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缠绕的
作者/马舞
房子,许多国人的隐痛。唐小曼出生并成长在深圳,但她家却只能租房生活,当一株丝瓜藤入侵她的窗口,也入侵了她的生活,一切因此而改变。
1
早上六点半,吵醒她的是绿色。
唐小曼整晚都在做梦。从福田罗湖到龙华光明,梦见这些年住过的老破小。门框锈度不一,朝东朝西都有,小广告倒差不多,管道疏通,诚信开锁,订做纱窗,自发形成某种秩序,歪歪扭扭围住猫眼。阳台上长满色块,长条状,有时是衣裤,有时是花草。她想再走近些,那片绿色就窜了出来。从窗户缝里,卷边墙纸底下,铺天盖地漫过来,像是突然把她塞进一个风油精瓶子里,薄荷脑味儿直扑天灵盖,绿幽幽的,直呛人。
她即刻就醒了。一睁眼,屋里还真变绿了。塑料质感的,不讲道理的绿,甚至比梦里还要更浓一些。她下意识地望向窗户,正是那里,玻璃被什么东西遮住了。不是一整片,而是很多小绿块,叠在一块儿晃啊晃,像是活的。一股火瞬间窜了上来,她跳下床,蓬头垢面跑出卧室,跟正在准备早饭的母亲撞了个满怀。
“大周末的,你要去哪里?”母亲拿着乘粥的瓷勺,明显是被唐小曼的样子吓到了,一绺粥滴在地板上,竟没有发觉。唐小曼气冲冲地说,“去找那户缺德人家。”说着又往门口走。母亲追上去把她拉住,塑料拖鞋一脚踩在粥粒上,问,“你说找谁?”她一听更急了,拖着母亲回到卧室,白糯粥粒滴滴答答淋了一地,像冰面上崩开一道裂缝。
“就是那个种丝瓜的!”唐小曼指向绿莹莹的窗户。
她家住在十六楼。深圳南山区的高层公寓,御揽天下,百年尊享,本不该跟任何乡土作物扯上关系。但一个月前,一根藤蔓突然窜了出来。茎条嫩绿,毛茸茸打着弯,夹着两片心形叶子,趴在她窗头晃来晃去。刚开始,她并没在意,以为是她爸老唐种的花,蔷薇或者铁线莲什么的,只是顺着空调管长了过来。这些年,老唐沉迷园艺,四平米的小阳台,大盆小盆种得热闹,发财树直抵屋顶,多肉盆盆爆满,还有更多她不认识的,花花绿绿像色盲测试板。母亲每次去阳台晾衣服,一进一出好比丛林冒险,连衣服晒干了都带股青草气。但母亲让着老唐,从不抱怨,还让唐小曼也别多话。好吧,唐小曼想,那晃就晃吧,她忍了。
可没想到,那一根藤蔓很快变成两根,三根。心形叶子也成倍铺开,一点不客气,呼啦啦遮住半扇窗。唐小曼的卧室是从客厅隔出来的,窗本来就小,被这样一遮,阳光和朝气都被削去了大半。她不痛快,跑去跟老唐理论,老唐却不说话,只是扒着阳台栏杆朝下看。她跟着一瞅,妈呀,无数绿色藤蔓纠结缠绕,从看不见底的下方攀爬上来。层叠,卷曲,摇曳,油亮叶子迎风猎猎作响,像一整片垂直的绿色海潮。原来,不是老唐干的,属于境外势力。
“这不是花,是,是什么来着?”那时候老唐已经开始犯病了,挠着头找不到词,还是母亲瞭了一眼说,“是丝瓜。”老唐一拍脑门,“对,丝瓜丝瓜。”
唐小曼生在深圳,见过的丝瓜都在盘子里,洗菜篓里,垃圾桶里,从没见过这样未被规训的野生场景。可哪个正常人会在高层公寓种丝瓜?还挡住人家均价十万八的阳光。她更气了,拿起父亲的园艺剪刀,刷刷几下把藤蔓剪干净。可没想到,这看似软塌的作物竟然生命力惊人,明明剪光了,第二天一早又爬上来。再剪,再爬。这一个月来,唐小曼每天跟这丝瓜藤斗智斗勇,从歼灭战打到阵地战,再到持久战,始终未见胜负。
“算了,都是邻居,何必那么计较。”
母亲仍旧拿着瓷勺,脸有些浮肿,也被窗映成绿色。
