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块
作者/王大烨
被欠钱的人倒打一耙是怎样的体验?在本文中,作者王大烨预设了朋友交往之间最恶劣的情况。交友有风险,借钱需谨慎,愿你可以以此文为鉴。
我这个人,估摸着是穷怕了,最怕别人借钱。为什么呢?怕有借无还,怕丢了脸面。鲁迅先生讲的民族劣根性很精辟,但我觉得还差一条,那就是借钱。众所周知,在我国那欠钱的都是大爷,得供着、管着,好生伺候着。每逢节假日,发一句感情语录: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在这欣欣向荣的季节里,您的工资到账了吗?工程款下来了吗?如果下来了,那您看三年前借我的那五千块钱……省略号必须加,表示欲言又止,给对方一点心理压力。不过对方多半不吃这套,穿着貂、喝着酒、搂着妞,直接在酒吧里发语言:那啥,王哥,你那钱我记着呢。工程款是下来了,但是弟弟最近忙啊,这不开春又盘了个活儿,资金链周转不开,你缓几天吧,啊。他说得好像没你那五千块钱楼就没法盖了似的。千等万等,等到终于还钱那天,保管喜得你老泪纵横,失而复得那都算形容小了,天上掉馅饼都没这么激动。
老赵借我钱正好是周末,我好不容易歇一天,磕了两袋瓜子打游戏,小刘的电话就过来了,说让我去钓鱼。小刘和老赵都是公司同事,我来这公司没多久,上一年跳槽的,入职仨月半。小刘也差不多,刚从大学毕业,脑瓜子机灵,拍马屁很有一套。只有老赵是公司老员工了,可以说是二把手的地位。
小刘叫我,我本来不想去的,这点哪还有好位置。但小刘电话里嚷嚷,老赵也在,还给我留了个二边,鱼可旺,上鱼了不少。我一瞅外边的天,艳阳高照,好久没去钓过了。大清早根本起不来,逮上个机会得珍惜,再说也不好拂小刘的面子,钓鱼也是拉近关系的一种嘛,跟媳妇说了声背上包就出去了。
天气实在是太好了,阳光明媚。老赵在大边,我在二边,小刘去了外头买水。放眼望去,湖边几十条鱼竿不停上下,让人感觉鱼儿正在排队等着上钩。我拉开背包,组装鱼钩,这会儿工夫小刘回来了,说:王哥可算来啦,都等你好久。我笑笑,问:小刘不钓?小刘说:不着急,我一青瓜蛋子,看会儿二老的功力,前会儿赵哥可猛了,一钓一个准。老赵听到后撇过来脸,说:嗐,一般般,全凭运气,你看这会儿不全跑了。
我这人钓鱼不大爱唠嗑,全神贯注,当事业来弄。那边小刘搬了一个板凳,已经跟老赵唠上了。二人从家长里短唠到中美局势,再从中美局势唠到吃喝嫖赌,笑的声音一个比一个大,我挤在他俩中间,只觉得耳廓子磨得慌。实在没忍住,我站起来,说:小刘,要不咱俩换换边?小刘一愣,说:哟,王哥不好意思,俺俩喷阔儿影响你钓鱼了吧。我赶忙摆手,说:不是不是,这不换换边,你俩好交流。老赵这时搭话:换换吧,小刘,王哥这会儿钓得正起瘾呢!咱俩可别扰了人家的兴致。小刘听了,一手盯着手机,一手搬起板凳准备跟我换。我也站了起来,这当口,老赵突然扒住我的胳膊,说:老王啊,你坐大边钓呗,我喷阔儿也是浪费资源。小刘,你坐着歇吧。小刘那会儿正在打游戏,头往下猛甩,嘴上还喊着“‘明世隐’切c”啊。没办法,我只好拍拍老赵说:不好意思。老赵哈哈一笑,说:客气啥,钓一个鱼,没必要搞这么认真。我脸皮发红,赶忙说:是是是。
大边确实存鱼量大,但好几条感觉上钩了,吸溜一下又跑了。反复几次,搞得我心情挺差,被动荡饵了好几次。老赵看到了,问:你用的啥饵料?我说:没用啥好饵料,就窝了些芦苇青草。老赵一听,说:那可不行,这地儿多鲫鱼,得用小颗粒香甜型饵料。我一愣,说:你怪懂的呀,你讲的词我都没听过。老赵说:多钓几次就全明白了,你用芦苇青草,那是钓草鱼用的。我说:还有这道理?老赵嘿嘿笑,说:那当然,草鱼草鱼,它当然吃草。我说:有道理。
