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朋友的花束
作者/王秋璎
我是猫。一只名字普通的田园猫。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叫我小白。2023年,我的社牛主人明明接到一张肺癌诊断书。一切就此变了。
身处北京这座偌大的城市,明明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一个朋友也没有。而那个真正的朋友,不知何时早已被她遗忘在生命的某个角落……
1
除了睡觉,她从没独处过。吃饭有人陪,逛街有人陪,看电影有人陪,做头发有人陪……就连下楼去超市买包烟,也要叫上住在隔壁单元的同事……一个个朋友的名字,构成了她在北京的生活史。
就连养我,有一部分原因也是无法忍受屋子里片刻的寂静。所以,在她家的好处是,即便我把沙发抓坏,将茶几上的东西全部推到地上、杯子打碎、植物连根拔起……闹出天大的动静,她也照单全收,从不凶我半点。不是因为她足够包容,而是因为这一切都是喧闹的证明。
我是猫,一只普通的田园猫,我有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小白。她是我的主人,名字同样普通,叫明明。
我是明明的一个男性朋友大雷弃养的。那时,大雷crush了一个爱猫的女生,十分上头,为了让女生天天来家里吸猫,把我抱了回去。不出一个月,他就因为女生吃饭爱咂吧嘴下头了。此后,我成为家里最多余的存在,被塞到明明这里。她去接我时,大雷已经有两周忘了给我铲屎。
明明谈不上多喜欢猫。她会养我,一是觉得朋友有求,不好驳了面子(她是个不懂拒绝的人),再来就是觉得有个小东西家里能有点小动静。这个世界上有怕吵的人,就会有怕安静的人,明明属于后者。
听说,在人类的世界里,“以独处为乐的人,非兽即神”,明明自知非兽非神,需要极多的玩伴。
明明是个热络的人,朋友很多(至少表面看起来如此)。她常常在家做饭招待朋友,饭后大家会聚在茶几前喝酒、玩游戏、打扑克、聊八卦。因为在电影公司从事营销工作,她还会隔三差五组织饭局,将行业里各个职业的人笼络到一块。有时,聚餐结束后还会有下一场,玩飞盘、K歌、看电影之类的。
凌晨,明明酒气熏熏地推开家门,一头扎进沙发,挨个给朋友们发信息,提醒他们到家报平安。唉,依我小猫咪之见,这是典型的讨好型人格啊。
老实说,我很不喜欢明明在家攒饭局。贪婪的人类,自己明明有食物,却依旧要将我们猫类的食物占为己有,什么三文鱼啦,鸡胸肉啦,鱿鱼丝啦。聚会时,这些东西家里应有尽有,我却只能眼巴巴看着,看着“盘中餐”成为他们的“下酒菜”。而且人类实在有够虚伪,明明个个都是普普通通打工族,几杯黄汤下肚后,某大佬就成了看着他成长起来的“老大哥”,某公司总监是她的好姐们,某名人和他有过命的交情(一看就是在酒桌上),活脱脱一副上市公司是自己家的架势。
而且,有时我真的觉得明明挺可怜的,为了融入所谓圈子,为了不落单,常常是付出最多的那个人,而她对别人来说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呢?不过是一个“话事人”和“垃圾桶”罢了。也就是说,只有当人们有问题需要协调,或者有情绪需要倾吐时,才会想起她的存在。
在很多个夜深人静的夜里,她的枕边只有一只安静的手机,和一只不太安静的我。
2
疫情三年,人与人之间的友谊演变成了一种脆弱的数字关系。今天我为你点赞,明天你给我留言。尽管大家都宅在家里,却不曾真正为任何一个话题进行过一次深入交流。明明也是如此。刚被关在家里的时候,她还经常拉群举办线上活动,几十个好友齐聚网络,弹琴的弹琴,念诗的念诗,讲段子的讲段子,在一片片喧闹声中,她负责举杯。
几个月后,大家开始自称“社恐”,纷纷穴居,不再露面。等到能约着线下碰面时,人又时常凑不齐。今天他“密接”了,明天她要“居家观察”,后天他们“阳了”,大家只好把一场又一场的聚会后置。
今年,疫情放开,还没来得及组织线下聚会,明明就查出了肺癌,被医生勒令必须马上进行化疗和切除手术。
最开始察觉到事情有端倪的是我——明明在家工作,我趴在她的电脑键盘上,敲下一堆乱码,她刚要抬手拍我,整个胸腔发出一阵剧烈的震动,紧接着是没日没夜地咳嗽。深夜,即使我睡在客厅沙发,也不止一次被卧室传来的剧烈咳嗽声惊醒。晴天,她带我出门溜达,顺便去社区超市买菜,拎一块五花肉,半个冬瓜,几颗西红柿和土豆和一把小葱,再抱着我上六楼,中途就歇息了两三次,还会感到胸闷和呼吸不畅。
