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
作者/言隹
风扇,灯泡,钟表,雪糕,动物园,价值八千万的彩票,开修理店的父亲与小商铺里的庞叔,这些人与物在回忆中被慢慢勾联,将我们带回到那个闷热夏季的童年中。
01
一九九几年的夏天,南方县发生了三件大事。六十八年来前所未有的特大暴雨冲垮了横江大桥。暴雨来的那天晚上,南方县开出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彩票奖金,八千万,无人认领。第三件最重要,我爸下岗了。
在暴雨前的三天,我爸光荣下岗了,丢了铁饭碗。我妈先是沉默,石像一样直愣愣地看着我爸,希望我爸和往常一样开了个玩笑。但是我爸那次没有笑。我妈是个裁缝,她有裁缝的直觉,谁家男人出轨和谁家堂客婆婆不和,和量体裁衣一样,她扫两眼就知道,这是我妈后来跟我说的。当时她正在找她的老花镜,我赶紧递给她。她慢慢戴上眼镜,双手平搁在缝纫机木板上,目视前方,好像在想什么细节。一辆拖拉机乌拉乌拉地拉着一车鸡仔路过,“库达库达”,一大股鸡屎味扑面而来。我妈说,都是命咯,能有狗屁办法。我爸下岗之后,我爸的深蓝色工服全都洗好,齐刷刷晾在了门口,一桶接一桶的水染得乌黑。拆掉线,长袖裁成短袖,断掉的袖子拆成抹布,剪碎了就做拖把,大点的就铺在厕所门口当迎宾毯。
这些再也无用武之地的工服很快派上了用场。在那场下了七天七夜的暴雨中,我家住的菜市场被水淹了。暴雨一个劲地往里灌。门口的下水沟坏了,水越涨越高,根本无处可去,往家里侵袭。屋子里的空气寒冷得像一朵看不见的乌云。雨声越来越大,没人注意到电视机的彩票开奖。我妈忙着在窗子缝垫毛巾抹布,水顺着毛巾流到下面的水盆里,啪嗒啪嗒,整个屋子像漏水的山谷,回音不断,洗脸盆,洗脚盆,洗菜盆,接满了,就倒进储水的大水缸里,装不下的就冲厕所。整整一晚,我妈疯狂拖地,想把水扫地出门。我爸把家里的贵重电器都给罩起来,搬离地面。
水势滔天,我妈裁缝铺里的布被我妈像财神爷一样抱在怀里。我爸说,后来我妈生我抱我都没有这么用力。我爷爷命不错,暴雨前十天阎王爷就收走了他,在家里的床上,半句话没留,眼睛闭上,双手平放在胸前。嘴角还带着笑。这一点像是我爸杜撰的,不过我也毫无根据,毕竟我从来没见过他老人家。满打满算,活到七十八,寿终正寝,爷爷那抹神秘的微笑像是在嘲笑十天后的暴雨,自己早已脱身,去往极乐世界。棺材下土,埋在山上,一览众山小,除非五雷轰顶加上特大泥石流,不然他老人家大可以高枕无忧,长睡不醒。
电闸关了,屋内外漆黑一片,南方县原本只有一条流过大桥底的江,离我家很远。现在整个县汪洋大海,没卖掉的白菜,西红柿,大西瓜和洪水上下起伏。我爸握着手电筒往外勘察情况时,看到水面上浮着一个盆大的黑东西,有手有脚,才发现是只龟。我爸赶紧到厨房一看,果然,他前几天菜市场买的食材,不知怎么就跑了。那只乌龟就在我爸的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漂走了。
我爸边修电风扇边跟我说。我坐在他组装的矮木凳上啃西瓜。这台立式电风扇是暴雨前一周买的,骆驼牌的,我爸兴高采烈地从超市载回来的,被我妈数落了一顿败家子,家里明明就有台式的电风扇,是我妈的嫁妆,青蓝色的,座架上画着观音菩萨。我妈炒了三天的咸菜来惩罚我爸的“罪孽”。后来回忆起这场暴雨,我妈开玩笑说我爸在天台抱着这台电风扇就像抱别的女人。
