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院
作者/二老坏
这里是一座少年的坟场,有人挣扎,有人沉沦,有人坠落。若干年后,一座儿童乐园拔地而起,所有记忆都如同幻梦一般被遗忘了。
那件事发生在我十五岁的时候,像做梦,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虚幻。
刚上中学那会儿,我很困惑。一个夏天不见,很多小学时并不起眼的人,一下变成了风云人物。他们抽烟,喝酒,打架,出入游戏厅和台球厅,脸上还有没擦干净的鼻涕,行为已经和大人无异。我妈总教育我,好好学习,离他们远点儿。但没过多久,我还是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这和小学时的一段经历有关。
小时候,我家附近有座煤厂,煤厂里有座红砖砌成的烟囱,高约二三十米,具体数字不详。烟囱上装着U型的铁艺爬梯,一截一截的,从远处看,很像一条拉锁。十一岁那年,趁着看门老头睡午觉,我和几个年岁相仿的男孩溜进煤厂,准备练胆儿。方法很简单,沿着爬梯爬上烟囱,到顶下来,仅此而已。我知道自己恐高,去过一个住在六楼的同学家玩儿,站在开敞阳台上,向下多看两眼,就会产生眩晕感。可我更怕被人当成怂包,所以一路咬牙向上,死死攥住扶手,一眼都没敢往下看。我是倒数第二个爬完的,下来以后,在旁边的煤堆上摔了一跤,惹来几声笑骂。有两个孩子怂了,一个中途溜走,另一个爬到三分之一,手没抓稳,差点儿掉下来,再没敢上去。
半途而废的孩子,后来负责跑腿儿和背包,我们踢球,逮人,骑马打仗,他只能看着,不能参与。中途溜走的孩子更惨,被几个人扔进了学校厕所的茅坑,老师们束手无策,直到掏粪师傅来了,才用一根长把粪勺将他捞起。捞起之后,老师们把他带到操场旁边,脱光衣服,接上一根皮管,转着圈朝他滋水,冲洗了整整半天。没过多久,他转学了,去处不知,没人问过。
后来,这画面时常出现在我梦里,主人公也成了我自己:满身屎臭,光着屁股站在操场上,所有人都在指着我笑。每次醒来,我都感到庆幸,幸好爬烟囱那天没掉链子。
这就是我主动成为一个痞子的原因。实际上,我只是不想被人堵在墙角,搜出身上的钱,挨上几拳,然后灰溜溜地滚蛋。就像我不愿被人扔进茅坑一样。我宁愿让别人承受这些,哪怕代价是变成一个施暴者。后来想想,本质上还是练胆儿,只是换了个形式。
情况超出了我的预期。初中前两年,我跟着一帮痞子朋友,横行校园。很多人怕我,在他们眼里,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流氓。其实,我只在己方人多时才会跟人动手。可笑的是,这竟然为我带来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名声,别人听到这些名声,又会更加怕我。我觉得自己就是那只骑着老虎的狐狸,只不过,没人知道我是狐狸。更没人知道,连老虎都是纸糊的。
痞子朋友里,我跟王钊关系最近。我们小学时是同班同学,把人扔进茅坑那回,就是王钊带的头。他脾气不好,一个眼神或者一次擦肩,都可以成为动手的理由。他打架非常厉害,特别清楚拳头打在人身上,哪儿疼哪儿不疼。王钊说过,这些是在后妈身上练出来的。他爸是个律师,在他刚记事那会儿,把他妈赶走了,和后妈生活在一起。后妈当人一面背人一面,经常偷偷掐他或者拧他。王钊不服气,总是跟后妈打架。刚开始,他还太小,根本打不过后妈。时间长了,他慢慢摸索出了一些窍门。比如,打到眼角或者鼻梁,会让人睁不开眼,无法反击。再比如,击中肋骨和小腹,会让人短暂岔气,难以恢复。后妈渐渐打不过他了,终于在某个早晨销声匿迹,顺带卷走了家里所有现金。日子更难过了,他爸开始酗酒,工作也没了,时常醉醺醺闯进房间,骂骂咧咧地把他拎到客厅,狠狠揍上一顿。王钊说,没关系,早晚让老王八蛋知道厉害。说这话时,他刚从外地弄来一把日本短刀,正在给刀身打蜡,神情专注。