“再说了。”母亲说了半句就停下,闭上嘴。可唐小曼清楚被母亲咽回去的下半句——再说了,咱们是租客,何必跟人家业主闹不痛快。早在那些丝瓜藤之前,这句话就曾在这套九十平米的小公寓里反复出现,像回南天的潮气一样挥之不去。
他们一家三口租住在这里快两年。这之前,福田的金茂悦租了一年半,面积更小,一家人挤在巴掌大的地方,转个身都要碰倒几个瓶瓶罐罐。再之前是龙岗,租了半年,地方倒是大,但楼层低没阳光,衣服老是晒不干。综合来讲,目前这房子面积够用,位置也方便,特别是房东常年住香港,除了年底收租从不过问其他琐事。时间久了,唐小曼生出一种错觉,好像这房子本就是他们的。红房本锁在抽屉里,父母闲着没事在业务群里吐槽物业,她也可以不再遮遮掩掩,轻松加入深漂同事们的购房话题。毕竟,土生土长的“深二代”,却还是无房无户口,这身份实在太尴尬,说出去势必引来一场默剧。
唐小曼心烦,没说话,母亲也不吭声。像都被这片黏稠的绿色糊住了嘴。母亲头一低,终于发现地板上的粥粒,转身去拿抹布。
“再说……马上也要搬走了。”
她半跪着擦地,沉默再三,还是把下半句话吐了出来。却不是唐小曼以为的那句。
抹布一遍遍来回,地板磨出火花。
就在上周,香港房东打电话来,说唔好意思啦房子已经挂牌,唔该你哋一个月内搬走。这几天明明都在中介看房子,这会儿竟然忘了。她突然泄了气,好像洗手池被拔了塞,顷刻间全世界都涌动起来,呼啦啦流到下水道里。
“住哪里是小事,还是多想想你爸吧。”
母亲终于站起来,抹布攒成一团握手里,像捧起一颗果实。“这几天,又加重了。”她指了指太阳穴。
老唐今年五十八,离退休还有两年。但从年前开始,脑子就不太行了。刚开始只是忘性大,经常丢三落四,走错路,后来慢慢发展到忘词,忘句子,最后索性连日常交流都出现困难。医生说这是阿尔兹海默症,也就是老年痴呆。唐小曼急了,“还没到六十呢,怎么就老年痴呆了?”医生歪头敲病历,说,“这有什么,太正常了,现在人都压力大,二十多岁得的都有。”唐小曼不说话了。她今年快三十,看来也是危险人群。
这些年,老唐的确压力大。公司倒了又建,生意黄了又拉,赚的钱最后还是都套在了股市里,在深圳四十多年,离那红房本却越来越远。在北方读完大学后,唐小曼决定回深圳,用应届生身份考上国企,总算在呆了一辈子的地方落了户。同批考进来的同事多是深漂,知道她是“深二代”,全都羡慕得很,问她每月收几个租。她只是笑笑,努力稳住嗓子把话题挪开。
老唐还是跟往常那样,脖颈缩在肩窝里,弓着背站在阳台上。透过花木,那背影毛茸茸的,像只老猴。唐小曼走近,提气叫了声爸。老唐没反应,眼皮皱巴巴,上下一碰,就抖落了许多灰尘,星星点点,漂浮在阳光里。
她想再开口说点什么,老唐却突然往前一耸,脚尖踮起,双手紧紧抓住栏杆,作出一个要翻身跨过去的姿势。
唐小曼吓得整个人都跳起来,赶紧伸手去拉,老唐却自己停下来,只是扒着栏杆朝下看。嘴里嘟囔着,还说了句什么。唐小曼凑上去问,“爸你说什么?”老唐没回,眼睛死死地盯着下面。“爸你看什么呢?”唐小曼又问。他还是没反应,老猴一样眨眨眼,透出一种人类无法理解的苍凉。
唐小曼顺着这目光朝下看,没有碰到人,也没碰到那片令她窒息的藤蔓,只是落在对面那栋公寓楼上。颜色各异的窗口,有的在动,有的静止,有的很空,有的很满。更多则是拉紧了窗帘,影子在色块上跳跃,像劣质屏幕上突突抖动的马赛克。不知为什么,她同样看得有些沉醉。另一种人类无法理解的东西攫住了她。