这台电风扇的岁数比我还大,按我爸的理说,我该叫它声哥。我嗤之以鼻,继续用西瓜皮涂脸,西瓜水糊在脸上黏黏的,和南方县的夏天一样。只有风扇的扇叶哗啦啦转着,我盯着盯着,视线模糊起来,好像要把我拉回那个下暴雨的夜晚。
02
在我印象里,我爸总是坐在高高的柜台后,伏在桌子上捣鼓各种电器,有时候是一台电风扇,或电视机,座机,照相机,他的头埋在大大的工具箱里,双手从不停歇,他的手很大,和其他男的不一样,他的手指细长,比我妈的更像女人手。我爸的手很厉害,在他手里,没有什么是修不好的。除了那块不准时的怀表。暗金色,看起来沉甸甸的,在我爸手里轻飘飘,像一片羽毛,已经没了光泽。几乎每天晚上我爸都在修那块不准时的表。
小学的暑假,某天半夜起夜。外头亮着个橘色灯泡,我爸低着头修那块怀表。我走过去,趴在柜台上,安静地看他换掉生锈的零件,又装上新的零件,拿针尖大的螺丝刀转来转去,声音在屋子里打转,走不出去。身后的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钟表,塑料壳的圆钟,方形的电子表,铁皮的闹钟,小球摆来摆去的木质座钟,还有个会报时的超大落地钟,靠墙站着,每到整点就吐出一只会旋转的彩色小鸟,还会唱歌。它白天不报时,半夜报时,彩色小鸟唱歌的声音刺耳得像粉笔划在生锈的黑板上。所有钟表的时间不一样,滴滴答,走的速度也不同,有的转完一圈,其他的还只转了半圈,还有的原地不动,生了根。短针像龟兔赛跑里面的龟,每次只挪一小格,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还有一架最奇异的钟表,是倒着走的。那个时候,我晚上躲在被窝里看金庸,渴了就爬起来去倒水,突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脑子里想到会不会是什么江洋大盗。鞋拎在手上,脚踩在地上凉飕飕的,猫腰扶着墙壁走,直到我辨认出声音由一个钟发出,提到嗓子眼的心才落下来。厕所昏暗的光线下,我隐约看见这个钟的指针正倒着走,走得很慢,很慢,每走一格就会发出“啪嗒”的细微响声。困意袭来,我喝完水就摸回去睡觉了,隔天就忘记了。小的时候,什么都会惊奇,也什么都忘得快,快乐也是,烦恼也是。只是这个昏暗的响声,一直到我成年之后,却越发清晰。
白天客人会取走自己的钟表,坏了就拿来修,修好了继续用,直到坏到不能修,就丢在臭气熏天的垃圾堆里。我爸路过,看到外观还可以的钟就会捡回来,擦一擦,把能用的零部件拆下来,再擦净,恭恭敬敬收在大工具箱里。有些钟再也没被人取走,那台倒走的钟,一直搁在柜子的最上面,指针落满了灰,一动也不动。
据我妈的讲述,我爸下岗后,不能就这么闲着,得找点事做,就开了个修理铺,再后来我出生了,我爸又把修理铺升级到修理店,我就是在这个柜台上长大的,我妈一手拿针,一手把线头往嘴里含一下,穿进针去。我问,我爸从小会修东西吗。我妈突然停下来,想起了什么,那座塌掉的大桥就是你爸原来工厂建的。她说这话的语气很平静,好像在说今天的菜价。我爸原来工厂,就是我爸下岗之前的单位。我爸是个桥隧工,例行检查的时候发现桥梁有点防洪问题,他还没来得及上报,下岗的通知就来了。紧接着,桥就在暴雨中塌了。暴雨之后,那家大型工厂在一年内就倒闭了。屋漏偏逢连夜雨,我妈回忆道,那个桥刚建那会,一看就是豆腐渣工程,两个月建好了,能不偷工减料吗。我爸下岗后,还想着上报发现的问题,几次到厂子里去都被拒之门外,在保安室留下的条子也不知道有没有被看见。
