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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利之夜

二向箔2023-10-14 10:27:03文章·手记255

胜利之夜.jpg

作者/赵纯想


极具风格化的写作手法,《低俗小说》般的暴烈与狂热,一个为剧本而犯罪的电影人,一个浓郁cult片气质包裹的故事,在窒息的边缘理解疯狂为何物。
本文部分内容较为激烈,请酌情阅读。


胡晓军三十二岁生日当天下午,自己七年前的上司前来工作室拜访。他一路把前辈从电梯领到自己的办公室,并安排在软沙发上,茶、咖啡和气泡水,任其选择。

“您能来看我,这是我的荣幸。”胡晓军坐回自己的办公桌说话。但他刚说完,就觉得不应当坐得离前辈那么远,显得那么高高在上,所以他站起来,准备坐到前辈身边去。

张学霖立刻比划出交警那种停车的手势,说,“你不用忙活!你就坐在那。”

“这怎么行?要坐也是您应当坐在这儿呀!”胡晓军嘴里说着,但两腿没有继续再走动,踌躇在原地,显得相当局促。

“你就放心坐在那!坐下吧!”张学霖则显得毫不介意,大度斐然。

胡晓军想起张学霖从前在桌子后面教训自己的模样,又是拍桌子,又是撕文件,面红耳赤,鸡飞狗跳,总把自己辱骂成全公司最招人可怜的家伙。如今,只七年时光,身位互换,这使他感到犹在梦中,极不自然。

“晓军,我这次来找你,肯定是有事相求。”

“哪儿的话!”胡晓军刚坐下,又激动地站起来,说道,“只要我能帮上忙的,必然全力以赴。”

张学霖抿了一口行政女生端来的气泡水,点点头表示感谢。行政女生刚刚关上门,他就说,“我写了一个剧本。”

“哦?”胡晓军陪着前辈站起来,一点没有怠慢的意思,不管是装出来的兴致,还是身为从业者本应具备的嗅觉,他都一股脑地用到情绪上,追问道,“您作为业内资深的剧本顾问,十年未曾动笔,闭关五年多,今天拿出一个剧本来,恐怕要轰动全世界了!”

张学霖没搭他这一茬,转身在他的公文包里捯饬了一阵,掏出一大摞白纸来,说道,“就是这个。”

胡晓军伸出手,却看见张学霖把剧本塞回了公文包。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儿。只听见张学霖说,“你就别看了。咱俩之间,同事一场。评判起来,如果不可用,不能拍,你也难以开口。”

胡晓军顿时感到释怀,并惊叹于前辈心思的细致,胸怀的宽广。他刚刚把手放下,走出办公桌去,想着怎么对此发出赞叹,就看见张学霖拉上公文包的拉链,朝自己走过来,露出一个诡异的表情,对他说,“你看,我不让你看,你也真就没有追着要看。好吧,没有人会对我写的剧本感兴趣!所有人都拒绝我,都认为我只是个臭制片人,只能攒攒局,写不了剧本。”

胡晓军盯着张学霖的脸,看见那张脸被头顶的顶光照着,一夜未眠的油脂横流在他的颧骨上,遍布血丝的眼球透出幽幽的发霉的质感。他吓得退后了半步,嘴里解释道,“您刚才说……”

张学霖打断他说,“不必了!你不用看。兴趣是装不出来的。”

胡晓军突然感到前辈心里住着一个什么三年没被人掰过腿的小媳妇,同一时间,他还闻见一阵骚臭味,忍不住低了下头,假装搓鼻子,漫不经心地从下面打量张学霖的鞋袜,他这才发现那是一双被磨得皮薄得像馄饨一样的烂鞋,恐怕那就是臭味的来源。他连忙把头抬起来,听见张学霖说,“您给我介绍一个制片人,我的要求是,他对真正优秀的剧本有强烈的、发自内心的渴望。他在枯燥的恶心的电影市场里,受够了审美上的饥荒的折磨,极度需要一个伟大的天才的出现,来拯救他的干涸的灵魂。并且!最重要的是,他有足够的人脉关系,能真正地让剧本落地,拍成一部电影。你身边,有没有这样的人?”