她隐约听了些什么。是父亲的低喃声。
“掉下去了,掉下去了!”唐小曼听见父亲这样说。
2
唐小曼和周扬面对面坐着。新开的川菜馆,偏工业风装修,氛围灯昏暗。周扬点了一大桌子菜,毛血旺,水煮鱼,夫妻肺片,蒜泥白肉,呼呼冒着热气,像在两人中间架起一个祭坛。是祭什么呢,唐小曼不知道,也没工夫想。她还想着早上的事,光扒拉着米饭不动嘴。周扬抬起胳膊去夹菜。手一抖,一块毛肚滑了出来,滋溜一声掉回瓷盆里。
红汤伴着火光飞溅,有一滴溅到她手背上。头皮随着皮肤一起收紧,也像被烫出了一个孔洞。裹着什么东西,深深地掉了下去。
十年前,她爸就曾这样,亲眼看着有东西从高处掉下去。不是毛肚,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老唐的故事说起来老套,十八岁离家,从四川到深圳,遇到重庆来的母亲,逛马路,结婚,在坪山的职工宿舍里生下唐小曼。95年前后,创业成了潮流,老唐也被人撺掇着从厂里出来,一家人开始辗转于出租屋之间。那些年,老唐当过司机,包过工程,开过中介,搞过装修,住处一直在换。在唐小曼的记忆里,她总在转校,补课,跟刚认识的朋友告别。母亲也总在打包,拆包,把上一个家里的东西整整齐齐地装好,摞在箱子里,又原原本本放到下一个家里。
对于唐小曼来说,家这个字仿佛一道水渍,永远是泼洒的,溅开的,一不小心就蒸发了,晃晃悠悠飘到天上,裹住灰尘又掉下来。
等唐小曼读到高一,老唐跟人合伙搞了个物流公司,终于赚了点小钱,一家三口住进了罗湖的御景府。当时御景府刚开盘,地段好,住的都是有头有脸,正儿八经的城市中产阶级。搬家那天,老唐特地跟朋友借了一辆刚上牌的全新大皮卡跑上跑下,红光满面,好像一座移动的火山。唐小曼从没见过他这样自由的样子。在这之前或之后,他总是另一副模样,背身站在阳台上,多半叼着烟,眼皮耷拉着,望向她许多看不见的地方。
唐小曼她出生在深圳,挨着地铁1号线和4号线长大,但总觉得离这座城市很远。只有那段时间,每天上学,放学,晚饭后跟父母一起去逛文化公园,刷业主卡进出小区,她被一种稀薄却真实的氛围包裹住了,好像深圳就紧挨着她坐着,笑眯眯地,朝她呵出一口气。如果不是那个掉下来的人,这口气说不定现在都还在。她常想。
那个人是谁,唐小曼到现在都没搞清楚。她一直记得那个夏天黄昏,她舔着两块钱的抹茶冰淇淋进小区。楼下挤满了人,乌泱泱全是后脑勺。走过去,竟看到了老唐。面对两个民警,脸色苍白,像火山上落满了雪。路人们在一旁交头接耳,唐小曼听了半天才搞明白,原来是对面楼的一个住户跳了楼,老唐正好在阳台上看到,第一时间报了警。
现场没来得及处理,唐小曼缩在人群外面,透过小腿和鞋帮,瞥见一片红色。紧贴着水泥路面,在日光下泛着热气,好像一群赤色蚂蚁,密密麻麻,仍在向四面八方漫过去。
“那人翻过栏杆跳了下来,刚开始没往下掉,被下面的遮雨棚接住了……”
唐小曼听见老唐跟警察说。
“……他扒着墙缝站了一会儿,好像后悔了,想再抓住边上的水管爬上去。大概没抓稳吧,还是掉下去了。”
在深圳呆了这么些年,老唐仍旧带着四川口音,唐小曼远远地听,好像在听一段古老又哀怨的戏文。
日光晒化了冰淇淋,黏糊糊焦灼在指尖。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古怪的味道。绿幽幽的,透出一丝腥气,像是过期的风油精。一种她无法理解的东西攫住了她,唐小曼转身逃上了楼。
