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的构成

作者/伊朝南

这世界上很多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生活尤其如此。那么多道理听上去很正确，却无法贯彻，是因为忽略了人们情感的复杂性。在重阳节登高赏菊的同时，也给我们机会去思考老人的付出与家的构成。

我小姨的大儿子，表兄弟姐妹大排行里排老十。十弟小的时候，爸妈做生意忙，他被送回老家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要我说，能一直跟爷爷奶奶在一起生活，还不被父母打扰，是何其幸福啊。然而十弟不满意。有次小姨回老家看他，他要跟着走，小姨就劝：“在爷爷奶奶身边也是一样的。”“不一样，”十弟说：“爷爷奶奶的爱，和爸爸妈妈的爱是不一样的。”

这是我去看望外婆时，她讲给我听的。外婆说：“你看现在这孩子难带不难带，我们那时候的孩子，嘴里哪说得出这种话。爷爷奶奶也好，爸爸妈妈也好，都是爱你，能有啥不一样？”

我想了想，说：“那肯定还是有些区别的。”

我小时候，爸妈也做生意。但我就没有十弟那福气。我爸妈是再忙也要把我带在身边养。我很苦恼，确切说是很烦。我那时不大喜欢他们。他们管我，约束我，又要打我，有时看不惯我。我想不明白，既然大家相互都烦着，干嘛费那个劲，非把我带在身边？

和爸妈相比，爷爷奶奶太好了，懒觉任我睡，好吃的任我吃，尿床也只羞我，不骂我。奶奶对我永远和颜悦色，有求必应。爷爷脾气那么火爆，却从没动过我一根手指头。我简直愿意永生永世留在爷爷奶奶身边。如果不能，退而求其次留在姑姑身边也行。

姑姑可太好了，边变样做好吃的，教我这教我那，跟我聊天，给我讲非常琐碎的事，无论我听不听得懂。虽然姑父有点烦人老开我玩笑，但他要上班，在家时间不多可以忽略。如果还不能，跟着外公外婆凑合凑合也行。

外公很严格，吃饭不准乱说话乱动筷子。外婆也很严格，老让我学习，早上起床还不帮我穿衣服穿鞋，老让我自己弄。但我出去玩，外婆会叮嘱院子里比我大的姐姐一定照顾好我。在他们身边，起码玩是非常自由的。

反正，不要跟爸妈在一起。除了管束我不让我自由自在出去玩，我妈还太凶，动辄打骂。我爸倒是温柔，不打我，但有时会冷暴力，板着脸不理人。爷爷奶奶和姑姑就没有这些问题，相处起来很轻松容易。

孩子总是喜欢轻松容易的人和事。

忘了哪首歌里唱，孩子是父母甜蜜的负担。

从前我是孩子，只看到自己这边甜蜜的部分。现在变成大人，视线来到大人这边负担的部分：闲聊时总听同事们讲，孩子生病怎么在医院从半夜耗到清晨，为给孩子送进好学校托了多少关系、花了多少钱，上班累一天回家还有一道辅导孩子写作业的关卡，周末要奔走在各种辅导班，家长群消息的重要程度堪比工作群，孩子老师的指令和直属领导的指令一样不可违逆……

每到寒暑假快来时，有孩子的同事们相继陷入不同层次的烦恼。有老人帮带的，怕带回老家给孩子沾染上农村的不良习惯。没老人帮忙带的，得早早联系托管班，又怕托管班老师不够负责。他们最开心的时刻是寒暑假结束前那一两天，那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的轻松和愉悦，就像是历尽艰辛，终于来到一项任务繁重到要令人崩溃的大项目的收尾阶段。

“可算是开学了！”爸爸妈妈们这么说。这不奇怪。然而有回在电梯里，一个奶奶也这么跟邻居说：“可算是熬到开学，要把小祖宗送回他爸妈那去了。”我立刻就想起小时候被送到奶奶家、姑姑家过寒暑假的那些日子……我一直以为我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家家都盼着我。难不成，放假时离开父母，收假时回到父母身边，我的每次离开，守护我的那一方其实都暗暗松了口气？

不敢想，不要想，不能再想，细想下去就纯纯的自我伤害了……

于是那歌词在我心里也走了样——孩子是父母甜蜜的负担？甜不甜蜜视情况而定，负担倒很是确定。

父母是随着孩子一起降临的所有负担的直接承受者。而爷爷奶奶隔着一代，不再是经济压力和养育策划的一线责任人。老人们有更多情绪空间去享受孩子的活力和可爱。所以他们的爱更宽松，更轻盈，不像父母的爱那么步步紧逼，压力重重。