“有!”胡晓军咽了一口,强忍着刺鼻的臭味连忙补充了一句,“前辈,您不用对我说您!您还是叫我小胡,您千万不要这样。”

不管是出于什么,反正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王浩,那个知名的打断了编剧一条腿——被判处一年有期徒刑的——纯粹的业界传说。列宾美院毕业,眼光挑剔至极。坊间传闻,王浩资源丰富,性格冲动,无法无天,都是因为他有个后爹,是纳斯达克传媒板块上市公司老总,他本人不愁吃穿,开一辆特斯拉顶配轿车,身为制片人,捧出国内两个先锋导演,拿了戛纳不少奖项。去年刚放出来。

“是谁?我认识不认识?”张学霖说。

“您应该不认识,您闭关这么多年,而他,他是前两年才冒头的。”

“现在人在哪?”

“在北京。”

“符不符合我所说的条件?”

“前辈,我认识的人里面,只有他能靠近您所说的。”胡晓军说,“如果说百分之百符合您所说的,这样的人,我交涉有限,实在想不到了!”

“这样,你给我买一张机票,我去找他。日后还给你。”张学霖走回座位,一口气喝完了气泡水,紧接着,捂着肚子揉了一会儿,打了一个响嗝。

胡晓军满口答应,开始操作手机,给前辈买票。之后他又恭敬如初地把前辈领到公司的新媒体区和素材运营区参观,只不过,不管走到哪,张学霖的脸上都带着一副阴苦惆怅的表情,看着工位上制作短视频的年轻人,就仿佛美国大兵殷切体察着一帮广岛的难民。最后胡晓军和张学霖在电梯前分手,电梯门一关,胡晓军脸上的笑容立刻消散,他板着一张铁面,快步走向办公室,拿鼻子狠狠地嗅了嗅,大喊着,“小张,快,把阿姨叫来,整个打扫一遍!”

胡晓军连人带电脑从办公室搬出来,坐在临时的工位上,面色焦苦,直到阿姨拎着一整套清洁工具走入办公室,他还不忘从背后嘱咐道,“沙发整个儿擦一遍,地毯好好吸一遍!”

傍晚的时候,胡晓军向自己的约会对象讲起此事,并以“祖国大地上要有大事发生”作为结尾。约会对象是个长发,乳沟深邃的大学生,那孩子问胡晓军说,“要出现《霸王别姬》那种好片子了?”

胡晓军笑着说,“错。这叫什么,这叫老虎碰上非洲狮,让两个二百五好好地咬上一咬。”说着这句话,他嘴角上翘,单手掰断了一根牙签。

女大学生听不懂胡晓军说话,只觉得他侧脸长得像马修麦康纳,而且满口哑谜,魅力非凡。

十一月九日傍晚,张学霖穿着同一套衣服赶到王浩家楼下。王浩不耐烦地挂了胡晓军的电话,穿着一套粉色睡衣,下楼迎接,两个人在楼下握手。十七分钟后,王浩被张学霖的脚臭味熏得怒火攻心,两个人大吵了一架。又过了四分钟,张学霖说“你是个真诚的人,一个值得所有人尊敬的人,而那个编剧,不应该只被打断一条腿那么简单,他简直应该去死。”说罢,立刻动身前往王浩的卫生间,持盆,接水洗脚。

晚上七点,王浩拿着剧本进屋,他长发及肩,披头散发的朋克模样让张学霖激动非凡。王浩让他在门口等着,不要跟着进来,张学霖透过门缝,最后瞥了一眼王浩的卧室:空姐制服,披头士专辑海报,粉色胶带,高尔夫球杆,六芒星地毯,墙上挂着的一排大鞭子。对他来说,这一切都勾勒出典型的超级艺术大师应有的风范,那时他发自内心地感恩自己从前的优秀下属胡晓军先生,并光着一双香喷喷的脚转身回到客厅开始等待。

张学霖的眼睛不停地在时钟,电视,鱼缸,王浩的卧室门,以及自己的脚之间跳动。相比于卧室疯狂的陈设,客厅里装饰得太过于朴素,像一个专门用来接待修女的地方。他无聊透顶,实际上,他度秒如年,不得不开始在沙发上来回挣扎,一会儿枕着胳膊,一会儿枕着靠垫。

九点多的时候,他开始怀疑王浩在里面睡着了,这种想法一旦冒出来,就难以抑制地百般折磨着他,于是他走过去敲门,立刻听到里面狂野的怒吼声,“别——发——出——任——何——声——音。”

