。
所以除了做饭,外婆还给舅舅买来许多玩具。比如那支从古镇上淘回来的老式弹弓。舅舅得了弹弓,果然很高兴,两眼放光就像那年在湖面上看到旋转的冰尜。小区后面有条河,舅舅在河边的草地里扒拉出一块小石头,对着河里的白鹭张弓就射。
我看着舅舅射击的身影,忽然有点难过。平时在这条河边上见到和舅舅差不多岁数的人,清一色全是钓鱼的,好像只有这样既安静又需要耐心的运动才真正属于六十岁的人。人人都说童心珍贵,失去童心是很可怕的事情。可比失去童心更可怕的,大概就是还没学会长大,却已经苍老。
噗的一声,石子沉入河底,白鹭四散。舅舅低头往家走。外婆马上就八十三岁了。日历每翻一页,外婆能够陪在舅舅身边的日子就少一天。或许舅舅早晚会明白,又或许他早就明白只是装作不明白,人世间的有些成长与父母无关,我们终要独自扬帆,去破这时代的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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