但同时，爷爷奶奶的爱，也不如父母的爱那么“自己人”。小时候我天真地以为爷爷奶奶的家，姑姑的家，外公外婆的家都是我的家。直到有天我很偶然地意识到，只有我和父母构成的那个家，不需要用定语去限制。当我说“回家”，人人都知道我指的是哪儿，不用专门说我要回爸爸妈妈家。可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姑姑姑父的家，就必须要特别指明。

我上高中，因为学籍问题，需要转回老家的学校。爸妈早两年就在我们老家县城买了房，房子在学校旁边，对面是县医院。开学前，家里很是忙乱了一阵，姑姑姑父，爷爷奶奶都在。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奶奶要留下来照顾我，和我一起生活。

有天，爸爸好像是陪姑姑去医院看病，我在自己房子里整理书本，听见外面客厅姑父跟奶奶小声说话。大体意思是，我爸妈撂下生意回来专管我不大现实，只顾生意不管我也不现实。以姑父对我爸的了解，他心里应该很矛盾，想跟奶奶开口，又怕万一奶奶没这个打算，两相尴尬。姑父建议奶奶主动点，把话挑明，也是帮儿子儿媳解忧。

最后姑父小声讲：“既然你有这个心，那就主动说。你主动说，和他提出来你再答应是两码事。何况，你儿子儿媳妇那性格为人，能让你白忙活？”

我听着，心里一沉。本以为天经地义的事，原来里头还有个“帮”字。但我又几乎立刻接受了这种小小的计较，随后心里一暖，感谢姑父站在中间帮着我爸说和。这样我也就能顺理成章地和奶奶一起生活，不受爸妈约束了。

然而自由自在的好日子只过了一年，高一暑假，我妈就放下生意回来亲自带我了。

“儿子/女儿生了孩子，你不帮着去带？”这是爸爸妈妈即将升级为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时，人们的惯常用语。其中这个“帮”字，就显示出一层微妙的，老家庭和小家庭之间的人情。

除了不直接承受负担之重，当爸爸妈妈升级到爷爷奶奶的辈分，随着年龄的转变，性情发生变化也是爷爷奶奶的爱更宽容的一个原因。

我妈年轻时炮仗似的脾气，超火爆，当妈当得异常坚硬，我常被她吓得不敢近身。她不在自身找原因，竟然去给外婆哭诉我跟奶奶和姑姑亲，跟她不亲。后来，家里发生了一些大变动，又经历过岁月和世事的打磨，我妈性格发生了很大的转变，也开始懂得自省。如今当奶奶，据我观察她就当得颇为慈祥。会为孙女出挑的好模样沾沾自喜，或被她聪明的举动、暖心的某句话骄傲到不行。偶尔被孙女欺负了却又只好忍气吞声，过后才给弟媳妇告状。

有时看着她们祖孙两个，我会想起我奶奶。奶奶已经不在了。我就忍不住希望时间慢些，小孩们慢点长大，爷爷奶奶们慢点变老。可时间是不会停住脚步的，有一天，小侄女会像现在的我怀念我奶奶一样，怀念她的奶奶。

我跟十弟年龄相差挺远，不了解他，也不了解他和爷爷奶奶什么相处方式，和爸爸妈妈又是什么相处方式。当外婆说十弟想跟爸妈一起生活，我第一反应是，那他的爷爷奶奶知道了该多伤心啊。可我想我们的幸运是相同的，我们可以在两种爱之间做衡量、做对比、做选择。说幸运是，我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

我小时候和同学们聊天，这个同学说我没有爷爷，那个同学说我见过外婆。我就在心里暗暗地想，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在，我所有的家人都在，可真圆满。

那时我并不知道，圆满的下一步就是不断地失去，然后残缺。最爱的人会因为疾病去世，没有疾病，年龄到了也会去世……而人在现实的冲击之下，会不得已失去一部分天真，就像我会在某一个时刻，从所有照顾过我的家都是我自己的家那样的幻想中醒来。这大概是成年人身上无法避免的清醒，和淡淡的悲凉。

一个人会从小孩子变成大人，又从大人变成老人。在我们的语境里，孩子的任务是学习，交出让大人们满意的成绩单。大人的任务是谋生，给孩子提供更优越的教育环境，给老人创造没有压力的晚年生活。老人的任务呢？除了帮着带孙子孙女，社会对老人似乎没有更多的要求。老人的任务……保证自己身体健康，不给子女添麻烦？

我们家是那种对个人事务干涉很多的家族。爸爸这边是，妈妈这边也是。我爸妈闹矛盾，如果爸爸觉得他占理，就会去找外公外婆评理。外公外婆指责妈妈一顿，俩人再回到家里继续过日子。如果妈妈认为是她占理，就会找爷爷奶奶来评理。爷爷奶奶教育爸爸一顿，俩人照旧是继续过日子。