张学霖像拿到糖的小孩一样,蹦蹦跳跳地返回沙发,放了一百个心。他小声嘀咕着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就叫他妈的专业。”

九点到十一点的两个小时里,张学霖切换了五十多个频道,不重样地看了十几个新电影的开头,念叨了十几个“垃圾”。最后,他开始不经同意地给鱼喂食,到厨房,吃冰箱里的酸奶和剩菜。还到落地镜前面照了二十分钟镜子。他在镜子前面换着花样摆姿势,但不拍照,单纯欣赏自己的样子。他感到自己和二十岁长得差不多,只不过多了一些络腮胡子,少了几片头发,发际线后移了十厘米,接近秃顶了罢了。不是的,他其实已经全秃了,只不过秃顶的人普遍能从自己头上零星的几根细毛里看出茂密和旺盛而已。他感到自己的男性魅力达到了生命的顶峰,这种时候,“哪个女人不爱?”的赞美终于被他从上海原封不动地带到了北京。“只不过电影还没上映,她们难以了解到我罢了。”

突然,卧室方向传来门锁拧动的声音,王浩拧着眉毛瞪了张学霖一眼,走到饮水机上接了几杯水喝,看了看金鱼,然后微微地摇着头,抿着嘴,坐回沙发上。

张学霖盯着王浩的嘴巴,就在王浩的嘴巴刚刚动弹了几微米的一瞬间,张学霖就扯着声带大叫道,“停!让我猜猜,你让我猜猜!”

“你喊什么!”王浩瞪圆了眼睛骂道,“谈事就谈事,别他妈像个疯子!”

“你就直接告诉我!波兰斯基,库布里克,这两个人配不配用我的剧本?”张学霖的脸几乎就要凑到王浩的脸蛋上了,他一条腿勾在王浩旁边,另一条腿蹬在地毯上,整个身子呈现一条斜爬的大型牧羊犬的模样。王浩皱了皱眉毛,刚要说话,耳边又猛地炸出一声打断,因为张学霖突然又改了问题喊道,“不!你就直接说,好!还是不好!?”

王浩的眼睛朝天上转了一下,挫着自己倍受轰炸刺激耳朵,扭头看张学霖,差点和他嘴唇相撞,连忙把身子往后躺了躺,大拍了一下沙发说,“彻头彻尾的垃圾!”

“什么!?”张学霖盯着王浩的眼睛,用热辣的表情说道,“你说中国电影行业吗?”

“什么玩意儿电影行业?我说你的剧本,你的剧本!彻头彻尾的垃圾!”王浩重复了一遍。

张学霖突然转惊恐为笑意,他的笑容像一个三岁的孩子,歪着头,可爱极了。他的牙齿一整个漏出来,鼻子也被笑容挤得皱了起来,用一种极为可怕的娇柔的语气说道,“这是不可能的!你必须给我指出,是哪一句垃圾,还是哪一行垃圾啦……”——就连神仙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四十七岁的编剧,会突然用孩子撒娇式的音调说话。这让王浩浑身不自在,破口大骂道,“写剧本不是买菜!我还跟你哪儿一句垃圾,哪一行垃圾呢。字儿都是中国字,句子也不存在垃圾句子,剧本是一场伟大的组装,你组装出来的这一篇东西是垃圾,全篇作为一个整体,纯属垃圾!”

“怎么会呢?就没有一点亮眼的东西?”

王浩放松地躺下去,深吸了一口气,盯着天花板说。“就那几个孩子在公路边上的戏,值得一拍。”

“那场戏不是重点!只是个过场戏。”

“除了这个过场戏,其他都是垃圾!”

张学霖起身,走向那间卧室,嘴里念叨着,“不可能,不可能,是不是把其他版本给打印出来了?”