王钊每次提起他爸,我都会想起我爸。小时候,他经常带我去拉蜂窝煤。去时他骑三轮车,斗里驮着我和我妈,回来斗里驮着蜂窝煤,我在前边骑,他俩在后边推。路上经过合作社,门口有个卖糖葫芦的老太太,我爸会买两根糖葫芦,他跟我妈吃一根,我自己吃一根。我爸原先是个车工,在皮带厂工作。下岗以后,买了辆二手夏利,开起了出租,每天披星戴月,常常后半夜回家。九八年年初,他病倒了,到医院一查,肝癌晚期。医生让他住院,他不愿意,说哪儿都没有家里舒服。于是回家,定期去医院化疗,头发很快掉光,眼睛黄得像只波斯猫。
那年夏天,小学毕业的暑假,我在少年宫游泳。刚游了一个来回,一抬头,看见我爸站在泳池边上,对着我笑。他穿着深蓝色的卡其布工服,头发乌黑茂密,皮肤白皙,眼里的黄疸没了,看上去只有三十来岁。我说,爸,您好了?他点点头说,儿子,游得不错。我挺高兴,因为他很少夸我。他又说,儿子,好好学,将来当个大学生,别跟爸似的,没出息。我点点头说,爸,下来游会儿?他说,不了,你游吧,爸走了。说完他就走了。又游了一会儿,一个街坊急匆匆走进来,对着泳池喊我名字。我游过去,扒住岸边,那人说,你妈让你赶紧回家,你爸去世了。
说回正题。王钊有个女朋友,叫露露,比我们大一岁,是另一所中学的留级生,也是那件事的直接起因。露露爱穿高跟鞋和露肚脐的衣服,喜欢涂口红,戴耳钉,画深色眼影。她把头发染成了金黄色,坐在王钊那辆铃木摩托车的后座上,风一吹,如同一团正在燃烧的火焰。王钊说,他们是在台球厅认识的,露露跟他借火,一来二去,顺理成章。他俩好上以后,露露天天跟我们混在一起,打架也跟着,喜欢用高跟鞋的小细跟踹人下盘。说实话,我有点儿讨厌她,虽然她很漂亮,但是张嘴闭嘴臭傻逼,女孩不像个女孩。我还听过一些传言,有人在一间私人诊所门口见过她,听说那间诊所专门给未成年女孩做人流。
初三下半学期,露露经过三路居中学,被几个痞子搭讪。她拒绝了,但态度不好,双方起了冲突。对方依仗人多,抽了露露两个嘴巴。露露当即放下狠话,告诉对方有种别走,回来召集人马,准备跟人死磕。我们一共十三个人,出发前,王钊让我们带上家伙。他自己带上了那把日本短刀,包着一层报纸,别在后腰。我把报纸拿下来,用手指试了试,刃锋尖利,可以轻易捅进一个人的身体。
那会儿刚刚开春,万物复苏,白天在逐渐变长。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到了死亡,想到了我爸,又想到了我妈。这个时间,我妈应该在大街上,一边躲避来往车辆,一边清扫街道。她跟我爸同在一个车间,下岗以后,有亲戚介绍她当了环卫工人,没有编制,按劳拿钱。我爸活着那会儿,常给她讲笑话,我妈很爱笑,笑起来有两个好看的酒窝。我印象里,他们很少吵架,立场永远一致,我爸不允许的事儿,我妈肯定不会同意。我爸走后,有人劝我妈,才四十出头,应该往前走一步。我妈拒绝了,说孩子还小,怕我受屈。后来,她很少笑了,可能是了解了我在学校的种种表现。也可能是我爸死了,没人逗她了。
想到这儿,我突然感到一阵痉挛。快到三路居时,路边有间公厕,我跑到公厕门口,跟王钊说,你们先走,一会儿我追你们。王钊骂了一句,懒驴上磨。露露看了我一眼,跟着走了。
等我赶到三路居中学门口,看见他们全都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后脑勺,包括很多穿着三路居校服的人。警灯闪烁,两辆警车停在旁边,几名警察来回逡巡着,不时对着某个人的屁股踢上一脚。王钊看见我,冲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我别过去。露露也在看我,眼神很复杂。我扭头离开了。
后来听王钊说,警察没有为难他们,在派出所蹲了半宿,收缴了所有武器,通知了学校和家长,就把他们放了。这是他被开除那天,离开学校前告诉我的。参与者全部挨了处分,记大过到留校察看。因为露露,王钊算是组织者,自然罪加一等。那以后,我有很长时间没见过他们。