我上大学时，爸妈有次闹矛盾闹得比较严重，到离婚的地步。姨姨们带着我妈找我去评理。我那时自认为懂得很多道理，人生在世，开心最重要，如果夫妻两个过得不好，干嘛非要绑在一起。就干脆地给了建议：离。

一众人沉默。这显然不是大家想要的结果。也显然，大家不会只找我来评理。

后来在外婆的劝说下，离婚的事暂时被搁置。外婆跟我讲道理，说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的完整，为了我和我弟。我很不理解，我道理比她还多，比如大人不该拿孩子来当他们维系婚姻的借口。日子过得不好了，一句都是为了孩子，万事糊弄过去，于是一辈子糊弄过去。到头来稍有不如意就把一切推在孩子身上，上演一场“为了你，我们牺牲了多少”的苦情戏码。孩子只是没有发言权而已，孩子不该担负这样的责任。

外婆语重心长地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们离了婚，你就没有家了。他们还年轻，离婚以后肯定会各自再成家，你们姐弟以后能有好日子？”

我哪听得进去。我说：“他们离婚，我们姐弟有没有好日子，不一定。但不管什么原因，不管为了谁，都不该以牺牲自己的好日子为代价。再说，他们这样闹，我们哪来的好日子？”

外婆叹气：“你太小，很多事不懂。你这个家就是再破再烂，再怎么折腾，只要你爸妈不离婚，它是你的家。一旦散了，等你后悔想再拢起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我那时年轻气盛，很讨厌这套说辞。我的看法是长辈们大多迂腐，抱着过时的价值观过日子。他们爱咋咋地，我说不过，我还躲不过吗。

去年，外婆去世了。

外婆去世前，几家人大小聚会不断，常常见面 。外婆去世后这一年里，除了过年，日常的家庭聚会是彻底没有了。前段时间大排行老九的表弟订婚，全家人才算比较整齐地聚了一次。

从前有事没事老聚，总以为是大家住得近，又都是爱热闹的脾性，聚是理所应当。习以为常。现在聚不起来了才知道，能聚是因为老人在，凝聚力在。老人不在了，距离再近，该散的还是会散。心里难免空落。

而我缺少的，当然不是那几顿饭，是热热闹闹的团圆。

我一个人生活了很多很多年，一直以独立且冷静的生活为傲。外婆去世后这一年我这才意识到，像我这样从小生活在各家相互支援、牵绊的大环境下，本质是喜欢完整，喜欢团圆的。那个随时可以回去的，相互羁绊，热闹纷繁的家，是我可以独立生长的基础和养分。

之前我看《地心引力》，豆瓣影评有人解读海报上女主桑德拉·布洛克和地球之间的那根牵引线，象征婴儿和母体的脐带。人们不断试图摆脱地心引力，往更远的太空飞去，但最终还是要回到地球。我们对地球的依赖，便是一条无形的脐带。

我身后的大家庭是我的地球。年轻时我向往更远更广阔的远方，想方设法要摆脱。真的走出去了，从情感到身体，却又不自觉地一次又一次回归。我一直以为家是最稳固的，总在那里。我需要做的，只是不要忘掉回去的路。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后，我第一次意识到，路总在那里，而家却不一定。如今外婆的去世，再次让我领悟到，一个大家庭的脐带，并非我们的情感，而是家里的老人们。老人走了脐带断了，我们回归的引力便消失了。

从前看有人爆料《瓦尔登湖》，说梭罗有时受不了孤独，会趁夜色溜回家吃饼干和家人会面。从前我对这种小道讯息嗤之以鼻，认为不过是文人间相互嫉妒的典型案例，或坊间对精神品质高洁的人的阴暗揣测。现在不这么想了。现在我会想，如果消息是真的更好，是给梭罗增添了几分人情和人间烟火味道。没有人能够活成一座孤岛啊。

于是近几年，再回想当初爸妈闹离婚那件事，也有了不同的角度。

真正打定主意离婚的人，不会到处去找人评理，听建议。这是其一。

第二点有些自私。但确如外婆所说，爸妈没有离婚，对我和弟弟来说，是一件幸运的事。起码在我们的记忆里，家是个完整的概念，没有分崩离析。也就是说，我所反对的，实际上一定程度保护了我们。

这是理论和现实之间的差距。这世界上很多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生活尤其如此。那么多道理听上去很正确，却无法贯彻，是因为忽略了人们情感的复杂性。

理论知识，外婆可能不如我知道得多。但若论洞察人心，人情世故，我差得太远。如今多少懂了点，可外婆没机会知道我懂了。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在我长大的过程中，慢慢改变的那些观点和看法，想说给奶奶听，说给姑姑听，说给爸爸听说我懂了，但却没机会了。他们都已去世太久。

这叫做遗憾。

有人说成长是不断积累。在我看来，成长同时也是不断失去。积累不一定有结果，但失去，却是必经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