那天之后,老唐再没提起那个人,但唐小曼能感觉到有些东西被留了下来。老唐又变回了老样子,背身站在阳台上,嘴里叼着烟,眼皮耷拉着望向前方。正是那栋有人掉下来的公寓楼。
那个人为什么跳下来。父亲认识他吗。隔着一大段虚空的两个人,会存在什么她不理解的关系。唐小曼想不明白。就好像她同样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场看似不相关的事故之后,日子突然就不一样了。
唐小曼不迷信,但这世上有太多事她想不明白,只能尽量给自己找个答案。比如当年那个掉下来的人,比如家里那片丝瓜藤,比如眼前,这块偶然掉落的毛肚。
注意到她心不在焉,周扬问她在想什么。唐小曼说没想什么,拿筷子往红汤里捞。毛肚被夹起来,红油淋到碗里,却不知是不是先前掉落的那块。
她跟周扬相识于半年前,公司牵头的一场高峰论坛,他是大厂代表,就坐在她边上。两人尬聊起来,发现了不少共同点。比如都是“深二代”,比如父母老家都在川渝,比如都曾住过罗湖的御景府。只不过,无房无户口的事,唐小曼自然没提。两人聊起御景府,走道,花坛,附近的糕点铺和茶餐厅,有家上了美食榜,白天黑夜总在排队。“对对对,”周扬说,“贵记嘛,开了好多分店了,有时间一起去吃。”“好啊好啊。”她回。这半年,贵记分店他们都已吃过多次,周扬点炒贵刁和冻柠茶,她点烧鸭饭和咸柠七,每回都不变样。面对面坐着,周扬好似就变回了十年前的深圳,笑眯眯地,又朝她呵出那口气。
和她不一样,周扬是真正的“深二代”。大厂金领,父母都是通信专业的大学教授,握着好几个专利,光在深圳就有两套房。交往半年,唐小曼心里揣着秘密,总不免发虚。周扬跟深圳很近,她却离得很远。即便独处时,两副白花花的身体赤裸相对,无差别地抖动,交缠,冲撞,她也觉得总隔着一层。就像一串算盘珠子,三下五除二,拨弄又分开,噼里啪啦直响,却始终若即若离。
手机突然响起来。唐小曼看了一眼,是相熟的房产中介。她犹豫着是否要接。周扬的目光越过祭坛飘过来,带着红油和花椒的辛辣味,熏得她渗出一层细汗。她还是划开了屏幕。
“靓女,最近豪庭明珠有套房子,2室1厅1卫,家私家电配齐,近2号线,很符合你们要求。有兴趣看看嘛?”对方嗓音洪亮,直奔主题。
唐小曼下意识地靠后,后脊贴紧椅背。
“现在不太方便。”她尽量压低声音。
“现在租户多房源少,一天一个价,仲有好几个客盯住,要看房可得赶早哦靓女。”
放下电话,周扬眨眨眼,问,“怎么要买房了?”看来没压住,声音还是漏了出来。她有些散漫地回,“嗯现在的房子住久了,总有点不称心,父母想再买一套换。”周扬笑了笑,说,“我倒是喜欢住老房子,呆得久才有人气。现在我们住在新区的联排,怎么都住不惯。”唐小曼没有接话,胡乱夹了一筷子什么往嘴里送。后槽牙咬破一粒花椒,酥酥麻麻地在嘴里蔓延开来。周扬倒起了兴致,又问,“我看你们现在的小区也不错,南山那块位置多好,现在新盘可都没那位置了。”
唐小曼正想着该怎么接话,好在服务员走过来上菜。是白油丝瓜,绿莹莹,湿漉漉,垒在火红祭坛上,看上去不太协调。
“看你今天胃口不好,专门给你点的,清淡点养养肠胃。”
唐小曼一愣。那片藤蔓猛然出现在眼前,毫无征兆地,鬼魅一般。那股无名怒火再度窜了上来,她放下筷子,看着那盘白油丝瓜说,“就是因为这个。”
“哪个?”