进入四月,痞子们大都参加了提招,离开了学校。我准备参加中考,很少跟他们凑在一起,偶尔见面,也只是打个招呼。刚上中学那会儿,我成绩还行,排进过年级前列。一模以后,老师说我底子还在,重点高中不用想了,剩下的时间努努力,本校高中问题不大。有痞子朋友说,牛逼啊,看不出来,还是个好学生。我又想起那个被人扔进茅坑的孩子,说,你他妈才是好学生。
二模前不久,王钊最后一次来找我。那段时间,我每天熬夜,看书做题,拼命想要找回落下的东西。我家住在二楼,晚上十一点多,楼下响起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过了一会儿,有人往窗户上扔石子,我隔着窗户向下看,是王钊,露露也在。我妈在隔壁,早已睡下,明天她上早班,不到五点就要去大街上清扫。我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正要出去,听见我妈咳嗽了一声。等了一会儿,没再听见别的动静,我轻轻带上房门,走了出来。
下了楼,我才发现手里还拿着随身听。随身听是我妈买的,让我练习英语听力,磁带不用翻面,之前被我用来听歌,最近才拨乱反正。我跟王钊说,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王钊坐在车座上,扔给我一根烟。他的脸上有些瘀伤,右眼角青了一块,隆起一个大包。让老王八蛋轰出来了,找你待会儿,他说。我瞥了一眼摩托车后座的露露,她穿了一条短裙,两条长腿包裹在黑色丝袜里,身子后仰,双臂撑在座垫上。我说,快二模了,我还得复习呢。露露说,有钱吗?拿点儿,我们说话就走。我没理她,看向王钊。王钊说,回头还你。我说,没钱。露露嗤了一声。我说,真没钱,要不你们找别人问问。王钊说,找过好几个人了,凑了仨瓜俩枣,还不够网吧包夜的。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说,你们打算去哪儿?网吧吗?露露说,管得着吗?我说,你他妈吃枪药了,我招你了?露露下了车,一边捋起袖子一边说,我操,傻逼还来劲了。王钊大喊一声,都他妈别闹了。露露抱着胳膊,把头扭向旁边。我们都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王钊叹了口气说,算了,再想辙吧,大不了老子睡坟头去。露露说,哎?我想起来一个,卢沟桥西边有个废园,里边有栋小楼,好像挺大的,凑合一宿应该没问题。王钊说,什么废园?我说,我知道,是个孤儿院,后来废了,听说闹鬼。王钊说,你去过?我说,我爸埋在太子峪,给他扫墓的时候路过那儿。露露看了我一眼。王钊说,行,去看看。我说,你们去吧,我回去了。露露忽然抢过我手里的随身听,说,一起吧。我瞪着她说,还我。露露扬起头,脸上带着挑衅似的微笑。我扫了一眼王钊,打消了硬抢的念头。我说,真别闹了,我还要复习。露露说,陪我们待会儿,一会儿给你送回来。王钊也说,走吧,就当换换脑子。我很想说,去你妈的,老子不要了。可实在舍不得随身听这个大件儿,只好服软。
那边距离我家大概十几公里。王钊骑车,露露坐他后面,我坐露露后面。露露抱着王钊的腰,我不愿去抱露露的腰,只好把手放在自己腿上。中间经过一段土路,差点儿被甩下来,下意识扳住了露露的肩膀。她回头瞅了我一眼,说傻逼,扶稳点儿,掉下去可不救你。我嘴上说,废什么话。但双手还是搭在了她的肩上。露露的肩很窄,我甚至能感觉到她锁骨的轮廓。她身上有股奇特的香味,不知道是不是香水,顺风往我的鼻子里灌。我忽然涌起一个奇怪的想法,希望王钊就这么一直骑下去,永远都别停下来。
大概二十分钟以后,拐进一条漆黑的小路。没有路灯,路两边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又过了一会儿,孤儿院出现在右前方,围墙向两侧延伸,铁艺大门半开半闭。进到院子里,面前是一栋四层小楼,车灯打在墙面上,像一张准备吞噬一切的巨嘴。地上铺满了灰色石砖,大都有着不同程度的碎裂,踩在上面会突然下陷一下,如同启动了某个神秘的机关。杂草在石砖的缝隙里疯狂生长,一丛丛直立着,随风摆荡。
