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一亿棵大树相逢
作者/吴忠全
这是一段长达数十年的中国伐木史。从高树耸立的东北林区,到钢筋水泥构成的都市丛林,人与树都在历史的洪流被裹挟,被放逐,又始终坚定地寻找另一片可以生长留存的土壤。
前段时间回了趟东北老家,赶上租出去的房子暖气片漏水,把楼下淹了。租客让我来处理,我就去看情况,又是找人换新的暖气片,又是找人给楼下刮大白,忙活了大半天,终于弄完了,也饿得够呛。下楼随便走进家小店点了碗面吃,就看旁边几个座位上,都有三两结伴的中年人在喝酒,喝得五马长枪的,感觉照着晚饭就去了。
我抬眼看时间这才下午两点多啊,也不是节假日,啥工作啊?下午不上班啊?
吃过面我也闲得没事,天气挺好就想随便逛逛,这房子我十多年没住了,周边就有些陌生,疏离久远的或是习以为常的事物,都容易被我们遗忘。我只大概记得附近有个公园,就顺着记忆摸过去,走错了一条路,但还是走到了。公园挺大的,里面人也挺多的,先是遇到几个做唱歌直播的,唱得都挺难听。又在四方的广场上遇到个五十岁左右的男的,穿着专业滑冰服,脚下蹬着旱冰鞋,在那一圈一圈绕,我寻思这么热爱滑冰,刚入秋就等不及了,武大靖老了就该是这样吧。接着往前走,又遇到一群人,同样是四五十岁,围在一起欢欢闹闹的,走近看才发现是在踢毽子。
我就彻底懵了,这都是些人怎么回事?没到退休年纪也不上班,下午两点多就开始滑冰踢毽子,啥家庭啊?上面有人还是下面有矿啊?
我抱着这个疑惑继续溜达,就被一辆蒸汽小火车拦住了去路,它看起来年代久远,但是刷了新的油漆,就成了一个摆件,一个景点。我跳上那小火车的车头,就猛地回过味来,这小火车当年是运送木材的,而我身处的这个公园也被叫做森林公园,再往外扩展,我房子所处的这一大片独立区域,有一个小镇的规模,但它并不是镇子,也不隶属于县城,它特立独行地落在这一片土地上,甚而管辖着更多广袤的山林,它有个很局气的名字,叫林业局。
林业局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国家以开发森林资源为目的成立的国有企业,而所谓的森林资源开发,大部分却只以砍伐树木为主,当时是基础建设和高人口增长时期,国家需要大量木材来满足需求。作为共和国的长子,东北林区为全国进行了体量巨大的输血工程。
据资料显示,当年东北林区累计为国家生产木材十亿多立方米,黑龙江更是主力中的主力,最高时产量占了全国的35.5%,最出名的是大小兴安岭林区,我家这个林业局属于下面的一个分支。
当时对林业实行的是大会战,能采多少是多少,木材实行统购统销,由国家制定生产计划,所以工人们倒没赚到多少钱,只是涌现出了一批林业劳动模范。
改革开放以后,计划经济转轨到市场经济,各林业局有木材定价权、销售权。为了多销多得,便更加拼命砍伐,工人们也一样,伐得多赚得多,一时间大批外地人来做林业工,涌入了东北的森林里,加入了大砍伐的节奏。
工人们手里有了钱,日子也就过得滋润,白天进山砍树,晚上热炕上吃炖肉喝大酒,本来娶不上老婆的光棍们,也一下子成了婚恋市场上的抢手货。结婚时去沈阳买被面,去北京买皮大衣,穿上明晃晃地在街上逛,每一件衣服上都是一堆倒下的树木。
这样的好日子一直持续到九十年代中期,森林的稀疏透出亮来,几十年长高的树木,一分钟便放倒了,时间虽然浩瀚,但也没有给树木重新长起来的机会。树少了,人就显得多了。以前进山亮起锯子就是伐,现在要绕着林子找成材的树木。山也不是随便就能进了,要抽签,要有指标,谁抽到了签,就是抽到了钱,没抽到的,就少了进账,没油水的日子,就显得紧巴了。