王浩在身后制止道,“别他妈进我的卧室!”他连忙把刚拿起的烟盒和打火机放回桌子,起身快步朝卧室走,三步并作一步冲到卧室门口。

张学霖持高尔夫球棒惊现门口,大笑了一声,对着王浩抡了二十多下。王浩先是感到天旋地转,头骨里冒泡,又感到指节骨裂,顿时两眼昏黑。他躺在地上,看到的是张学霖踩在自己鼻口上的大脚。张学霖踩着他,固定着他麻木的头,用着打高尔夫球的姿势,抡圆了球杆,重击了他的太阳穴。一阵关电视的声音和片刻的闪光后,王浩彻底失去了意识。

王浩大约在凌晨两点钟醒来,他是被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浇下的鱼缸水的腥味给熏醒的。醒来后,他第一时间感觉自己说不了话,眼球向下使劲,看见自己嘴里塞着张学霖的袜子,还有自己的内裤。臭气疯狂地刺激着唾液,口水已经流了满地。而自己,被反过来绑在一把椅子上,双脚被粉色胶布固定在凳子腿上,双手从后面被情趣橡皮手铐铐起来,整个胳膊被粉色胶布缠在椅背上,缠了至少有几十圈,密不透风。而他上身的睡衣被扒光了,那件睡衣现在正穿在张学霖的身上,张学霖正背对着他,在卫生间里刮胡子,享受着自己的高级剃须泡沫。他尝试挣扎了两下,但害怕发出声音,他的眼球现在瞪得和牛一样大,除了脖子,没一处有知觉的地方。

他扭头查看周围,家具没有被破坏的迹象,但是卧室门大敞着,一眼看过去,就知道里面少了不少东西。他很快扭头,在右边茶几上发现了这些东西,从左到右,依次是空姐小帽子,硅胶大棒子,筋膜枪,三种型号的皮鞭子,一支马鞭,和一个小号的高尔夫球。王浩被这些东西的工整摆放吓了一跳,不可抑制地喊了一声,透过张学霖的袜子,变成了一声长长的“呜”。

张学霖扭头看了一眼,两人四目相对,一个惊恐如难民,一个闲适如地主。地主先生慢慢悠悠地刮完胡子,一个个拿起浴室台子上的小瓶子,扭动手指,查看配料表和产品名,遇到心仪的,就拧开小瓶盖,往自己脸上涂一涂。之后,他浑身香气地走过来,蹲在绑着王浩的凳子前面。“哎呀”了一声,眼睛看向茶几的方向。他的眼睛只这么一飘,就听见王浩又长长地“呜”了一声。

张学霖挑兵挑将似的在心里运算着什么逻辑,手指头在不同的东西上面来回地晃,王浩细心地观察他所有的细节,包括嘴唇里振振有词的咒语似的念词。他真不知道自己该期盼他的手指落在什么上面,几秒钟后,他瞳孔放大,大声地,急促地“呜”了起来。

那是因为张学霖正拿上那个小号的高尔夫球走过来,在手里一高一低地掂量着,说道,“这可不好办,一上来就这么有难度。天意难料……”

王浩嘴里持续发出“呜呜”声,有长有短,似乎在说话。不过张学霖满不在乎,绕到王浩身后,“呜呜”声更大,更持久。张学霖扯下王浩的裤子,费了足足二十分钟的功夫,听了足足二十分钟的撕心裂肺的“呜呜”,才给高尔夫球找到了它的好去处。

张学霖洗了洗手,折返回来,甩了甩手上的水花。王浩的鼻子张成了大孔,拼命地出气和吸气,满头的大汗浸透了他的头发,他现在和刚洗完头的人没有什么区别,好奇心又驱使他看向张学霖的下一步行动。张学霖在茶几前面再次念叨起什么听不清的念词,手指头一上一下,像个音乐会指挥家一样,把手指停在大硅胶棍上,一阵粗粝的“呜”的伴奏下,手指又往奇迹般地左移了最后一格,最终停在空姐的帽子上。王浩连忙闭上眼睛,仿佛大松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从惊恐换上了完完全全的哀求。

张学霖把一顶蓝色的四角形小空姐帽戴在王浩的头上,退后一步,好好端详了他一会儿,然后笑了一声。这个笑里带着完完全全的赞美。正当他要返回茶几的时候,王浩开始拼命地扭动身体,嘴里也拼命地发出新一轮的急促的“呜呜”声。

张学霖说,“怎么着,有话要说?”

“呜!呜呜!”

“有话要说,有话要说怎么办呢?会不会是让我不开心的话呢?”张学霖站在那说。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你呜呜什么呢?有话你也说不清楚。”张学霖从茶几上拿上一支最大号的鞭子,在手里一边捋着,一边走过来,说道,“你可想好了,不是不让你说话,关键是,你说的话,要和电影有关,要把你自己的感受放在一边。毕竟我们都是电影人。和伟大的电影事业相比,你自己的感受并不重要。对不对?”