我说,这儿太荒了,换个地方吧。王钊已经熄灭摩托,正和露露向楼门走去。露露说,这傻逼怂了。我说,不是怂,也没个手电,黑灯瞎火的,万一磕了碰了,何必呢。王钊掏出一个打火机,打着火说,来都来了,先进去看看。说完,他俩走进了小楼,我只好跟在后面。
小楼的结构很像酒店,每层长得都差不多:中间一条长长的走廊,两侧是十几平米的开间。一层遗留着一些办公桌椅,零散地分布在几个房间里,蒙着厚厚的灰尘。二层到四层有几间空着,其他房间好像是宿舍,大都摆着双层床位,看面积,最多能住四个人。多数窗户是空的,在小楼里穿行,不时吹过阵阵冷风,吹得我后背发紧。一些房间的墙上画着卡通图案,一群孩子奔跑在绿油油的草地上,正在追逐太阳。墙漆大片脱落,有的孩子没了脑袋,有的孩子缺手断脚,看起来很是诡异。
我们在地上捡到一个笔记本,牛皮纸封皮,磨损严重。拿起翻看,第一页写着歪歪扭扭的一行字:我六岁了,妈妈让我写日记。写和记都是用拼音标注的。继续往后翻,大多是记录日常生活的内容,文字和拼音混用,有时写爸爸做饭很好吃,有时写跟着妈妈去了公园,有时干脆只写了当天的天气。翻到中间时,有一页写道:爸爸喝酒,打了妈妈,妈妈哭了,我害怕。从这页开始,几乎每页开头都是同一句话:爸爸喝酒,打了妈妈。翻到最后一页,写道:妈妈死了,他是魔鬼。魔鬼两个字写得很大,没有写错。后面没了,书页被全部撕掉,只留下锯齿似的撕痕。
在小楼里转完,我们回到门口。没有鬼魂,没出幺蛾子,我暗自松了口气。王钊说,可以,对付一宿没问题。我说,真打算住这儿?露露说,不住这儿住你家啊?我说,明天呢?王钊说,明天再说明天的。我点点头说,送我回去吧。露露说,我们不走了,你自己走吧。我说,刚才可是说好了。露露做出一脸惊讶的表情说,傻逼,你还真信了。王钊也说,要不你别走了,我带着牌呢,咱仨斗地主。我强忍住怒气,伸出手对露露说,随身听给我,你俩待着吧。王钊说,真打算走回去?我说,我必须回家。露露把随身听扔给我说,有能耐你走呗,到家天都得亮了。我转身就走。王钊一把拽住我的胳膊说,得,这样吧,我现在想拉屎,你等会儿,拉完给你送回去。我想了想说,好。王钊左右看了看,向着小楼后边跑去。
我跟露露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王钊,一人坐一边,谁也不搭理谁。我抬头看天,没有月亮,天空不是黑色的,是一种黯淡的蓝色。露露忽然说,上次是你报的警吧?我转头看向她。她说,三路居那次,我们都折了,就你没事儿。我说,别胡说八道,要不是闹肚子,我也折了。露露说,你真拿我们当傻逼啊。我说,你什么意思?她说,我问过警察,他们说是个半大小子打的报警电话,声还没变完呢,除了你,还能是谁?我说,也可能是对方报的,害怕了。露露说,三路居那帮人也被抓了,一个都没跑,有病啊,报警抓自己?我无法反驳。沉默了一会儿,我说,不该动刀子。她说,承认了?我咬咬牙,轻轻嗯了一声。露露看了我一会儿,说,操,还真是你。我说,什么?她说,警察什么也没说,动动脑子,人家可能告诉我吗?傻逼,诈你呢。
我腾地站起身,盯着露露。她抬了抬眼皮说,你想干嘛?其实我也不清楚,一时间进退不得,僵在原地。露露朝我摆了摆手,示意我坐下。她说,别他妈装了,你不敢动我。我仍然站着,说,那可未必。她嗤了一声,说,我知道你不待见我,说实话,我也不待见你。你这人,跟我们不一样。我说,哪儿不一样?她说,就说三路居那次,两边都带了刀子,真动上手,很可能要出事儿。现在想起来,确实后怕。可去的时候,我没想过这些,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弄死他们。出事儿就出了,我可能会后悔,也可能不会。总之,我想不了那么多。你不一样,我观察过,有分寸,从不下黑手。我敢肯定,你不是那种豁得出去的人。打个比方吧,就像一条挤进狼窝的狗,无论怎么呲牙咧嘴,还是狗。