此时,那些等待进山的林业工人,已经不是初代的林业模范们,而是他们的后代接过了那响亮的油锯子。可他们一接过来,就面临这么个窘迫的情况,大山与森林不再慷慨地馈赠,他们的一腔热情,都成了山林里空荡的回响。
随着能开采的林业资源不断地减少,林业工人们的日子也就越来越难熬。穷则思变,有想法的就辞了职,去南方打工,那里有太多钢筋水泥的丛林在飞速生长,只要肯吃苦有头脑,干个几年回来,就能买貂穿,还能明晃晃地在街上逛。
没有想法的,就仍旧守着这片森林,成材的树木砍得少了,不成材的倒是有许多,随便扫倒两棵,也够冬天里炉膛里的火了。
日子得过且过,有盼头也没盼头,几十年内森林的锐减,也收到了自然的反馈,洪水泥石流时有发生,那些山脚下本就破败的房子,一冲就又冲倒一片,可他们除了会挥起油锯子,其他都束手无策。
时间迈入二十一世纪后,事情似乎有了转机,林业局展开自救,把以砍伐树木为重点的项目,逐渐向煤炭和农业转型,加上政府出面,进行林业工人的棚户区改造,把分散在各个林区的工人们,统一迁移到现在这座属于中心林场的小镇子上。于是几年期间,一排排的安置房拔地而起,一户户的人家搬了进来,大半年里,每天都是乔迁的喜事,鞭炮轰隆,日子似乎又美了起来。
但也没美上几天,旧愁仍旧还在,居住环境是改善了,可大多数人仍旧是没啥事可干,于是这林业小镇里,悄悄摸摸地孵化出了一个新的产业。
如果那几年你来过这个地方,在十公里外的县城喝多了酒,想和朋友们去唱会歌,那出租车司机一般都会推荐你去“狼嚎一条街。”你不明白那是哪里,出租车司机就笑而不答,一路把你带到林业局里,停在医院旁的一条街上。那一整条街,全都是KTV,那时还叫练歌厅,霓虹灯明晃又肤浅地闪烁着,你随便走进一家,就会有人迎过来,说大哥,来唱歌啊,想找个啥小妹陪唱啊?是唱歌好听的?还是长得好看的,还是能玩能喝的?
这三种特长一般不会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唱歌好听的,据说在KTV点歌的打分系统里,每首歌都能唱到一百分,但是人不好看。长得好看的,又不太爱喝酒,爱喝营养快线,那玩意这里卖十块钱一瓶,是啤酒的五倍,大哥们会算数,也挺心疼的。最后能玩能喝的,长得都挺一般,喝多了爱发疯爱叫号爱抬杠,一闹起来,大哥们就不想再多花钱领走了。
这条不算秘密的产业,在那几年间算是这里的一道风景线,整个县城以及周边的人都心里有数,如果得知你前一晚去了“狼嚎一条街”,无论你再怎么申辩自己是去纯K的,都没人会相信。
而爱去那里的人,也大多是中年且没钱又爱面子的男人,包厢二十块钱一小时,小妹五十块钱一个,一共花不了多少钱,就足够让他们沉浸在那活色生香的热闹里,当了一把自己生活的主人。还有一些老的林业工人也爱去那里坐坐,感觉像是回到了过去的一场青春的旧梦里,那些有过的豪情跟着一首首的老歌,一晃而过。
这条街红火了几年,后来随着国家扫黄打非日益严厉,那一家家的店就开始运营困难。他们或许也抗争过,也给片警们塞过钱,能保住一时是一时,但最后,终究都无法应对时代的洪潮,铁门一拉,就都隐了身。
等我在那里买下了房子时,“狼嚎一条街”已经几近无闻。我抱着好奇心,想去寻找这段小型历史的佐证,几番兜转,才来到了这条街上,却只看到它稀松平常地躺在那里,几家五金店,几家小餐馆,一个小超市一个彩票站,不再有一点点昔日烟火的气息。
我稍有失望,是窥探失败的落寞。转身离开,却在一个小巷子的平房前,看到一个非常老旧的招牌,写着“练歌厅”几个字。一个不再年轻的女人,蹲在地上串着晒干的辣椒和豆角丝,她看我过来,起身拍拍衣服,说小伙一个人来玩啊?