塌掉的大桥已经找不到了当年的痕迹了,从我记事以来,大桥就在那里。每回我爸骑摩托带我过桥时,他的后背都会立得特别板正,他不说话,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觉得,我爸这么大个人也有心事。那时我才刚上小学,零三年。我家开了电话亭,蓝色的,很好看,就在我爸的电器修理店前面,像一个士兵一样,我爸目光炯炯,说这是财神。我妈接了一句,能赚八千万吗。我爸不说话了,他一不高兴就不说话,我妈见状,就说我们家人都身体健康就好。上高中之后,这座蓝财神就倒闭了,人人都用上了手机,我爸也不例外。我存钱罐里的硬币就再也无见光之日了。有段时间,我痴迷于在电话亭打电话,瞎按一串数字,电话会被不同的人接起,接电话的老人比较多,也有的是小孩,但大多时候,什么声音都没有,我却坚定地相信,接电话的人来自过去或未来,还把我对未来的想象写进了日记里。
我太想长大了,我在日记里写道:这样我就可以拥有自己的手机,我可以发短信给隔壁班长得最白、成绩最好的男生,让他猜猜我是谁。我可以每天躺在床上,睡到太阳晒屁股,看一整天小说。
03
零八年奥运会的时候,南方县开了第一家动物园。
我的期末考一塌糊涂,书包里里装着七十八分的英语卷子,胆战心惊地走进我爸的修理店,想找他签字。我爸正在修邻居的电风扇,看到我来了,抬头冲从我笑一下,放下手里的家伙,高兴地捏着手里的两张粉红色的票券挥舞,说带我去动物园。我没有把卷子拿出来,我不想破坏我爸的兴致。
动物园里其实什么也没有,除了贵得吓人的雪糕。好奇怪,印象里,南方县的夏天永远是炎热的,哪怕下完雨,也只会凉爽一阵。尘土飞扬的街道,没有垃圾桶,所以到处都是垃圾桶,纸箱子和瓜果香蕉皮。头顶黄毛的男生在商店门口抽烟,商店老板大吼“滚一边抽去”,我和黄毛都吓了一跳,黄毛飙了两句脏话,走开了。商店老板是个秃头胖子,脸型有点像《西游记》里的如来佛。我叫他庞叔,他是我爸唯一的朋友,比我爸晚一批下岗,每次见到我都塞给我一根橘子味的棒棒糖,双手撑在玻璃柜台上,发出吱呀吱呀的怪叫声,他总笑眯眯地问我考得怎么样,要不要替我爸给卷子签字,我骄傲地说我已经学会了我爸的签名,不劳烦他老人家了。他拿过计算器,在上面瞎按,“零零零零零,归零”,机械女声显得更加冰冷。也不知道为啥,庞叔的眼神竟然有些落寞,我看着他油亮的头皮,满心羡慕他不用顶着一头像块脏抹布的长头发。
庞叔的胖手按了一阵计算器,觉得无聊,又问我动物园好玩不,我吞了吞口水,说全是好吃的,鸡,鸭,猪,牛,兔子,青蛙,还有三个月大的小羊,对着我咩咩叫。庞叔突然大笑,露出一口天天嚼槟榔的黄牙,说你也太残忍了,不像你爸的女儿。我也笑,说我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从门口的冰柜里拿根碎冰冰,说我爸付款。庞叔说,你爸救了我的命,别说冰棍了,你想吃龙肉,庞叔都给你搞来。
后半句是哄小孩的,前半句是真的,我爸的确救过庞叔的命。那场旷日持久的暴雨,整个南方县像陷入了海中。地势低的地方沦为海底,庞叔的腿被死死压在倒下来的门下,是我爸用大力把他弄了出来,但是错过了去医院的时机,庞叔的腿拉下了后遗症,走起来一拐一拐的,长相欠佳,光头,还瘸腿,就一直打光棍,开小商店糊口,他说他是看着我出生长大的,我出生那天,晴空万里,天气好得一塌糊涂。我名字里有个“晴”字,我爸我妈都希望我未来的人生都能是晴天。
庞叔经常对我说,你爸啊,是个好人,就是运气不好。我不明白庞叔说的“运气不好”是什么意思。
