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有什么好看的?
Birder:观鸟者。
出版社寄来的一本小书,名字吸引了我的注意,《鸟有什么可看的》。
“鸟有什么可看的”,这句话既可视为友好的疑问句,亦可以视作略带鄙夷的否定句,每每在日常中听见,无法置之不理,问题的难度,不亚于要钓鱼佬解释“鱼有什么好钓的”,那种把理由一二三四列出来逻辑严谨的回答往往令人难以信服。钓鱼,冒着严寒和酷暑,在水边待上一整天且一无所获,到底有什么好沉醉!观鸟也差不多,起个大早,去已经跑熟了的某个湿地或山林,晒得头皮发昏,又渴又累,却只看到二十种常见鸟,连续三天没有加一个新,有什么意思啊!
鱼有什么好钓的,鸟有什么好看的,钓鱼佬和birder们请扪心自问。
我的回答是,“心动”,二十八岁之后,我所有的小鹿乱撞都因观鸟,心脏停摆,面红耳赤,魂飞天际,为了重复体验这种感觉,我愿意忍受长途跋涉、虫蚁咬噬和可怕的摸黑早起。
city birder,我是其中一员,顾名思义,活动范围小,基本只在城市及边缘观测刷鸟,并不像老推们跨越大江南北,追着物候,和候鸟们同频同息,也很少为了特种鸟,不远万里奔赴边境。我不十分追求加新,当然如果有,也是要加的;也不是设备党,至今所有只有一个kowa望远镜,除非去新地方,很少带相机;对鸟类知识仅有皮毛。观鸟两年半,只看到二百八十种左右的鸟,这数字说出来,就要被许多新手大佬笑掉大牙,据我所知,北京一位小朋友,观鸟仅三个月,数字就超过了我,过不了两年,他成大佬,我还是菜。
birder们卷得厉害,随便碰到一个入坑三年的人,观鸟数量都是八百上千,这数量听起来不多,要知道国内鸟种也就一千四百多种,分布天南海北,要看到这么多鸟种,需要付出巨大的时间成本和经济成本。又随便进一个微信观鸟群,大家拍的照片个顶个的赛,依稀都是《国家地理》的摄影师,别问,问就只是爱好者。一旦大家开始讨论又观测到什么高光鸟种或是斗图,在其乐融融又暗藏机锋的气氛下,我会因为嫉妒暂时折叠群组,隔日再放出来。在其他事情上不思进取,自然不会为爱好变得勤勉。
在上海,最常去的后滩公园和世纪公园,偶尔去南汇。后滩湿地,狭长单一的路线可以无脑走完,而地形更加复杂的世纪公园则需要慢慢探索,再与拿着望远镜的人互相交流一下鸟讯,逐渐形成自己的一条“鸟道”,大抵知道什么鸟种分布在什么区域,鸟迁时节,运气好,可以看到六七十种,不过也只有六七十种。没有观鸟之前,自然是无从知道这周遭世界的丰富,这六七十种鸟自有姓名,以前却被抽象为“鸟”,叫不出它们的名字,甚至不觉得它们之间有什么差别。
这几天在豆瓣上看到有人在豆瓣发一条广播,说是捡到一只受伤的啄木鸟,问网友怎么救助。底下立刻有人回应,这是夜鹭,不是啄木鸟。我看了原帖,忍不住大笑,怎么连夜鹭都不知道呢,这可是最最最常见的鸟儿。后来一想,在没有观鸟之前,我也不认识夜鹭,每天散步走过漕河泾,看见河畔柳梢上站着的大鸟,呆头呆脑,眼熟而已,人一靠近,它们嘎嘎乱叫一通,颇含怨气地飞走。至于啄木鸟,只记得它恼人的卡通形象。
观鸟前后是两个世界,至少再也不会混淆啄木鸟和夜鹭。“无名”的困扰少了一点,眼前弥漫的混沌又次稀薄,万物一旦具名,便都比我重要。珠颈斑鸠不可与鸽子混为一谈,八哥和乌鸫的差别比男女都大,飞驰而去的除了时间,还有暗绿绣眼;惊鸿一瞥的不一定是美人,也可能是黑枕黄鹂。尽管我已经叫得出五百种鸟的名字,鸟类世界于我仍是一片未知,但漕河泾一亩三分地我已经看熟。傍晚群鸟归巢,在夕阳中嘈嘈切切,你记得它们每一种的名字的样子,对它们的习性也略知一二,那种莫名其妙的亲厚,很适合自我感动。