和家里通电话,父母劝明明去医院看看,她没放在心上。“可能就是阳了的后遗症,我看网上好多人都咳嗽。再说了,现在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哪个不是亚健康状态啊,身体或多或少都有点小毛病。只要不查出来,就没事。”
唉,关于身体健康这回事啊,人类还是不要太狂妄自大的好。
几周后,明明跳槽新公司,赠送一次入职体检,她索性自己加点钱,升级套餐安排了个全身体检。CT显示,明明的肺部有个9cm左右的阴影。
那天,明明是拖着步子勉强将自己拖回来的。从她屁股挨到沙发那一刻起,家里气氛就压抑得可怕。我舔舔她的裤腿,试图讨好她。见她毫无反应,我又跳上她的大腿坐下,试图提供一点能量和陪伴。听说人只要身体暖和了,心就会变得热乎,心情也会变好。我好歹也是一只长毛小猫咪,焐热明明这颗小心脏,还是绰绰有余吧。
这一次,显然是我小猫咪自大了。
接下来的几天,明明没有出过门,就连一日三餐的外卖,也只选择让外卖员放到门口。平日里,她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拿出手机,看着微信好友列表里那一堆堆花花绿绿的头像发呆。她挨个点开,再退出,再挨个点开,如此重复。有一次,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打下一行“我生病了”,又迅速删除,将手机锁上。
这阵子,明明很少拉开窗帘,晒不到太阳的我,心情也一天天阴郁起来。
第六天,隔壁八十多的老太太来过。往常,明明和她唯一的交流是在做饭的时刻和倒垃圾的时刻。明明做菜爱放辣,老太太带着震耳欲聋的咳嗽声来敲门,要求她关窗。早晨,她下楼扔垃圾,老太太腿脚不便,她就一起捎下去。
此刻,老太太手中拎个布袋,说是女儿从平谷回来,捎来一箱大桃,自己吃不完,想着给她分一分。见玄关处大包小包的外卖垃圾,老太太关切:“没事吧,小丫头。”
在一层又一层厚厚的社会关系包裹之中,明明毫无预警,被这句话狠狠击中心脏。
3
好容易打起些精神,明明第一反应是要把我送回大雷家。谁知,一通电话打过去,发现大雷又有了新恋情,还同居了,而且现女友养了一只名贵布偶,配种后生下四只小猫,每只都宝贝到不行。得,他家还是容不下我。依我看,人类是这世上最冷酷无情的生物,只要影响到自己,什么旧情不旧情,都是挂在嘴边的口号。
无奈,明明只好四处摇人,希望给我找个暂时的下家。
摇了一圈后,并没有人愿意在明明手术期间收留我——小张说自己要出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刚离职),小刘说自己猫毛过敏(平时来家蹭饭撸我最起劲的就是他),小周说自己养狗了怕猫狗打架不得安宁(他明明说过猫狗双全的人生最圆满)……小方最离谱,说自己亲戚来了,家里住不下。我真的很想隔着屏幕问问她,是什么样的房子,会挤到连一只猫的容身之处都没有?
不知为何,我能感觉到,明明十分疲惫,就像刚经历一段长途跋涉,体内的能量正一点点慢慢流失,直至消耗殆尽。那一瞬间,她一定和我一样,讨厌人类,讨厌和人打交道。茶几上,读书日历翻到新一页,爱默生写:“我憎恶人们滥用友谊之名,用它来表示时髦而俗不可耐的联盟。”
“屋子里真安静啊。”
明明依靠着沙发长吁短叹道。这种感觉让她想起中学的时候,父母在县城做生意,自己独自一人住在镇上的老房子里,晚上睡觉时不敢关灯,为了半夜不起来去到外面上厕所,晚饭后通常不再喝水。漫漫长夜,即使睡不着,也不敢发出数星星或数羊的声音,因为那样显得更寂寥。
直到初三那年,蕾蕾转学过来,才打破这种局面。
晚饭后,蕾蕾妈妈出门打麻将,将她反锁在家中预习功课。蕾妈前脚刚走,明明就到了院子墙角边。“叮咚”,一声清脆的响声后,偷配的备用钥匙就从院内稳稳被抛到墙根。明明捡起钥匙开门,将蕾蕾接出来,再把门原样锁上。两人常年配合,天衣无缝,从没出过岔子。蕾妈半夜打完麻将回家,看到黑漆漆的卧室,只当蕾蕾睡得正香。
漫长的夜里,单人床上,两颗小小的脑袋挤一起,看漫画,听周杰伦,模仿班里那些无聊的男生走路,在捧腹大笑中睡去。第二天早晨,再一起洗漱,手拉手到学校。明明记得,蕾蕾那时最喜欢《绿山墙的安妮》。书中的安妮是个魅力四射的女孩儿,她毫不畏惧吐露自己的心迹,说渴望真正拥有一个志同道合的灵魂。