我无言以对,再次看向露露,她的眼睛散发着晶亮的光芒,如同两盏X光灯。她点上一根烟,抽了一口,继续说,你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反倒挺让人羡慕的。我说,我不明白。她说,有牵挂才有顾虑。总之,我猜是你报的警,纯凭感觉,没有证据。我说,所以你今天一直针对我?露露笑了,说对,要不是王钊心软,就该让你走回去,累死你个臭傻逼。
我没有生气,反而产生了一种想和她交流的渴望,非常强烈。今天以前,我几乎不算认识她,只知道她是王钊的女朋友,一个满嘴脏话,打扮前卫,流言缠身的女孩。我从没和她正经聊过天,包括王钊,包括那些痞子朋友们。我一直自命不凡,总在用一种审视的眼光看待他们。直到刚才,我才发现自己可笑至极。人家只用一个比喻就戳穿了我的虚伪。
我说,想过将来吗?露露说,什么将来?我说,不可能一辈子混下去吧,总要有个出路。她说,没想过,懒得费脑子。我说,早晚得面对现实。她说,傻逼,知道什么是现实么。我说,当然知道,等我考上高中,再考个好大学,找一份好工作,我妈就不用扫大街了,我爸也能瞑目了。她摇摇头说,不对,这是你的现实,不是我的现实。我说,你的现实是什么?她说,三岁那年,我父母去广州倒腾彩电,一起死于车祸,尸体都没往北京拉,就地火化了。送回北京的是两坛骨灰,埋在了太子峪。我跟爷爷奶奶一起住,他们不怎么管我,也管不了我。两年前,我交了个男朋友,他跟我发誓,说将来会娶我,其实是放屁,可当时不懂,就把自己交代了。后来怀孕了,这人跑了,我做了人流,休学一年。再回学校,怎么也跟不上了,我也没心思学了。高中?大学?压根儿不是我这种人能想的,这就是现实。露露说完,朝我笑了一下。不是她平常那种笑,是一种无奈而疲惫的笑。我想说几句宽慰的话,无论怎么组织语言,都觉得不太合适,只好沉默。
一阵夜风刮过,我打了个冷战,突然想起,王钊已经离开很长时间了,拉线屎也用不了这么久。我说,他不会迷路了吧。露露也觉得不对劲儿,一边向小楼后头张望,一边念叨,不至于吧。她扯着嗓子喊了两声王钊,没有回应,转过头对我说,我去看看。我说,我也去。
我们绕到小楼后面,和楼前没有区别,石砖,围墙,杂草。没有王钊的影子。我使劲吸了吸鼻子,没闻到臭味儿,只有一股废墟中特有的灰味儿。我很怕王钊突然跳出来吓唬人,大声说,别他妈藏了,我都看见你了。除了鞋底踩在石砖上发出的嗒嗒声,四周像坟墓一样静谧。露露走到一处围墙边上,忽然说,你看。我走近一看,围墙塌陷了一块,露出一道豁口,外有一片浓密的树林。露露说,这傻逼可能觉得不好意思,跑里边拉去了,脸皮儿还挺薄。她又朝着树林深处喊了几声,还是没有回应。
露露在豁口处一蹭,走出围墙,打着火机,向树林深处走去。我说,里边太黑了,要不在这儿等他吧。露露头也没回,说你不用去了,我去就行。说实话,黑灯瞎火的陌生环境确实让我迟疑。正犹豫间,露露的身影已经隐没在树林深处。一种莫名的恐惧感瞬间将我包围,好像被人遗弃了一样。我迅速蹭出围墙,向着露露的方向追去。
在树林中穿行了一会儿,仍然不见露露的踪影。树叶沙沙地响着,我开始担心自己才是那个迷了路,永远都走不出去的人。前方忽然传来咕咚一声,像是有什么重物落水了。我寻声向前,跑到声音发出的位置,脚下一滑,差点儿摔倒。视野一下开阔了,眼前突然出现一片湖面。
湖的面积很大,漆黑浑浊,深不见底。脚下是一道很陡的斜坡,大概三米多高,一直向下延伸到湖里。光线昏暗,地势的陡然变化极难察觉。我马上明白了,露露可能是掉下去了。我看着湖水,水面上的涟漪在逐渐褪去。