“丝瓜。”
“丝瓜?”周扬脸上第一次出现不理解的表情。
唐小曼说了丝瓜藤的事。从第一根藤蔓爬上窗开始说起,把憋了一个多月的烦闷全都倒了出来。周扬听着,表情从茫然到好奇,时不时插话,你们怎么不去业务群发消息,去楼下挨家挨户问嘛,都被唐小曼搪塞过去。
“回家我去问问我爸。他现在半退休,每天在院子里种菜,茄子土豆什么都有,可能丝瓜也有,怎么斩草除根他最清楚。”周扬说。
唐小曼嗯了一声,突然想起了老唐。搬着大盆小盆,把出租屋阳台变作丛林。但这城里总有很多人,紧贴着泥土和根系,在偌大的庭院里,真正拥有广阔天地。
小时候,她也曾见过这样的天地。小学前跟着老唐回四川,但年纪太小,她都不记得了。母亲时常会讲起重庆老家,唐小曼没去过,倒留在了脑子里。山脚下的小村子,家家户户围着山头,垦出田埂。一块块的,种着辣椒,苔菜,长叶水萝卜。临近年关,村民们在后院支起木头架子,搭上简易的烟熏棚,把刚宰的猪肉和新灌的腊肠挂上去,一根根在白烟中晃动。绳结跟肉一起收缩,有时会掉下一根两根。母亲说。村里猫多,黄鼠狼也多。总有一双小爪子攥住肉,摇晃着身体,一眨眼就朝山里去了。
3
快到中午,唐小曼走出电梯,拐过走廊,走进一个朝东的门洞。13年开盘的小区,说新不新,说老不老,最大优点是离现在住的地方不远。房子户型和采光都还凑合,就是装修实在太潦草。家具和电器都泛着黄,墙上只刷了层腻子,角落还在漏水,皴出青灰色霉斑。
中介带着唐小曼里外转了几圈,说,“点嘛,是不是平靓正?”唐小曼有些犯难,租金确实难得,但硬件也确实低过预期。一上午跟着中介看了四套房,钥匙插进不同锁眼,门洞后颜色也换了四次,她有些恍惚,好像掉进无数褶皱里。一样的逼仄,潮湿,不见天日爬满霉斑。
唐小曼觉得胸口有些闷,下楼走到开阔地。几个退休大爷正围坐在花坛上闲聊。广东话蜿蜒铿锵,夹杂几句生僻口音,来自更北或者更南。一个大爷说,“就隔篱小区,乜松林春晓的,头先话有人掉佐落来。”“乜话?”另一个本地大爷听不太懂。“掉!掉佐落来。”大爷抬手比划,划出一条抛物线。“掉下来了!”他着急,干脆用上普通话。另个大爷终于恍然大悟,“系不系跳楼啊?”“系啊系啊!”大爷连连点头。
松林春晓,就是唐小曼家住的小区。
她猛地一哆嗦。阳台上的老唐,十年前那个掉下的人,滑落红汤的毛肚,还有那片令人窒息的绿色。无数色块从高处坠落,零碎又连贯,很轻又很重,扑向她,砸中她。
甚至没跟中介打招呼,唐小曼跑出小区,叫了一辆网约车朝家里赶。老唐已经接不了电话,母亲的电话也一直无人接听。她感觉身体里的某个塞子被拔掉了,梦和记忆顺着血管往下流,流啊流,跟全世界一起涌向看不清的黑暗管道。手机猛烈振动起来,她紧张地一低头,屏幕上却显现周扬的名字。她心烦意乱,按掉电话。路上没什么车,司机开得飞快,接单的提示声此起彼伏,不知疲倦地播报这城市中另一些陌生人的位置和去向。
到小区门口,她下车,直冲向她家租住的那一栋。干枯的草坪边空无一人,只有一个保安骑着电动车慢速经过,茶杯在车篮里来回跛动。唐小曼叫住他,有些犹豫地问,“刚才,有什么东西掉下来吗?”保安抬眼朝她看看,像在审视可疑分子。
“大天光的,有乜嘢会掉落来?掉钱被人捡乜?”