王浩连连点头,可以说是疯狂地点头。

“好,那我相信你。你呢,是一个优秀的电影人。我希望你说的第一句话,是经过自己斟酌的,是不惹我生气的。你想好了吗?”

王浩真诚地再次点头。之后,张学霖把手伸向王浩的嘴,揪住袜子的一角,全部扯出来,一坨湿漉漉的布料应声掉在地上。王浩没有着急说话,而是先活动了自己的下颚,发出嘎嘎的响声,皮鞭子被举起来的时候,他连忙斩钉截铁地说道,“好电影。好电影。不!好剧本,好剧本!这是一个好剧本!”

“哦?好剧本?写的什么?”

“写的,写的……写的是……”

张学霖闭上眼睛,挂上一副受够了的表情,抡起胳膊,“啪”的一声皮开肉绽的声音,从王浩后背上炸开。王浩痛苦地尖叫了一声,又怕叫声惹怒张学霖,随即转为一种咬着牙的呜咽声。任何人都能从中听出强悍的隐忍的成分。

“现在,你需要用精炼的语言,总结一下剧本的大纲。我来检查检查你那四个小时到底有没有认真看,可以吗?”

“可以,我可以……剧本,剧本,好剧本……”

“啪”!又是一鞭子,带着一句嘲弄,“可以你就开始呀!想什么呢!让你说话,你在这里支支吾吾的。”

“一个聋哑人妈妈,带着一个女儿……”

“啪”!又是一鞭子,抽得王浩把脊椎拧成了蛇形,哼唧着,沙哑地叫唤了一阵。张学霖面无表情地教育他说,“什么妈妈带着女儿?这是大纲的写法?你作为一个专业制片人,如果有哪个编剧,是你这么开头的,你能把他的大纲读完?”

王浩开始流泪,他给人一种疼得实在没办法的感觉。而张学霖又举起自己的鞭子,大叫到,“能不能!?”

“不能,不能……”王浩哀嚎道。

“对呀!那你就专业一点!我们都是电影人!以你的能力,难道总结不好一个剧本大纲?”

王浩看上去在拼命的动脑,括约肌附近的痛苦和鬼使神差的快感使他心率飙升,他从没像此刻一样这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思考六百多页纸的漫长故事到底讲了个什么事儿?有几次开口之前,他都犹豫了,生怕头开得不好又要挨鞭子。终于,过了足足五分钟,他努力地调整好了沙哑的喉咙,咽了咽口水,润了润嗓子,开始说话:

“故事发生在贵阳,二零一二年,一位聋哑人母亲,常年订阅的一款聋哑人杂志,杂志名字叫,《心声》。《心声》,《心声》突然失联了、停刊了,距离上次缴纳年费,还不足两个月。聋哑人妈妈久久徘徊在信箱前的样子,被高中生女儿夏蝉看在眼里。老年邮差的司空见惯和不以为然,也让性格泼辣的夏蝉隐隐咬牙,决定蹭着朋友乐队的皮卡车,北上重庆,亲自找到杂志社讨说法。而她之所以对杂志社的欺骗如此敏感,并有勇气踏上冒险之旅,恰恰与当年父亲的同样滋味的失联有关……”

张学霖缓缓地鼓掌,说道,“好!非常好,有那个意思了。夏蝉一个人去的?”

“不,不,她带着一个和她性格迥然相反的女生去的,刘书辰,刘书辰……这个女孩子是个乖乖女,支撑起了一泼辣,一甜美的双女主的性格矛盾和剧作张力……”

“别他妈拽大词儿。我们真诚一点,朴素一点,只聊剧本!她俩怎么认识的?”

“刘书辰在夏蝉家小卖铺买卫生巾的时候,里面有几个男同学,刘书辰不好意思拿,夏蝉就不耐烦地走过来,用黑色塑料袋包着卫生巾,算是帮了她一个忙。”

“你觉得这个设计怎么样?”张学霖把脸凑过去。他的脸还在飞向王浩的脸的过程中,就听见王浩急不可耐地大喊着,“好!好!好!”