我一愣,原来这街并没有消失,而是隐入了尘埃的背面。我摇了摇头,她略显失望,又坐下来串辣椒和豆角丝。我转身离开,又忍不住回头望,猜测她当年是那三种类型中的哪一种,猜不透,突然又对自己这猜测心生惭愧,只好往大了去思考。她坐在那里等待光临,和当年的那些等待抽签的林业工人很像,抽中了,就上山,就有钱赚,抽不中,就搜集木材和食物,串在一起,熬过寒冬。
从2014年开始,为了保护生态环境,国家开始逐步停止对森林的商业性砍伐,很多林区举行砍伐最后一棵树或是挂锯停斧等仪式,这也象征着,东北林区长达六十多年的伐木历史宣告结束,从而转入保护和发展的新阶段。
最后一批林业工人彻底退出了山林,除了一小批留下来,成了守林员,一下子从砍树的人变成了看树的人,以前是专挑成材的眼红,现在是把每棵弱小的扶正,这动作的转变不知道一时还能不能适应。
还有一批人,成了林区旅游业的服务人员,四五十岁了,要学些新把戏,笑迎八方客,引路解说。电瓶车开得不能太摇晃,农产品柜台里,也不能死站着,要会推销,要会直播,要会喊家人老铁们有福了。
我家的那个林业局,把蒸汽小火车改成了旅游专线,三十块钱一张票,从县城出发,终点是十公里外的林业大院。那大院是个大型的农家乐,在偏门蔽巷,坐小火车来了这里,不吃顿饭回不去。
这农家乐弄得也挺有特色,把一大片平房改造成六七十年代的村落,电线杆上竖起一个大广播,整天循环播放红歌,一间房一个院子就等于一个包厢,走进屋子,也都是那个年代的摆设,服务员也都是林区的工人,穿着纯朴的碎花衣服,包着头巾给你推销特色土鸡和榛蘑,价格不算贵,但也不便宜。
这很快成为当地人请客聚会的新去处,没经历过那个年代的,抱着好奇去体验,经历过的,记忆被美化,就满眼的怀旧。还有很多当年外地在此插队的知青们,举着条幅在这聚会,喝多了酒热泪盈眶,唱起当年的歌,说起当年的事,感慨再也回不到从前。
可这看似热闹的旅游业,也提供不了那么多的工作岗位,于是更多的人,只能领着最低的工资保障,试图去寻找一些新的出路。
可出路哪有那么多?整个东北经济都陷入困顿,又何止他们这一方山林。有能耐的,当年早就走了,剩下的,必然有剩下的因由。他们在这日复一日,似乎缓慢在变好的生活里,慢慢就没了斗志,看过一些他人的大起大落,就也悲观地以为这是人生真谛。
他们或许试过也折腾过,可天地太辽阔了,折腾不起什么烟尘,大地依旧苍茫,但也匮乏,面对这样的土地,他们无计可施,所以只能下午两点就开始喝酒,开始踢毽子。面对这样的人生,他们也不再反抗,于是只能继续喝酒,继续踢毽子。
之前看过一部讲林业工人的电视剧《父辈的荣耀》,里面的老父亲在面对后辈无树可伐,生活陷入窘迫时很是感慨,说自己这辈子砍了三万多棵树,这砍伐太多了,应该是惹怒了神灵,所以才施以报应。
人在没办法的时候,就爱把万物图腾化,可哪有什么神灵啊,大多数的天灾都是人祸,或者也不是人祸,只是自然和社会发展的必然进程。
农业千年了,就要工业化,和平太久了,就有了战争,战争多了,就要修生养息,树木砍没了,就开始学着护林,去环保,去青山绿水,去阻挡沙尘。
虽然环保这个议题,有人总说是发达国家对发展中国家的阴谋,可在面对一棵棵倒下的树木和一批批死去的生灵时,我们很难忽视,很难不去动容。
人有时也是生灵,也是树,好好把自己长成材,然后等待机会被收割。
那天从森林公园里出来,已经是傍晚了,我又想起了电视剧里那个老父亲的话:他一生砍了三万多棵树。我所在林区的后辈们,就算打个折,每个人也应该会砍伐掉三千多棵,这林区的工人有三万多。每棵树都有灵魂,那是不是只要我站在这里,就等于和一亿棵大树相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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