我上高中,我家从菜市场搬了出来,住进了两居室里的电梯房,离菜市场不到一公里,但好像换了一个新世界。搬家的时候,我爸跟庞叔借了辆大的三轮车,把木沙发,木桌,木柜,木凳整齐地码在了车上,最后抱着他心爱的电风扇上了车,让我坐在后面好好抱着“我哥”。
之后的生活,像这辆快要散架的三轮车一样颠过去了。我爸和我妈照常小吵小闹。隔壁班长得最好看的男生高二保送清华了,我还在中游游来游去,自以为逍遥,其实是不知道该去哪。我爸带我去动物园,这是我第二次去动物园,但我爸已经去过很多次了,粉红色的票券装了一个小铁盒。那天早上我把头发洗得很干净,欢欣雀跃地用零花钱买了一根“天价”的雪糕带进去。走到走兽区,隔着四、五米远的距离,我眼睁睁看到,被保送的男生和一个漂亮女生在一起,对着开屏的孔雀,笑得花枝乱颤。大夏天,雪糕化了,滴在我手上冰凉的,我一口含在嘴里掉,把棍丢了。又甩甩头发,流星大跨步跨出了动物园。我爸过了好一阵才发现我不见了,出来时看到我蹲在动物园门口的树下。我抱着膝盖骂我爸,心里却空落落的。又是夏天,手上黏糊糊的,头发打绺,全部粘在后颈窝,闷热死了,阳光打下来,路面滚烫,眼前白花花一片。我爸拍拍我,我扶着膝盖想站起身,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回家后,我把头发剪到齐耳,洗头只要五分钟,每天六点起来背单词,我妈平时让我别熬夜看小说,现在让我别熬太晚学习。冬天上学路上冷,我妈就会给我兜里揣一个滚烫的煮鸡蛋。高考结束最后一门考试,我爸站在校门口等我,带我去肯德基庆祝。那时我已经和我爸一般高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去动物园。我坐在我爸的摩托车后座上,拉着他的衣服。反光镜里的他看起来苍老了好多。他突然说,你长大啦。我“嗯”了一声。以前也是我爸骑着这台女士摩托车载我出去玩,再回家。那个时候我才四五岁,站在摩托车的前座上东张西望,唱幼儿园学的“小螺号,滴滴地吹”。
动物园扩建了,比原来要大很多,多了三只猴子,五只猩猩,和一只海豚。我爸给它拍了最多的照片,我爸说海豚是海洋里最聪明的动物。这只海豚游来游去,看到有人来了,就游到玻璃这边来。黑黑的眼睛,嘴巴向上弯成一条线,我突然觉得有点难过。我对我爸说,聪明有啥用,不还是在这里吗。我爸把手放在玻璃上,凑得很近,没听见我说话。
我如愿地长大了,成为我们家第一个大学生,南方县的榜眼,红色横幅在我妈的裁缝铺门口挂了好久,去我爸修理店和我妈裁缝店的人越来越多,都是给自家孩子取学习经的,我妈可骄傲了,缝纫机踩得嘎吱响,嘴像连珠炮一样。我爸更高兴,比我还高兴,录取通知书一到,他就放下手里的工具,擦了擦手,接过录取通知书,一字一句念了出来,笑得合不拢嘴。来我爸修理店讨好彩头的人也不少,但我爸一修东西就不说话,客人悻悻而返。我去了祖国的心脏,北京,上大学。我爸比我还高兴,他口头给我列了一份清单,先去天安门看看升旗,然后去爬长城,这样你就是个好汉了。我说我不爬长城也是好汉。我爸没理我,继续说,你再去故宫看看皇帝跟我们老百姓住的有啥不一样。我说你在手机上就可以看到啊。我爸说,那不一样。我妈接道,那是,风水不一样。
这份清单的最后一项是,去海洋馆看鲸鱼。因为我们县城的动物园没有。我回复我爸,海洋馆也不会有鲸鱼,鲸鱼很大的,海洋里最大的生物。我爸的语气听起来很失望,闲扯了几句,我说我要和同学去逛街了,这里晚上的商场都开门,还有吹空调的电影院,比咱们县影剧院的座位软。我爸说,你多注意安全,然后说他去修庞叔的手机了。