“嗯……”张学霖一边捋着鞭子,一边仔细观察着王浩那张秀气的三十郎当岁的小白脸,嘴巴几乎贴着他的嘴继续说,“好,那么说说许野。”

“许野,许野……许野是暗恋夏蝉的众多镇上的男孩之一,他,他……他有点小混混的形象,沉溺于网吧,夏蝉一开始对他爱答不理。但是,夏蝉去重庆讨说法的那几天,许野答应帮助夏蝉,盯着小卖铺,尤其是附近有一群喜欢比划手语侮辱聋哑人妈妈的混蛋。所以,夏蝉最后爱上了他。”

“放屁!”张学霖站起来,对着王浩半露的屁股就是一鞭子,“这么容易就爱上了?!”

王浩先是咬着牙把最痛的那股劲儿忍过去,然后开始大口地喘气,一边说,“不是,不是……是结尾那场火车站的戏!夏蝉离开贵阳,许野追到火车站,追了半天,因为火车里面听不见外面的声音,急得许野突然用手语和她说我爱你,夏蝉才意识到,许野偷偷学习了手语。他一边跟着火车奔跑,一边比划手语,夏蝉才开始扶着火车窗户流眼泪,那一刻,才算是她真的爱上了他。”

“非常好!认真读了,看样子是认真读了!好家伙……”张学霖点着头,看了会儿天花板,脑袋里似乎在想什么问题,他刚准备再问,就看见凳子下面滴下一滴血,他绕到王浩身后,俯身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又走回来说,“让我再考考你比较难的。说说结尾吧,夏蝉是怎么和聋哑的杂志社长交流的?”

“夏蝉和妈妈生活,会手语,她和杂志社长交流的时候,其他不懂手语的人,就在旁边看着。这时候非常好!电影看起来像默片一样!他们最终达成了一个协议,杂志社因为诸多原因确实是办不下去了,尤其是短视频时代,聋哑人都刷短视频了,订阅杂志的少了。但夏蝉说你这个杂志不能一走了之,其实,这里的一走了之,对应着夏蝉父亲的一走了之……”

“啪”的一鞭子,王浩感觉自己快被抽死了,他忍着剧痛,听见张学霖教训道,“没让你分析我的创作意图,你就说剧情本身!与电影无关的那些狗屁词儿,少说!别说!”

“好……好……所以,”王浩大口喘着气,从痛苦中挣扎出来,继续说,“所以社长答应夏蝉,出一期告别期刊。这期告别期刊的封面大图,是夏蝉、刘书辰、采花大盗,和全体杂志聋哑工作人员们在山坡上的鞠躬合影。拍摄这张照片的是当地的花农,山坡上种满了花,把「那就好好告个别吧」这句核心台词和剧本立意,推向了高潮!”

张学霖皱着眉毛,留意王浩屁股正下方的血滴,说话间,又落下一两滴,他嘴里稍显怜悯地招呼道,“我就不问你采花大盗的事儿了。”

“采花大盗!采花大盗是女孩们给那个在公路上遇到的怪人起的外号!他神秘,富有魅力,在重庆和贵州的边境线往返,靠抢劫重庆的玫瑰花转卖给贵州的花店老板为生……从女孩的勇敢行动中,他也获得了温暖的力量,在影片结尾,决定亲自种一片玫瑰花田。对,他这个形象,应该找郭富城演!”

“放你妈的屁,郭富城都多大年纪了!?”

“我的意思是,形象!那种范儿!啊!”王浩说着话,尖叫了一声,那是因为他突然感受到下身的撕裂。血滴的渗出加速了,王浩拼命想观察自己的身后,但他目前被绑出的怪异姿势使他难以办到,他哭得更悲切了,哀求着说,“可能破了!破了!要大出血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要死了!”

张学霖对着王浩大扇了六七个耳光,一边扇,一边说道,“你怎么答应我的!怎么开始说和电影无关的话题了!?你是我这部片的制片人,我不可能让你因肛裂而死!那也太丢人了。连个高尔夫球你都夹不住,传出去遭人笑话!你放一百八十个心好了!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好了。”

“好,您问,您尽管问,这个剧本已经刻在我的脑门上了!”

“别说这些俏皮话。保持你的专业性。”张学霖想了一会儿,说道,“你为什么觉得那个过场戏反而是好的?”