钓到傍晚,媳妇打电话让回家吃饭。我不太想回,这才钓到哪跟哪? 老赵和小刘也在旁边劝,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嫂子就让王哥玩个尽兴呗。媳妇听到有同事在旁边,笑着讲:那你俩看好他啊,别让他钓着钓着栽湖里了。
又钓了会儿,觉得乏了,看看网兜,八条鲫鱼,两条鲤鱼,还有一堆虾米泥鳅。肚子也饿了,小刘提议去吃烩面,他知道有家筋道的,离这儿不远。揣兜就去了,面确实不赖,我要了份小碗羊肉,小刘和老赵吃了两份大碗牛肉,两盘凉菜,糖蒜嗑了三头,后面又喝了一瓶二锅头。小刘还是年轻,轮番跟我俩猜枚,均为惨败,二锅头直接干了对半。吃饱喝足了,老赵起身,说去厕所尿一泡。我点点头,已经在寻思买单的事儿。按理来讲,这顿就该我请,也不贵,正好算是他俩请我钓鱼的。正琢磨的功夫,小刘已经招手叫来了服务员。我赶忙上去,说:这顿我请。小刘起身,摆摆手说:王哥不用!一顿饭钱,咱几个都是同事,谁请不一样!我抻着小刘的胳膊,试图把他按到桌子上,可年轻人火力旺,吵吵着又把我按了下来。我没带零钱,搁桌上打支付宝。刚划出来扫一扫,只听滴的一响,五十块九,小刘已经把钱付了过去。这时老赵也慢悠悠地出来了,甩着手指上的水,说:大家伙都吃饱了没?
小刘喝了个半懵,我寻思早点回去,小刘说:没多大点事儿,没喝醉,再逛会儿,这才哪跟哪。没办法,我只好搀着小刘,仨人沿着河边乱逛。逛了半晌,正巧遇到一家渔具店,小刘咕哝着嘴巴片子说:赵哥,你不是想换个鱼竿?去看看呗。说完推着老赵就往店里进。到了里面,确实有不少好竿子,小刘喝多了,搁店里的沙发上迷糊,我也就个“野钓家”,看不出门道,只有老赵背着手,对着一排鱼竿不停看来看去。过了一会儿,老赵在一个黑蓝色儿的竿子前停了下来。现在想想,我那会儿也是真贱,竟然也站了起来背着手过去,说了句“这竿看上去不错”。老赵正出神看着呢,一扭头发现是我。邪魅一笑,当然那会儿邪魅不邪魅我没看出来,都是后知后觉。
老赵问我:知道这啥竿子不。我摇摇头说:不知道。老赵讲:这是高碳竿,达瓦牌子的,日本进口。我上去摸了一下,问:应该很贵吧?这时老板走了过来,说:买竿子?老赵说:就看看。老板说:那你可赶上好时候了,现在这竿子有活动,百分之九十五的含碳量,只要一千五,原价小两千呢。
我一听这数,心里一咯噔。我现在用的这竿子,也就两百块,这一条竿子能顶我七八个了。老赵听完,把竿子拿到手上,这儿敲敲,那儿拽拽,吓得老板在旁边喊:你拽折了咋弄?老赵说:怎么可能折?我就轻轻碰,劲儿还没鲤鱼大。老板又问:那你买不?老赵说:一千五?再便宜点呗。老板说:不能便宜了,再便宜回不了本。老赵说:那还能便宜,又不是亏本。二人在那儿打起了价格战,小刘也迷糊过来了,问我:赵哥买鱼竿呢?我说:是,正在那儿砍价。小刘从兜里抽出一根烟,我赶忙摆摆手说不抽。小刘说:王哥就是文化人,刚进公司我就看出来了。我问:不抽烟怎么就是文化人呢?小刘说:不好讲,反正有种距离感、神秘感。不像我跟赵哥,很容易打成一片。都说酒后吐真言,我一听小刘这话,有点不好意思,以为自己太装,没有融入公司。这一会儿,老板拍了下手,说:那行吧,一千二就一千二。说完他就去包竿子。我和小刘凑了上去,问:谈成了?老赵说:成了。小刘说:赵哥,这咋才砍了几百块,不像你的风格呀。老赵说:不错啦,这竿子我见过,其他店起码得一千八。我说:这竿不能有坏的地方吧?老赵说:摸了,一摸就知道稳不稳,再说还有一年半的保修卡,值这个价了。我点点头,说:那就行。