正午阳光倾泄而下,水泥路面泛着热气,灰蒙蒙的,一切沉闷却正确。没有任何不合时宜。她抬眼望向楼层高处。同样灰蒙蒙的外墙上,只有那片藤蔓在风中蠕动,鬼魅般密集,好像皮肉被利刃割开,伤口淌出绿色脓血。
家里空无一人。新房子还没找好,母亲却已经开始了整理。不常用的椅子靠垫,厨房里多余的砂锅碗碟,还有书架上积灰的硬皮书,全都被堆在几个大瓦楞纸箱里,用泡沫纸和旧毛巾小心包裹,变成一团团模糊的东西。
唐小曼站在纸箱中间,整个人也变得模糊起来。她花了好几分钟才想起,上午母亲陪老唐去医院复查,这会儿应该还没回来。早上出门时,母亲还特地告诉她,老唐的大脑功能持续衰退,原来的药作用不明显,医生考虑要更换治疗方案。那时候,母亲仍旧握着瓷勺,不过多端了一只碗张着,不再有白糯粥粒掉落在地板上。
太多这样模糊的东西把她包围,唐小曼有些恍惚。她走向自己卧室。绿光映亮了眼睛。仍旧是那片藤蔓,密密麻麻爬满窗台,没有露出一丝缝隙。但今天也的确有所不同。透过窗户缝隙,一朵黄花追随藤蔓伸进来,缠绕在书桌旁的台灯柱上。直勾勾对着她,仿佛一双炙热的眼睛。
咚地一声,唐小曼听到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那股无名怒火再度涌了上来,她取来园艺剪刀,发疯似地剪起来。花和藤蔓应声掉落,黏腻汁液焦灼在指间,空气中弥漫着那股熟悉味道。绿幽幽的,直呛人。
没有母亲阻拦,另一个念头从脑中冒出来。她要找到那户人家,找到这些藤蔓的源头,一次性将这些鬼东西消灭干净!
藤蔓从十一楼开始出现,一直延伸到他们十六楼。丝瓜攀援能力极强,只要阳光充足,向上向下都能生长开去。这中间的几楼住户,谁都有可能是罪魁祸首。这是她论证无数次得出的结论。
她满脸通红,浑身颤抖。手机在上衣口袋里不停蜂鸣,也没有心思去管。就像一头被惹怒的野兽,唐小曼敲开了十五楼住户的门。一个中年男子站在门口。
“是你家种的丝瓜吗?”
“什么?”中年男子像是听到了外语。
“丝瓜,外面的丝瓜藤,是不是你家种的?”唐小曼加重语气。
“什么乱七八糟的,不是!”
大门彭地一声被关上了。唐小曼没有放弃,再次咚咚咚把门敲开。
“你神经病吧!赶紧走,再不走我报警了!”中年男人满是怒容。
大门再次被关上。唐小曼沉了一口气,转身跑去楼下。工作日的中午,楼道寂静无声,无人回应。唐小曼直接下楼梯跑到十一楼,咚咚咚敲起门来。左边的门洞紧闭着,依旧没有反应。倒是右边的铁门自己开了,咧开一条缝,一个瘦小老人从门缝后面钻出来,眨着眼睛朝她看。
唐小曼吓了一跳,懈了劲,怒气也消退一半。
“阿婆……你家里有种丝瓜吗?”她努力让声音显得礼貌一些。
老人满脸皱纹,嘴巴一张,面部肌肉上下扯动。说了好些话,唐小曼一句没听懂。相比之前那个更北或者更南的大爷,这口音似乎更偏西面。沙沙的,带着沙砾和朔风,比老家川渝更西的西方。
她反复跟老人解释丝瓜。连说带比划,老人好像终于听懂了,转身进屋,不久,手里捧着一团东西出来了。绿油油的色块,长条状。唐小曼眼睛都亮了,正是一对湿漉漉的丝瓜。
她什么也顾不上了,眼中闪着绿光,猛地冲进老婆婆家里。老人似乎一个人住。熟悉的户型结构,屋子收拾得干净规整,显出一种她不曾见过的空旷。她奔向阳台,厨房,客厅,横冲直撞,像野兽迷失在荒原。只是始终没有找到那片绿色。
折回阳台,她扒着栏杆往外看,这才重新看见那片海潮般的藤蔓。紧紧攀爬在外墙上,竟避开了所有窗口,蠕动着逆风而上。