我去了海洋馆,没有看鲸鱼,我去看了海豚,很多海豚。整个泳池大得看不见尽头,海豚就在我头顶游过。还有海龟,慢慢地划水,从玻璃壁上过去。我看了很久,突然想起小时候半夜看到的倒走的钟。也许是一瞬间,我感觉有什么东西,断了。后来我拍了很多照片,洗出来都寄了回去。
再后来,我毕业了,在北京找了份工作,每年春节和国庆回家一趟。每天陀螺一样连轴转。记不清多少次下班已是深夜,出租车车窗外的夜景依然灯火通明。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南方县的夜晚,太阳落山,鸟回巢,整条街道都暗了,菜市场安静下来了,我要回家吃饭了。吃完饭,窗外漆黑一片,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这个世界好像就剩了我们的屋子。电视机里放着新闻,碗里的饭粒陌生起来,突然纳闷道,为什么我在这里?我妈好像没有听到,端着碗等天气预报。我愣愣地看向我爸,我爸也看着我,他快吃完了,停下手里的筷子。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我就是想问,我就是想不明白,我以为我爸会像平时那样说一堆从心灵鸡汤书上看来的大道理。但是他没有。他想了很久很久,沉默中,这个世界好像就剩下了我们两个,连我手上的饭碗也消失了。这段记忆,已经不够清晰了,我想不起来我爸当时是怎么回答我的。
04
我妈说,我爷爷走的时候,还不知道我爸下岗的消息。我爸是家里的顶梁柱,爷爷奶奶唯一的依靠。我大伯二十年前就杳无音讯,二伯又远在他乡,对爹娘不闻不问。爷爷没了,我爸没有任何表情,联系殡仪馆来拉人,火化,一个人抱着骨灰盒去山上。回来的时候衣服上全是泥巴,我爸说是路滑摔了一跤。最后一天暴雨的晚上,我妈本来已经累得睡着了,突然听到暴雨中有奇怪的声响,像受伤的动物,仔细一看,就着月光一看,我爸的眼睛晶亮得像只耗子,我问我妈为什么是耗子,我妈说我爸属老鼠的。我爸就那么直直地瞪着漆黑的空气,脸上横七竖八的水,喉咙一动一动,小声地吸鼻子,还是被我妈听见了,他的手里捏着块怀表。她拍拍我爸的背,什么也没说。我爸差九分钟就可以见爷爷最后一面了。他刚从爷爷家出来,爷爷还是好好的,就戴着眼镜躺在床上看抗战剧,和往常一样看着看着就眼睛眯上了。
暴雨在晚饭过后毫无预兆地降临,奶奶在我家吃完饭,准备看完天气预报就回去了。奶奶耳朵不好,我妈第一时间听到雨声了,赶紧叫我爸关窗,我奶奶还坐在电视机前看天气预报,侧着耳朵听,其实她根本就听不清。
该死的天气预报,从来就不准,气象局的人都是干粪的。暴雨下的前三天,把一楼淹了,我奶奶抱着爷爷的遗像,抱得死死的。人生哪有什么东西能说得准,我奶奶说。奶奶说村口算命的说她八十六岁有一大坎,过得了就能活到九十九,但是她八十七走了。我爸说那算命的算不准,我说,有没有可能是掌管我奶奶寿命的神仙死了。我妈瞪我一眼,别瞎说。我撇撇嘴,神仙为什么不会死。
今年年初,我接到了一个电话,对面没有声音,有那么一瞬间,时隔十几年,我以为我终于等到了电话亭那个来自过去的电话,害怕漏掉一点声音。过了好一会,那边传来一个很低的声音,是我爸,他说,你庞叔没了。