老赵这时两手摸着裤腰,摸了俩兜,突然慌了神,一拍手,“哎”的一声叹了口气。我问:怎么了老赵?没带钱?老赵说:是嘞,有次我钓鱼把手机出溜到湖里过,一直不敢拿。钱包这会儿还在车上,也忘了拿。小刘说:没事儿,赵哥,我微信先给你扫了!我一看这场景,再不表现两下,显得自己可吝啬。正好自己带了钱包,于是借着酒劲儿,推开小刘,说:老赵,还差多少,我帮你掏了!
老赵在旁边喊:不用不用,这怎么好意思呢?小刘也在旁边念叨:王哥,我来我来。三方混战,只有老板搁那儿淡定喝着茶水。不能输,当时我脑子昏昏沉沉,就这一个想法。我一把用力推开小刘:论年龄我跟老赵都能当你叔了,刚才饭钱让你掏了,王叔我,不对,王哥我已经老不情愿了。老赵搀着我,说:老王,你这是喝多啦。我大喝一声,讲:没喝多!接着把钱包里的票子一攒,告诉老板,结账!
我那会儿牛吗?他妈的牛死了!钱包一共一千块,我全掏了,小刘后来还补了两百。后面的情形记不太清,就记得仨人勾肩搭背溜了一会儿,老赵新买的鱼竿硬得硌我脖子。晃悠到了老赵的凯迪拉克跟前,我呆杵着以为老赵会去给我拿钱,结果进去就打了个电话,叫了个代驾。小刘和老赵顺路,看着绝尘而去的二人,自己只好懵懵倒倒,步行回到了家。
第二天快晌午才醒,一夜没睡好,脑子里好像有无数条鲫鱼在蹦蹦跳跳。刚穿上衣服,媳妇过来了,脸含愠怒,问我昨个儿喝了多少,我挠挠头说:没多少啊,不到半斤。媳妇说:能耐了,喝多了就飘了,你看你这钱包,是不是被小偷扒了啊。前天刚记得给你塞了一千,现在就几个钢镚了!
媳妇说完,我心里一咯噔,赶忙看确实只有钢镚,翻找了一遍夹层后才想起来,昨天那不是借给老赵了嘛!媳妇问我:你借钱给他干啥?我说:同事之间借个钱咋的了?媳妇说:没啥啊,有借有还就行。我说:看你这,昨天老赵买了个鱼竿,他没拿手机,我跟小刘帮他凑的。
晌午吃完饭,小刘又打来电话,问钓鱼不?我问还是大边?小刘哈哈笑,说王哥想啥呢?东风湖,随便塞个位当唠嗑了,赵哥也在,吃完饭抓紧的。
我一听,老赵也在,想着去吧,正好把钱还我。那天风大,湖边也没啥人,老赵跟小刘穿着大裤衩,瓜子已经嗑了一地。我一眼就看到了那把达瓦鱼竿,黑蓝相间,蹭亮蹭亮的。老赵看我过来,用脚把瓜子皮踢进湖里,喊我赶紧过来坐。我仨坐定,老赵把竿子递给我,说:钓钓?我说:行呗。拿到手里,很轻,甩杆的时候犹如水流花落,轻巧自然。竿子虽好,但我知道这并不属于我。我把竿子递还给老赵,老赵拿过竿子,说:再钓会儿呗。我说:不了,你那竿子太好,消受不起。自己的竿子虽然孬,但是用着趁手。
我说这话,意思就是提醒老赵,竿子是你的,可那一千块是我的。但老赵和小刘听完只是哈哈大笑,小刘说:王哥你得往高处发展呀,一两百的竿子钓鲫鱼,一两千的钓鲈鱼,一两万那就钓金鱼,金子做的鱼!老赵讲:小刘这话说得都比我能侃了。小刘挠挠头,讲:哪有哪有。老赵这时一挥手,大金表一晃荡,说:这样,待会儿钓完鱼,我请大家吃饭!我一听这,心里凉了半截,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顿饭估计要顶那一千块。不过转念一想,一千块,请吃一顿大餐也就算了,都是同事,实在不好开口,要是能请咱去岳阳楼吃一顿,再开着凯迪拉克搓个澡,唱个歌儿,也算一回事。哪想老赵接着说:吃鱼,就吃咱们自个儿钓的鱼!