“全片都好,没有不好的地方……全片都好……我之所以觉得那个过场戏特别好,那是因为,因为……因为它体现了真正的自由和快乐。您想,从前,车子碾压水泊,溅得路人一身水,路人可是要生气的。而在那场戏里……乐队孩子们和两个女孩刚在贵州的田野里抓完鱼,玩完泥巴,浑身是泥,急需一大波冲洗。怎么办呢?观众都要嫌弃他们身上和脸上的泥巴了。这时候,高速路旁边雨后的大水坑,他们集体站成一排,用手势主动引导着路过的车往水泊上轧,前面几个车都不敢,或者不懂他们的意思。直到那辆前七后八的大卡车司机经过,和孩子们眼神对照,心领神会,方向盘一打,前轮后轮,两次碾压大水泊,巨大的水花把孩子们浑身淋透,那一幕,翻转了观众日常生活对水坑避之不及的印象,是个非常棒的设计!关键,大水花,大轮子,落汤鸡,洗掉满身的泥,拍起来也过瘾,画面上,构图上也容易出彩!”

张学霖从茶几上拿来烟盒,取出两支烟,一支给自己,一支温柔地塞进王浩的嘴唇间,他极为诚恳地弯腰给王浩点上烟,一边说,“你瞧,中国不缺艺术家,也不缺懂电影的人,只缺像你这样敢于面对真正优秀作品的纯粹的大师,大鉴赏家。不过,我的建议是,你以后还是把那些什么画面,构图,翻转之类的狗日的专业词汇给扔掉,那些和真正的电影没什么关系!”

王浩抽了两口烟,突然瞪大了眼睛,尼古丁让他的括约肌进一步松弛,这种松弛无法被神经抑制。他嘴里迅速地念叨着,“不行了……不行了……”之后,整个房间进入了极致的宁静。两个男人可能心里都清楚这个“不行了”代表着什么,他们一站一座,纹丝不动,像一幅内容疯狂的后现代油画中的人。

突然,一个红酒开瓶的“叭”的声音,杀破了这份宁静,紧接着是一个血淋淋的高尔夫球落地的声音。那个球带着极大的初始速度,直接撞击到鱼缸的底座上,回弹的时候,刚好正打正地从王浩凳子下面穿过,一直滚到了张学霖的脚边停下。张学霖抿了一口烟,从地上捡起那黏糊糊的高尔夫球,表情上看,就像看着一个宝贝。接着,他不由分说地把球塞进先前湿漉漉、黏糊糊的袜子和内裤里,再一边提鞭狂揍,一边扇巴掌,好说歹说,把袜子和内裤重新塞回了王浩的嘴。

“呜……呜呜……”王浩的下巴肉眼可见地肿起来,很可能是脱臼了。

“别搁这呜呜了,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还是需要回答,只不过只需要点头Yes摇头No。”

“呜呜……”王浩拼命地点头。

“你知不知道点头代表Yes,摇头代表No?别搞半天你不知道这一点,弄得我会错了你的意思,把你给杀了,那可实在是太冤枉了。点头代表同意,摇头代表不同意,关于这一点,你同意不同意?”

王浩大幅度地点头,鼻涕和眼泪疯狂从他的三窍涌出。

“好,”张学霖说,“第一,你不会报警。”

王浩点头。“呜呜……呜……”

“第二,你会把《纯爱小说》尽你所能,动用你所有的关系,拍成电影。”

王浩点头。

“第三……”张学霖看了看王浩身后下面,血滴的流速越来越大,已经汇成小血泊,血泊里还有一些块状物,实在看起来恶心,他索性把目光从上面移开,想了一会儿说道,“第三个就是,你会用你自己的名字作为电影编剧署名。因为我对名利已经无所谓了,最好没有人认识我,我的生命是为电影服务的,而不是说电影是我人生的荣誉装饰物。所以,这部电影的所有名气,由你的名字来承受。”

王浩刚要有所动作,张学霖就按住他的头说,“这个问题你想好了再回答!不是我在这跟你装屄,而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好的评价,就有不好的评价。有能看懂的,就有看不懂的。如果看不懂,还乱骂我,以我的脾气,我会想法设法找到那个观众,给他杀了。这是我能做出来的事。所以,你的署名,用来承受所有的评价。”

王浩闭着眼睛,深沉地点了点头。之后,张学霖嘟囔着,“事不过三,没有第四个要求了。”他走向沙发,坐在那伸了个懒腰,突然大喊道,“你们家剪刀放哪儿了?”