“也不知道蕾蕾最近过得怎么样。”明明点开蕾蕾的对话框,发现上次两人聊天还是在一年前。她的视线定格在一张照片上。照片里的小猫和我长得还真有几分神似,同样身材苗条却顶着一个大脑袋。
明明本该有一只猫的。如果那时,她领养了蕾蕾送她的那只,也就没后来的我什么事了。一年前,蕾蕾打算送明明一只小猫,让她在北京有个伴儿。悄悄在网上把手续全部办齐后,领养中心通知明明去取猫,那天,因为公司有重要的会议,明明并没有去成。
“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这里是北京,大家都很忙的,干什么都要提前计划。”这是对话框里,明明发给蕾蕾的最后一句话。
在人类的友谊中,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使得友谊遭到破坏或者自行衰退,即使任何一方都不曾背叛彼此,即使任何一方都不曾刻意说出伤人的话,那些曾经形影不离的好友,也会因为人生路径不同而阴差阳错地渐行渐远、分道扬镳。
其实,明明很早之前也想过,蕾蕾是否根本不是自己的朋友,只是一个幼时的玩伴罢了。大学毕业后,明明独自来到北京打拼,蕾蕾按部就班嫁人、生子。两人话题越来越少,早就渐行渐远。城市的新鲜无时无刻在诱惑着明明,而蕾蕾每月只关心丈夫是否涨工资、孩子究竟该读什么幼儿园,或是朋友圈晒晒闲暇时出去旅游的吃吃喝喝。
两人话题越来越少,从一开始的短则十天半个月不聊天,到后来的长则半年一年不联系。
“看来我只有你了啊。”明明摸摸我毛茸茸的脑袋,瘫软在地毯上,有几分自怜自艾的意味。她打开手机软件,开始寻找宠物托管中心。确定完我的去处后,又开始给自己下单住院所需要的生活用品。
整个过程中,她没再发出一点声音。
4
在协和国际部拿到新的检查结果时,明明十分震惊,震惊之余,是许许多多的不确定。
检查结果显示,明明CT上的阴影并不是癌细胞,而是肺门旁边的畸形血管长期挤压肺叶引起肺部反复感染,形成的大面积高密度阴影。“你这血管畸形是天生的啊,长期挤来挤去,阴影大了,确实很同意被诊断为肺癌。不过你也是,这么大个人,这么大的病,也不多检查检查、确认清楚,直接就准备上手术台了?现在的年轻人,对自己的身体真是一点不上心,连基本的常识和应对措施也没有……”年长的医生仍在絮絮叨叨,明明此刻却早已为此前的“误诊”而陷入狂喜。
医生再度叮嘱明明,如果实在不放心,还可以接受一下活检。
一周后,活检结果出来,确实没有癌细胞,只是轻微炎症。医生说,炎症也有可能跟新冠感染后的长时间咳嗽有关。
从医院出来后,明明第一件事就是来宠物托管中心接我,回去的路上,她兴高采烈哼着歌。我们到家了,提前下单的三文鱼罐头也跟着到家了。
饭后,明明一边挠着我的下巴,一边在网上为我挑选新玩具。真好呀,我又变回了那只快乐自在的小猫咪。
“噔!”手机微信响起。那是一条来自蕾蕾的微信。“最近好吗?我看你朋友圈说小猫要找领养。我正好来北京探亲,要在这待几个月,实在不行,我和我亲戚打声招呼,小猫就由我来帮你照顾吧。”
“不用,我已经搞定了。”
明明迅速回了一条。
“好。需要帮助就说啊。”
还是那个熟悉的口吻。明明想,也许真正的朋友就是那个不需要刻意维护关系,即使很久不见面不联络,再度相处也依旧会觉得舒服自然的人吧。
“你什么时候到的?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明明主动发出邀约。
“昨天刚到。行。我这几天应该都有时间。”
“那就今晚吧。”
明明将一家餐厅的定位发过去,然后从衣柜里拿出一条漂亮的小裙子,又挑了好半天的口红和眼影。一切就绪后,她订了一束象征友谊长存的黄色康乃馨。
坐在前往赴约的出租车上,明明抱着事先准备好的花束,又想到少年时代,想到临睡前,有蕾蕾为自己读《绿山墙的安妮》的那些夜晚。安妮说:
一个知己好友胜过一百个泛泛之交。每个朋友都代表我们心中的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的大门原来是关闭的,直到这个朋友来到,这个新的世界才会为你开启。
扫描二维码推送至手机访问。
版权声明:本站内容为原创和部分整理自网络,如有侵权务必联系我们删除,保障您的权益,本站所有软件资料仅供学习研究使用,不可进行商业用途和违法活动,本站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