一共三条小鲫鱼,一条大草鱼,老赵开着他的凯迪拉克,还没走半公里,到了一家棚户川菜馆门前,说就这儿吧,这家老板我熟,别看门面破,做饭那是一绝!我一看那门帘,里面电扇呼哧呼哧地转,仨人消费绝对超不过两百,再加上菜还是自己掏的,合着就吃个加工费呗。我心里一凉,但还是安慰自己:万一这顿饭吃着吃着,老赵把钱还上了呢?不能把人想得太坏。
进了饭店,里面一个四五十的中年男子,佝偻着腰,看到老赵身影,竟然“哐”的一声一扭身子。老赵这时喊:老李,在那儿坐着呢?那人听到后,扶着桌子转过身,用肩膀上的手巾擦着鼻涕迎了上来,讲:老赵来了呀,坐坐坐,快跟朋友们一起坐,都别客气,随便坐,今儿个想吃啥?老赵一拎水桶,说:老李,今儿个麻烦你把这几条鱼做了。老李脸一黑,问:全做了?老赵说:对,鲫鱼炸的弄,焦脆焦脆的,草鱼炖了。对对对对,差点忘了哥几个,红烧、清蒸、啤酒炖,选啥?小刘说:红烧吧,多放点辣,就好这口。又问我:行不?我本想说不行,吃不了辣,但又不想拂了小刘的面子,只好说:没问题,中。
老李去做鱼了,后厨传出刺啦刺啦的声响。我仨坐定,小刘喊服务员,老赵笑笑,说:老李媳妇估摸着还没来。小刘“喔喔”了两声,说:那老李这会儿怪忙的,对了,赵哥,您跟老李是啥关系?老赵说:我跟老李以前是高中同学,老李家境不好,我这也是能帮衬就帮衬一下。小刘叹了口气,旋即竖起大拇指,讲:赵哥您可真是心慈面善啊。老赵哈哈笑,讲:看你说的,你旁边王哥那才是大善人。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没没没。老赵这话讲的是夸我,但我总感觉不是那味儿,大善人的善像黄鳝的鳝一样,滑腻滑腻的,令人作呕。
话说完,我仨就在那儿干坐着。我实在没忍住,端起菜谱,讲:要不我先写俩菜,给了老李让他待会儿做。老赵听完,把菜谱又摁到桌上,摆摆手,说:哎,算了,老王,这会儿又上人了,老李媳妇还没来,咱就别添忙了。没办法,我只好作罢。老赵看我没再说话,撇了下嘴,很快又摸摸胡须,说:要不这样,小刘,你去端两盘凉菜,三瓶啤酒,咱先喝着。小刘听完说了句“好嘞”,便起身去柜台装凉菜。拼了两盘,一盘是腐竹、木耳、花生米,一盘面筋、芹菜、扁豆角。酒开的是老村长,五块钱的那种,尽辣嗓子了,鱼也不咋地。也许是人太多,老李没有细心做,也许是东风湖里的鱼确实不咋地,反正今天这菜,吃着真不是味儿。
我素不爱说话,整场下来,就老赵和小刘在侃大山了。小刘还红着脸,叨了块鱼肉给老赵,二人脸贴着脸,红得跟俩猴屁股。小刘搓着手,说:赵哥以后在公司多担待着点。老赵用戴着大金表的左手拍拍小刘的后背,说:那都不是事。小刘又说:主要就是货运险这块,前几天我不是不熟悉嘛,没弄好,给咱公司造成了损失,老板也……小刘还没说完,老赵伸出拿着筷子的右手摆了摆,说:问题不大,老板那边我来谈!小刘赶紧喊:谢谢谢谢,这杯我提了。说完小半杯老村长直接干了,辣得这小子直咬牙。老赵又用筷子指了指已经戳得稀烂的鲫鱼,咕哝着嘴说:货运这一块,包括销售,甚至说售后,我都有人。真的。啊,咱公司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平常那些小事,除了老板,我基本上都能操作一下,你懂我意思吧?小刘缩着脖子,连声喊:懂懂懂。