“呜!呜……呜呜呜……”

“呜他妈个屄,问你剪刀放哪了,我要给你松绑呢,你在这里呜呜呜的。”张学霖一边辱骂,一边在大大小小的抽屉里翻找,他从茶几抽屉里看到剪刀的同时,还看到了一部王浩的手机。他走到王浩面前,把剪刀放在地上,突然来了什么兴致,点亮手机,面部解锁失败。于是他把手机端正地怼向王浩的脸,王浩狰狞着脸上的肌肉,闭着眼睛,乱摇晃自己的头,嘴里不停发出“呜……呜……”

张学霖摇着头,嘴里骂骂咧咧地,同时拿起剪刀走向王浩的身后,把剪刀头,对准了王浩身上流血的地方,侧着贴上去,大吼道,“非要我走极端吗!”王浩突然感到身下突然贴上了什么尖锐又冰凉的东西,张学霖大声问,“是不是非要我费功夫!”

王浩疯狂地摇头,把头摇得幻影重重。

张学霖扔下剪刀,重新把手机对准王浩的脸,王浩一张绝望的脸,看见手机上的人脸图标朝着自己微笑了一下,一个优雅的旋转之后,解锁成功。

彼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十五分,解锁手机后,张学霖搬来一个凳子,和王浩并排坐着,同时翻看王浩的相册和隐私相册。两个人一起看——其中王浩是不得不看——看了足足半个小时,期间,张学霖不停调侃着说道,“你小子玩的真花呀。”

“好家伙,长见识了,长见识了。”

“怪不得呢,你活该当个艺术家,这才是他妈艺术家该干的事。你瞧瞧。”

张学霖嘴里不停地发出“啧啧”的赞叹声,遇到自己心仪的照片,还用双指搓着放大,笑着递给王浩看。直到隐私相册里最后一张相册翻看完毕,张学霖又打开多选模式,挑选了八千六百多张照片中称得上尖峰时刻的照片,用蓝牙发送到自己的手机上。

“没别的意思,单纯是respect。向你学习,向你致敬。”

王浩于凌晨五点钟被张学霖解绑,彻底恢复自由。他的大出血已经浸透了睡裤,他虚弱地要求张学霖拨打急救中心的电话。同时,回屋把剧本拿上,走回客厅,怀抱着剧本,低头哭泣,原地等待。

“不至于,王浩。”

王浩说,“没关系,应该的,我在医院可以继续看剧本。”

这句话给张学霖带来的感动不亚于二十一年前大学的时候,他的同校学姐用手语对他说,“没关系,应该的,明天我就离开贵阳了,今天陪你睡一觉,神不知鬼不觉。”

救护车于五点二十分赶到小区楼下,闪烁着红蓝光辉,接走了浑身是血、鞭刑破损以及发紫的绑痕的王浩。王浩在五点二十一分的时候,让医护人员帮自己报警,他躺在担架上,眼睛发直,六百多页剧本散了一车,嘴里大叫道,“报警!报警!报警!报警!”即便医生已经开始拨打报警电话,他的嘴巴还没停止,只不过降低了些声音,刻板地重复着,“报警……报警……警察……报警……”

救护车车厢乱成一锅粥,王浩挣脱了点滴的管线,一手捂着屁股,一手争抢医护人员的电话,大喊着,“报警……报警……”

一路上,《纯爱小说》的剧本从救护车后门的缝隙里不停地露出。一页一页洒在地安门东大街上,反复被后车碾压,或被车轮掀起的旋风吹到路边。好奇的路人捡起来查看,只能看到零星的对话,不成章的碎片,随手扔进垃圾桶。

警车和救护车对向擦过,两个警察,一个持枪的便衣警,三人一起赶到王浩家里的时候,张学霖躺在沙发上,没盖被子,蜷缩着,握着拳头睡觉,像一个婴儿的姿势。他先是被关到看守所,于次年四月五日提审,判处有期徒刑十七年,转移至第三监狱。同年六月,王浩同母异父的妹妹李小萱,不得不从新加坡飞往北京,在宣武区精神病医院的文件上签字。那是因为王浩成天捏着一个臭烘烘的高尔夫球骚扰独行女性,下雨天时,还搬着凳子,在马路上找一个够深够大的水坑坐在旁边,不停地伸手招呼过往的车辆,看上去在找茬,脸上露出一种“喜欢您来”的怪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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