但这鬼东西究竟来自哪里?她不知道。没人知道。好像整个世界都不在乎。
越过高层的穿堂风,她望着藤蔓,藤蔓也在回望她。分不清谁的目光更加凶狠,更加怜悯或者悲伤。
一双枯槁的手突然从背后拉住她。是那个老婆婆,整张瘪脸都拧起来,在快速说些什么。唐小曼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紧紧扶着栏杆,整个上半身都往外仰着,好像要翻越过去。藤蔓仍在挑衅地望着她,风像刀子一样割着她的脸。
她再次想起了十年前,父亲口中那个掉下去的人。翻过栏杆,被遮雨棚接住。扒着墙缝站着,后悔了,想再抓住边上的水管爬上去。
那是个多么可怜的人啊。她想。明明想死,却又更想活。
唐小曼捧着一对丝瓜回到十六楼。电梯口站着一个人,窸窸窣窣的,朝他们家的门探头探脑。竟然是周扬。
看到她走过来,周扬睁大眼睛,好像见到什么野蛮的怪物。
发疯似的私闯民宅,又在冷风里吹了许久,手里还捧着一对滴着水的丝瓜。唐小曼清楚自己现在的模样。她不想多作解释,只疲倦地说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周扬仍旧忧心忡忡地看着她。“给你打了一中午电话,你一直没接。”唐小曼想起了刚才口袋里不停振动的手机,跟心跳一样躁动不安。周扬继续问,“小曼你究竟怎么了?家里都好吧,没出什么事吧?”
她掏出钥匙插进锁眼,搅动,推门。硕大的瓦楞纸箱仍堆在客厅里,到处都是一团团模糊的颜色。
周扬站在门口,明显有些意外。唐小曼沉默片刻,感觉自己也被一团泡沫纸包了起来,一切声音和色块都在飞速远离。她捏着手里的丝瓜,转头对周扬说,“我要搬家了。”
周扬反应过来,“哦哦,这么快就买好房了……”
“不是的。”
她不客气地打断。“我们家,从来没买过深圳的房。”
身体里那个隐秘的塞子再次被拔掉了。她什么都没再说,只感觉声音和色块都在继续远离。指尖突然一阵黏腻。低头一看,原来是那对丝瓜,不知什么时候被她捏碎了。腔体肥嫩,糊成一团,嫩绿汁水顺着手背淌下来,滴滴答答淋了一地。裂缝还鲜嫩,还年轻,却在加速崩开。
4
唐小曼又一次在绿色中醒来。
难得昨晚没有做梦,她坐在床上,感觉到一股奇怪的暖意。被这样浸染许久,她仿佛也进化出了光合作用。绿莹莹的皮肤吸收阳光,电子传递,能量转换,制造出一些她不曾有过的有机物。
抬眼望向窗户,藤蔓愈发稠密,还开出更多朵鲜艳黄花,直勾勾望向她。不知为什么,她没有动怒,甚至没有兴趣多看,只感觉索然无味。换好衣服走出卧室,母亲半蹲在地上打包,没有端起瓷勺或粥碗。这算是有所不同的一天吗。她不确定。
瓦楞纸箱堆得更多了,连那些常用的锅铲和小电器都已经被小心整理好。连同那些最琐碎,最古老,最不复记忆的杂物一起,被包裹进泡沫纸里,一层一层,掖进纸箱褶皱之中。
新房已经找好,就是隔壁小区的那一套。手续前两天都办完了,今天下午就搬过去。
如同二十多年里的每次搬家,母亲低头打包,手里握着美工剪刀,一刀一刀剪断包装胶带。胶带唰地一声拉开,又嗖地一声剪断,屋里满是刺耳的摩擦声。
“去看看你爸吧,那一大堆花还不知道该怎么搬呢。”母亲跟她说话,嗓音被胶带声盖住了,听不清情绪。
前几周复查回来,老唐换上了药。进口多奈哌齐,几千块一个月,果然贵有贵的道理,这几天情况明显好多了。认得出妻女,也能磕磕巴巴地交流几句。唐小曼倒是松了一口气,只是母亲,似乎还是高兴不起来。