我听着二人的话,自知插不上什么嘴,只好坐一边喝闷酒。老赵把话说完,看到坐在角落的我,一拍手,嘴巴打了个嗝,用戴金表的手招呼我过来,说:不好意思啊老王,我俩光顾着谈话,差点忘了你。我赶忙讲:没事没事。老赵左手揽小刘,右手揽着我,咂吧了下嘴,叹了口气说:说真的,我说句真心话,你俩别说哥矫情。能在公司认识你俩,老哥我三生有幸。小刘讲:赵哥你说这话,言重了啊言重了。我也不情愿地跟着附和,讲:都是同事,应该的。老赵又接着讲:古话说得好,这人的一生啊,能够得一知己便足。你看我,一下子得了俩,真的,很开心。小刘办事,敞亮,麻利;老王你,又是咱公司的大文豪,时不时还帮我这大老粗起草几个文稿,我看今年的晚会啊,我也就不让老板去买剧本了,老王,就你写!没你的我不看!小刘跟着讲:是啊,咱王哥写的文稿,比新华社的都牛!我心里想,让我写?让我写肯定是免费的,说不定那剧本费就让老赵给吃了。老赵接着又讲:咱仨的友谊,不仅仅止步于工作上,工作之外,咱们也有情谊,那就是钓鱼。昨天你俩帮我买的鱼竿,我往钓鱼群里发了,鱼友们都说好呀,都羡慕我能有你俩这样大的好同事!好知己!
出了饭店,老赵跟小刘顺路,他俩叫了个代驾走了。我一个人看着凯迪拉克喷发出来的浓烟与尾气,车辆渐远,明白自己的一千块变得悬了起来。小刘虽然也凑了钱,但人家绝对不亏,两百块,就跟老赵拉近了关系,还把一件事给办妥了。我呢?一千块就买了两盘凉菜。
回到家中,媳妇正在腌咸菜。前些日子,老丈人生了场大病,抽烟抽的,肺癌晚期,治病花了不少钱,命保着了,但也是维持,以后的日子还得拿钱夯。我家也不太平,老家发洪水,客厅冲得稀巴烂,修缮了一下也花了两三万。再加上一欠就是三十年的房贷,生活像山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我跟媳妇都是农村家庭,以至于结婚快五年了,都没敢要孩子。
吃饭的时间,媳妇从饭桌底下掏出那个记账本,又开始计算最近的花销。媳妇拿的是三色笔:红色、蓝色、黑色。小账记黑色,中账记蓝色、大账记红色。黑色那支被媳妇摁了下去,一连三分钟没有换过,我啃着辣白菜,心里忐忐忑忑。果不其然,媳妇摁下蓝色,抬头问我:老赵那一千块还你了吗?我卡了一口白菜,呼哧呼哧喘气,咽了一口水,说:没呢。媳妇说:今天你不是去找他了?我说:哪是找,那不是人家叫咱去钓鱼?媳妇语气生硬,问:有区别?我说:咋没有,就一千块,难道还能跟在屁股后面要。媳妇听完一拍筷子,玻璃桌子“嗡”的一响,说:怎么,成大款了,一千块都觉得少了?媳妇一生气,我脾气也跟着降下来了,说:不少是不少,但真讲不出口。媳妇说:怎么讲不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说:是天经地义,但那会儿不是喝多了嘛,所以这钱带有情绪成分,说借也行,说给也中。
媳妇听完,眉头一皱,抬起右手食指冲着我的鼻子:咱啥家庭你又不是不知道,账都快追着你屁股了,这回开始装了。要是一两百,给就给了,权当个份子钱,好家伙,你情绪一上来,一千块就没了,你让我以后的日子怎么活啊。媳妇说着,拿手不停拍我,一边拍,还一边喊着“败家子!败家子!”我也正在气头上,一撂筷子,喊:不吃了!