庞叔去世了,开着三轮车过桥,和一辆运水泥的货车撞上了,庞叔飞了十几米远,脚上的蓝色拖鞋飞到了树上。我爸后来把这只拖鞋用衣架戳下来,洗干净,穿在庞叔胖胖的脚上。庞叔走的时候体面到脚趾头了,又黑又臭的脚趾甲和手指甲被我爸修得一尘不染,胖乎乎的,甚至还有点可爱。我爸在殡仪馆举行了一个小小的告别仪式,参加的人只有我们家三个人。庞叔被围在中间,他躺得从来没有这么端正。我盯着他的头皮,越看越好像没那么亮了,想要跟他说打点油擦擦,可惜他听不到了。庞叔古怪得很,抽烟,喝酒,嚼槟榔,满口黄牙,十句里有九句带脏话,但在我面前几乎没说过。最爱穿的鞋是拖鞋,最爱听的歌是邓丽君和计算器自带的《致爱丽丝》,最擅长的游戏是俄罗斯方块,最不擅长的是超级玛丽。我以前没跟他说,其实我很喜欢他。十八岁那年我前脚都已经踏上去北京的火车了,庞叔一把拽住我的手,说要常回来,他的手很胖,很糙,像块麻布,磨得我有点不舒服,我点点头,就抽走了自己的手。我想起小时候特别喜欢跑去庞叔开的小超市,高高的货架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零食,一排一排用手摸过去,清脆的包装袋声是我听过的最动听的音乐。庞叔说以后等他老了,就让我来接他的班,想吃什么都随便吃。
我妈一直不喜欢庞叔,他爱说脏话,没上过学。我妈站得离庞叔远一点的地方,突然说,你庞叔这辈子值的。我爸确实救过庞叔的命,但不是我爸说的那样,我妈说,真相是我爸下岗,失魂落魄地在暴雨中走到了大桥上,整个人垂在栏杆边,年轻的庞叔失恋了,站在桥上想要跳河。我爸危急中抓住了庞叔。把他拽了上来。中彩票这件事,我爸也是看报纸才知道的,因为那串号码就是我爸我妈的生日。我问那庞叔的腿怎么瘸了,我爸说,那是因为雨天路滑,他自己摔断的,太丢脸了,就说是门压的。
我妈在旁边说,我爸兜里那张彩票掉了出来,如果当时我爸用手去抓,也许我家从此就吃喝不愁了。可是,我爸最后抓住的是庞叔的胳膊,那张巴掌大小的彩票不知道被风吹到哪去了,大概已经沉湖,果鱼虾的腹了。
我爸后来在报纸上得知,无人认领的八千万,被用作县城修建动物园了,南方县第一家动物园。过去的时间里,很多我不理解的事情都有了眉目。
我和我爸并肩站着,我诧异地发现我已经比我爸还高一点,他变得单薄,风一吹,摇摇欲坠。山坡上到处都是杂草,已经立春,还是一如既往的凋敝。我想起之前那个忘记了答案的问题,用肩膀轻轻碰他,问他还记不记得我以前问过你一个问题。我爸说,记得。我诧异道,我还没说什么问题。我爸说,但我一直记得,你问,为什么我在这里。我突然感觉我不认识我爸了,也不像另一个人。我没说话,长久的停顿在空气里凝结又化开。声音传来。
我不知道。他说。
我在期待什么吗?我也不知道我在期待什么答案。两个人久久地站着。
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他弯下腰把墓前的草拨了拨,我听到了秒针滴滴答答的声音,分针越走越快,时针也越走越快,恍惚间,我爸,年轻时的我爸从我面前冲了过去,身上全是泥水,他急切地要去一个地方。再一睁眼,他已经伏在桥上,紧紧地拉住了那个跳河的青年。他的脸庞上两道清亮的水印子,我看得比谁都真切。
水从天上下来,水流在街道上,盖过路面,水缓慢地行走在无人的街道上,水里有无数个孤独的月亮,我依稀看到,远远的,黑漆漆的夜里,水面向天边去,一片陆地上的海洋,一只乌龟摆动着四肢,不知从何处来,慢悠悠地往看不见的水面的尽头游去。在夜色中游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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