我又多了一种划分人类的办法,观鸟的人和不观鸟的人,其中自然没有高低之分,只是两个人群泾渭分明,没有中间地带。不观鸟的人向观鸟的人流动,观鸟的人却再也回不到不观鸟的状态。问,birder何以成为birder,通常都是针眼那么大的理由——被人带着看了一两次,或是前男友爱看,或是前女友爱看,或是喜欢的作家爱看,总之就是观过一次,便不能不观了。那一道隐形大门,穿过去就不能回头,是魔力。
我经常带朋友观鸟,他们中大部分只是想参加一场群体活动打发周末,或是单纯好奇“鸟有什么好看的”。我每每有一种责任,要带领他们发掘周边世界的丰富——意识到鸟类在四周活得好不热闹,求偶交配、打架抢地盘、互相辱骂、飞翔,或不为谁地歌鸣,那种唯我独尊的人类中心主义会立刻在心底熄灭,“鸟有什么好看的”,答案不言自明。在第一次观鸟之后,他们一般只记得十种左右的鸟,足够应付上海市区的常见鸟了。后续,我会不断收到他们对珠颈斑鸠白头鹎和棕背伯劳的观测记录。再后续,他们中有十分之一,会成为birder。
关于如何成为一个birder,我通常会给他们推荐一部短纪录片《中央公园效应》(以前是《观鸟大年》,但其中过强的竞争意识让我感到不适):人造的中央公园在一片钢筋水泥的荒漠之间成为候鸟的歇脚之处,引来观鸟者一年四季不知疲倦地到访,观鸟者们抒发着自己对鸟类的喜爱和痴迷。鸟类在迁徙过程中,因为栖息地被城市占据,只能聚集在城市公园,很遗憾,是鸟儿们的迫不得已,给了观鸟者便利,让我们只须抬脚走入公园就可以看见这么多种鸟。纽约的中央公园是这样,上海的世纪公园也是这样。“时间对birder具有不同的意义”,我记得其中一个罹患癌症的观鸟者说过这句话,每一只候鸟到访,都会牵起“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的奇妙感受,并期待着来年后年的再次相逢。等待和追逐,都是birder的功课。
我之前写过普通翠鸟,我对翠鸟有奇妙的感情,在深圳与翠鸟的久别重逢,使我怀想起幼年所见过的优美田园风光,我把它列为自己最喜欢的鸟。
在西南边陲,我曾经碰到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先生,我们一起在一棵巨大的木棉花树下等大灰啄木鸟来觅食,那是中国境内体型最大的啄木鸟,结果等到天黑也没有来,我怅然若失。他拍着大腿,讲起那些曾经令他怦然心动的鸟儿。“我第一次见到蓝喉拟啄木鸟的时候都疯了,世界上怎么有那么好看的鸟儿啊!”,紧接着他又说,“在东北,第一次看到大天鹅的时候也差点疯了。”老先生自退休开始观鸟,观了十五年,看了八百种,只有观鸟时,才感觉不到衰老和病痛。分别时,他说羡慕我还这么年轻,他却是时不我待。
和那位大爷一样,激动得心脏停拍的时刻反复出现,事后我也曾经大叫“我疯了”——闯入的棕腹蓝仙鹟,自身后芦苇中起飞的黑颈鹤,从头顶飞过的三宝鸟,在缥缈气流中盘旋的林雕——太多了,其中一些并不罕见,但都太过美丽。为何很多观鸟同好最终结为伴侣,除了志趣相投,每一次看到美丽的鸟都会引发剧烈的吊桥效应。
我意识到真正使人沉迷的并不完全是那种人与自然之间虚妄的连接,这种连接在山野中漫无目地散步也会产生,但观鸟引发的肾上腺素飙升,仅来自鸟类本身的美丽和神秘——它们会飞,有如此丰富的姿态和羽色,又进化得这么精致简洁,使人不得不向造化低头,仅仅是低头就有净化的奇效。这也是birder们最容易成为环保主义者的原因所在,我们无论如何都不会希望这样的奇迹消失,与鸟儿的初遇和重逢我还想经历千次万次,直至生命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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