当夜,闷气仍在继续。我躺在客厅沙发上,听着外头吵闹的车声,内心五味杂陈。媳妇说得也有一定道理,都穷成这样了,还装什么呢?直接告诉老赵,把那一千块还我。可是这话究竟该如何开口呢?钱是自己的没假,可是脱手时却不明不白,似乎不管如何向老赵要钱,都会显得自己特掉面子。对,没错,掉面子,人越穷,越在乎面子。我想起来上大学那会儿,从不敢对同学说自己来自农村,就连写个贫困补助,也是一个人躲在角落,写完后再偷偷的上交。反而班级里那些穿着时髦,光鲜亮丽的同学,不仅贫困申请书是网上抄的,还到处拉关系、请吃饭,最后沸沸扬扬、风风光光地领取贫困补助。
想到这里,我突然“热血汹涌”,打开微信,调到老赵的那一栏,我在窗口飞速按下“在吗,老赵”,旋即点击发送。没一会儿,老赵回我了,是条语音。我点击播放,老赵似乎在饭店,那边觥筹交错,好不热闹。老赵吐着酒气讲:哎,老王,我在,在喝酒呢。跟一群鱼友,喝得有点大,咱俩待会儿再聊。对了,嗯……还有那个啥,对对对,我待会儿把这个钓鱼群聊二维码发给你,小刘也在。你以后要是有啥钓鱼方面不懂的,就随便在里面唠,就这,不讲了,我先喝着。
语音听完,我刚在想怎么回,老赵就把二维码发过来了,顺带还拍了个他们吃饭的视频给我:饭店我知道,是岳阳楼,金碧辉煌,转盘上面的菜也是满满当当,比老李那店不知强了多少倍。而且在老赵的旁边,我还发现个熟悉的身影,小刘。看来我已经被老赵剔除出核心圈了。我盯着他发给我的二维码,只觉得那些黑白线条弯弯绕绕,倘若自己身处其中,怕是怎么也出不来了。
那个二维码我没有扫,第二天来到公司,我本以为老赵会询问我,可惜并没有。我知道那些加工的鲫鱼,以及这个二维码都是老赵替换那一千块的筹码,可惜这个筹码在我看来并不对等。
这事儿让我对老赵有了警觉心,渐渐地,我开始远离老赵的圈子。然而公司就那么大,离开老赵的圈子,基本上我就是孤身一人了。有很多次,我来到老赵的工位,看着他在上班间隙,都能和同事随意闲聊。只因他是老板身边的红人,各种应酬以及攀谈关系,都离不开老赵的那几颗伶牙俐齿。不过在我眼里,老赵的牙口已经成了獠牙的形状。而回到家中,媳妇的那支三色笔也让我惧怕万分,她虽然不再提那一千块钱的事,但每一次吃饭之时,她对笔尾的摁压都让我胆战心惊。闲暇时光,我也不敢再去湖边钓鱼,怕偶遇老赵,不知如何开口。我害怕与他的相见,尽管明明是他欠我。
有很多次,我也会想算了,在心里自作大度地喊:不就一千块钱的事嘛。可即使我能够答应,生活却不会。遇到想买却舍不得买的鞋子,遇到想吃却不敢吃的食物,这些与钱有关的事情,通通会让我想起那一千块钱:仿佛只要那一千块能够回到我的手中,我便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
我开始试着搞一些外快,努力加班,每月的工资几乎都能提上一两千块,可是这数倍的钱财,却怎么也无法弥补得了那一千块钱对我的伤害。时间越过越快,我希冀时间能帮我忘掉这些,然而就在我马上快要成功之时,转折突然发生了:老丈人的肺癌加重,住进了ICU。