唐小曼愣愣地走到阳台上。透过斑驳的花木,老唐还跟往常一样,老猴般弓着脊背,躲在郁郁葱葱的绿色里。不同的是,今天他没有盯着对面大楼发呆,而是蹲在阳台角落,团着身子在看什么东西。唐小曼走过去,喊了一声爸。老唐没有回应,但就像块半风化的太湖石,窸窸窣窣的,每个孔洞都发出微弱声响。
唐小曼蹲下来,凑过脸去看。是个一个半大不小的陶制花盆,藏在几个大花盆后面,紧贴着墙壁。洞口黑黢黢的,十几根健壮的绿色藤蔓扭曲着伸出来,不知怎么的却没有往上长,而是拐了个弯往下,顺着栏杆底部缝隙窜了出去。
唐小曼脑子嗡地一声炸开。她站起来,扒着栏杆朝下看。正是这十几根藤蔓,一路向下攀爬,仿佛一条垂落的瀑布,一直掉到十一楼的位置。在那几乎看不清边界的地方,心形叶子不停卷曲,层叠,摇曳,竟又像后悔了似的,再度紧挨着灰蒙蒙的外墙爬了上来。
原来这片遮住她阳光和朝气的丝瓜藤,这片鬼魅般的绿色,竟来自父亲,来自她自己家。唐小曼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倒是一直沉默的老唐突然抬起头。
“原来,没掉下去!上来了,他又上来了!”老唐激动地喊叫,紧紧抓住唐小曼的手。眼皮上下眨动,抖落许多灰尘。
听到动静,母亲握着剪刀跑过来。唐小曼突然又想起周扬。那天最后,唐小曼送周扬下楼。默剧尴尬上演,电梯间限定。
“对了,我问了我爸丝瓜的事。”周扬突然没话找话。
唐小曼一时没反应过来。周扬又继续说,“我爸正好在院子里种着丝瓜呢,他说丝瓜木质化程度低,找到根上的一截,一刀剪了就行。”“哦。”唐小曼说。他又说,“断了根,仍它攀得怎么远,没几天就全枯了。”
她又朝那盆里的藤蔓看了看。棱沟布满短绒毛,缠绕交叉,义无反顾地顺着栏杆缝隙钻下去,又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重新爬上来。老唐扒着栏杆往下看,仍旧激动喊叫。母亲站在花木的阴影下,剪刀握在手里。唐小曼什么也没做,转身离开了阳台。
锅碗都已经打包,搬家公司已经到楼下了,她搬起第一个瓦楞箱下楼。
电梯在十一楼停了,上来一个瘦小老人。正是那个老婆婆。想起那天的疯狂,唐小曼有些窘迫,老婆婆见了她倒眉开眼笑,干瘪的嘴上下抖动,在说些什么。唐小曼用力听,等电梯到了底楼才终于听出来,是在说丝瓜,丝瓜。老婆婆笑眯眯的,从挎着的篮子里透出一根绿油油的东西,不由分说放在瓦楞纸箱顶上。唐小曼垂眼一看,果然,还是一根淋着水的丝瓜。
圆柱形的瓜体肥厚细腻,瓜蒂粗糙,还带着一朵半开的黄花。唐小曼苦笑一声,避开丝瓜的目光,小心走出单元门。瓦楞纸箱沉在藤蔓般的掌纹里,丝瓜在顶上微微滚动,好像在书写着什么。
正午阳光倾泄而下,水泥路面泛着热气。搬家公司的货车停在不远处。她迈腿走过去。突然,头顶飘来一片阴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向她靠近。空气中开始弥漫起那股薄荷脑味,唐小曼扭过脖子朝上看。一团黑黢黢,绿幽幽的东西正飞速掉了下来。她看不清是什么,只看到整个天空,整座深圳城,全都被遮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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