夜风森森,周围杂草丛生。我站在陡坡上,喊了两声露露和王钊的名字。我的声音嘶哑,干裂,听起来笨拙而空洞。湖面已经归于平静,像是从未有人落水一样。我想,王钊或许也是这么掉下去的,或许所有人掉进湖里的过程都差不多:从某个陡坡上不慎滑落,发出咕咚一声,从远处听,像是一块无足轻重的石头,而非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转身走回树林,想要找根长一点儿的树枝。我知道这是徒劳的。不知道湖的深度,普通树枝根本捅不到底,即使有足够长的树枝,也无法承担他们的重量。我只是觉得,我必须做点儿什么。虽然,他们掉进湖里不是我的错。我完全可以转身离开,不会有人知道我来过。走回家可能需要很久,几个小时,甚至整整一晚,但肯定能够走到。也许到家时,会正好撞见我妈,不过无所谓,她只会骂我几句,顶多打我几下,绝不会真的伤害我。我不该为此负责任,就像露露说的,这就是现实。
可我无法说服自己独自离去。他们不该被淹没在这个地方。我只想找到他们,和他们一起离开。于是我走出树林,回到陡坡边缘,犹豫了一下,一个猛子扎进湖里。
湖水真凉啊。
冰冷的湖水刺痛着每一寸皮肤。我艰难地睁开眼,四下昏黑,目不视物。我开始向湖底下潜,我知道,王钊和露露就在那儿。我感受着他们同样的环境,感受着同样的黑暗,孤独和绝望。也许他们挣扎过,奋力上浮,又被迫沉底,如此反复数次,筋疲力尽以后,只能随波逐流。
游了一会儿,我感觉快要憋不住气了。然后,我看见了他们。一个,两个,接着是第三个和第四个。无数尸体戳在湖底。有我认识的人,也有我不认识的人。这里就像是一座坟场,少年的坟场。他们的脸发出幽暗的青光,神情空洞,脚埋在松软的泥土里,只露出半截被水藻缠绕住的小腿,好像已经和环境融成了一体。我想要伸手抓住他们的手臂,但滑如泥鳅,根本无法攥紧。肺快要憋炸了,湖水开始从牙齿的缝隙灌进嘴里。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上浮,眼看着他们离我越来越远。
浮出水面时,我大口呼吸着空气,挣扎着爬到岸边。我躺在地上望着灰暗的天空,头脑中空白一片。那里没有王钊和露露。我安慰自己,已经尽力了,有些事情并非我能改变。我强打着精神爬起身,沿着来时的路返回。湖水坠在身上,仿佛有千万斤重量。终于挪到大路旁边,我再难坚持,趴倒在柏油路面上。我又想起了我妈,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我非常想念她。意识逐渐变得模糊,朦朦胧胧中,似乎听见她在呼唤我的名字。
醒来时,我躺在家里的床上,已经是第二天傍晚。我发着高烧,头脑昏沉,如同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我妈没去上班,留在家里照顾我。昨天晚上,我出门时她就醒了,一直站在楼上看着我们。本以为我会很快回去,没想到我坐上了王钊的摩托车。她骑着自行车一路追赶,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卢沟桥附近转了两个小时,最后才在大路旁边发现了晕倒的我。我妈哭着说,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妈也不活了。我也哭了,说妈,你放心,以后我一定好好的,不让你担心了。
我没跟我妈说过湖底尸体的事儿,因为我也分不清,那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所以只能说自己是不小心跌到了湖里。高烧持续了三天三夜。病好以后,我顺利考上了本校高中,毕业之后进入一所知名大学就读。过了几年,那座孤儿院被拆掉了。原址上盖起一个度假村,里面有座巨大的水上乐园,很多大人带着孩子去玩儿。湖底尸体好像一直没有被人发现过,也许真的只是个噩梦吧。
上大学时,我见过王钊和露露一次。在公共汽车上,看见王钊骑着摩托,叼着烟,露露仍然坐在后座。两个人的头发都染成了紫色,如同两个幽灵,从窗外一闪而过。
我不喜欢紫色,紫色是孤独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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