妻子还有个姐姐,但早已远嫁,不肯多掏一分钱。残酷的人生让人变得冷漠,我看着躺在病床上干瘪的老丈人,内心生出了邪念,希望他能早早死去,不再连累我的家庭。媳妇日夜忙碌,虽然才三十出头,但鬓角已然有了白发。她辞去了工作,专心照顾父亲,放缓了生活节奏,但只有一件事却愈加变得频繁:记账。本子上的红色字迹越发变多,笔芯颜色的转化也愈加频繁,噼里啪啦的响动,搅动得我心情烦躁。我告诉妻子:别记了,记得再多,开销也不会变少。妻子抬起头,叹了口气,说:不记,不记心痒痒,总觉得是种罪过。在巨大的压力之下,看来妻子早已忘了那一千块。但是不知怎么的,我却对那一千块念念不忘。是啊,一千块是我的,为什么自己都不敢去要一下?一千块是老赵亲手拿的,为什么他就没有一丝羞愧?
翻来覆去想了好久,终于,我决定了,要与老赵来次开诚布公的交涉,要回我那一千块钱。这件事我考虑了很久,也准备了很久。每次上班,我都会看着老赵那颗光秃秃的头颅,思考如何开口。直接讲“老赵,还了我那一千块吧”,听起来没有人情味。我觉得还是得绕着来,通过一个点,布置迷雾,引诱老赵上钩。用什么钩呢?鱼钩。
计划是这样,周末大清早,邀请老赵顺便还有小刘,仨人一块在湖边钓鱼。老赵也欠了小刘钱,没人跟钱过不下去。到时候时机成熟,直接向老赵发难,逼他还掉我那一千块钱。
周末五点,我趁着夜色,也没跟妻子讲就出去了。骑了一个共享单车,四月清晨还泛着凉气,手冻得直哆嗦,半骑半晃荡中,我便来到了东风湖。四野无人,我找了个大边坐下,裹紧帽子,抛下鱼竿,突然感觉这事儿挺别扭的。我一直等到了八点多,才敢给老赵和小刘打电话。期间的两个多小时,我手握鱼竿,湖面平静,但却总感觉有什么力量在牵引我的手臂。九点半,老赵跟小刘如约来临。老赵戴了个鸭舌帽,揣着保温杯,站在台阶上,对着坐在小板凳的我笑眯眯地讲:老王来得挺早呀。我说:是,七点就来了。突然来了瘾。你俩快坐吧,湖里的鱼可闹腾呢。
钓了半个多小时,我几乎没跟老赵说一句话。反倒是小刘跟老赵谈得欢腾。言语中,我听到小刘要调到市场部做管理了,那可是个肥差事。我鼓起勇气,把凳子往二人身边挪了挪,问他俩在谈啥。小刘这时瞥了一下我,眼神已经没有了以往那种恭敬。他不耐烦地说了句“没啥”。我吃了瘪,阵脚大乱,不知如何是好。这时老赵嘿嘿笑了声,说:就侃了侃国家大事,老王,你怎么不钓鱼了呢?
老赵说到钓鱼,顿时我便有了主意。于是我借坡下驴,说:嗐,鱼竿好像不行了,这不钓了快俩小时,一个上钩的没有。说罢,我便盯着老赵的鱼竿。老赵似乎是明白了我的念头,他愣了一下,旋即把自己的鱼竿捞上来,说:老王,用我的吧,这竿子,也有你的一份力呢。
也有我的一份力,老赵这一句,直接又把我给将住了。力气和水一样,泼出去就收不回来了。但为了那一千块,为了生活,我不能认输。大不了就是跟他撕破脸皮呗。于是我一咬牙,一狠心,旋即笑着说:看来老赵还记得呀,我还以为你忘了呢。这个竿子花了多少钱呢?我记得是一千两百块吧?
我把话说到这里,小刘已经把头扭了过去,仿佛我在说一些肮脏至极的话语。其实话说到这儿,我也觉得有些太吝啬了,可是话和水也是同样的道理,说出去就收不住了。老赵此时冷笑一声,讲:我说老王今天怎么这么勤快,看来有事在心中呀。
这一招太狠,主动出击,直接把我的路给堵死了,而且还把我塑造成了一个贪财忘义的小人形象。我脸庞发红,连带着手里的鱼竿也抖动起来。想了半天,我说:老赵,对不起,这几天我家里也比较困难,一千块也是钱呀,你说是不?没想到老赵一听这,打起了迷糊眼。他说:一千块?我赵忠平欠钱绝对不会不还,但是这一千块也该有理有据吧?我听到这里,着急站起,也不顾什么形象和正义了,讲:当然有,那天不是你买鱼竿,没有带够钱,我借给你一千块?这事儿小刘也知道,他也帮你凑了点。老赵听完,假装思索,然后哈哈大笑,讲:你说那天的事儿啊。那我问问小刘:小刘,我欠你钱不?小刘正坐板凳上打着游戏,他抬起头,嘿嘿笑,说:当然没有,还有我记得王哥说的是掏,掏钱怎么能叫借?王哥,掏了的钱再要,有点不够意思吧?
掏。我的脑袋一懵:什么是掏?掏就是拿的意思,放到语句里面就是还差多少钱,我帮你拿了!小刘的话让我哑口难辩,此时老赵乘胜追击,“腾”的站起,招呼小刘说:咱走吧,这湖太大,鱼龙混杂,咱可别钓出事儿来了!
老赵说完,二人勾肩搭背地走了。我愣愣地看着他俩背影,感觉鼻子冒酸,头颅发胀,有话想对着背影发出,可终究还是没说出口。风又刮了起来,没有鱼儿上钩,可是钓竿的右手却颤抖不停,我用左手死死攥住右臂,让它不至于颤抖。慢慢地,人渐渐散去,湖面变得平静,我的思绪也变得平静,可想的事还是跟那一千块脱不了干系:都说欠钱的是大爷,这种无形之中就把钱给钓走的,顺带给借钱的泼了盆冷水的,在我看来更是大爷中的大爷。我操起鱼竿,对着空中狠命一甩,绳线晃荡,颤颤悠悠落入湖中。我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在一望无际的太平洋上垂钓,海中到处都是沙丁、金枪、比目鱼。微风吹拂我的脸颊,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便不会再在乎那一千块:因为一条金枪鱼的价格就能抵得过那一千块,甚至抵得过老赵那把鱼竿。想来想去,让我愁心的最大问题还是金钱。我又想起来一句搞笑语录:这世界上一大半的问题都可以用金钱来解决,剩下一小半的问题,则可以用金钱来缓解。如今我再琢磨着这句搞笑语录,心里却渗出了丝丝难过。
微风渐凉,夜空骤起,口袋中的手机震动,妻子发来信息,让我赶快回家,该去医院了。回去吃完小米饭腌咸菜后,我还要与她一块前往医院照看老丈人。寒风中骑电动三公里,只为省那二十块的打车费;肺癌化疗五千一次,一共得六个疗程,做完之后存款也所剩无几;房贷两千一月,妻子休假在家,全靠我的工资忙活。可是如今我与老赵交恶,在这个公司的日子想必也不会好过。这么想着,我将脸映入漆黑的湖水上:鱼儿啊鱼儿,你们多么安详自在。如果有来生,我愿做一条鱼,呼吸、游动、等待捕捞,可惜的是,今生我是个人,一个老实懦弱的普通人。我叹口气,明儿去买瓶好酒吧,找个像样的饭店,就老赵那派头,估计还得去岳阳楼,请他吃一顿,道个歉,让他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后在公司还得多照顾。这么想着,我撑起沉重的身躯,长舒了一口闷气。就在此时,鱼竿抖动了一下,似是有鱼上钩。但我看也没看,捞起鱼竿,快步向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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