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

作者/王大烨

一个是结识不久的甜蜜新欢，一个是相伴多年的古板妻子，老王陷入了最艰难的抉择。在面临类似的困境时，可以先问问自己想要什么，再问问自己有没有资格站在做决定的位置上。

他是偶然间知道这个软件的，当时大课间，办公室里几个年轻男老师正围坐一团玩手机。他闲着没事，端着水杯走过去：有两个人在打游戏，还有一个叫小张的在旁边看着，手却侧握手机，不停点着屏幕一角。他不巧发现了其中的“秘密”：无数张女人的脸在替换，仿若川剧变脸一般。他很好奇，笑着拍了一下小张的肩膀，问现在流行多人相亲？

“多人相亲？什么意思。”小张一愣，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赶忙把手机揣兜里。另外两个年轻老师也不打游戏了，“心有灵犀”般坏笑起来：

“哎哟哟，张总恐怕又在玩‘看看’了吧。”

“‘看看’？”他端着水杯自言，这是他第一次提到这个字句，但不知道这个字句会为他以后的人生带来什么样的转变。见他好奇，其中一个男老师便向他解释：

“王老师，这个‘看看’怎么说呢？就是一个交友软件。用自己的手机号登录，上传几张照片，就能和全世界不同年龄段的人匹配交友。当然话是这么讲，不过……”男老师说到这儿，一脸坏笑地看着旁边的小张。不过他并没有关心这些，他的心思全部放在了中间那一句：和全世界不同年龄段的人匹配交友。他端着茶杯笑笑，说：“你们这些小年轻啊，又不知道在想什么歪道理。我去上课了，你们接着聊。”

上课铃响，这节是语文自习。他坐在讲台上，翻阅一本古希腊戏剧书籍：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不过并没有什么耐心看，草草翻阅两页后，打开手机，脑子里想着刚才那个男老师的话语。“和全世界不同年龄段的人匹配交友”，他思索着这句，手指不自觉地打开了应用商店：他听儿子讲过，这个软件是自带的，专门用来下载别的软件。时间是下午三点零七分，无聊的一堂课才刚刚开始，他在心里想，要不搜搜看，不下载，就看一看。这么想着，手指已经打开输入框，他略带颤抖的手写出“看”字，下一秒底部便出现了一个橙红色软件“看看”。应该就是这个了，他在心里想。为了验证，他点进去介绍页面，是的，截图和小张的一模一样。他看到右侧有个下载量：五亿多次。他很震惊，中国一共十四亿多人口，竟然就有三分之一的人在用这个软件。这个状况让他内心又有些安稳：五亿多次，三分之一，刨去未成年人和老人，基本上所有国人都在用，多一个自己应该没什么问题。他这样想着，点击下载按钮后立刻关闭屏幕，继续翻看书本。最后一章，愤怒的美狄亚毒死了公主和国王，杀了两个儿子，绝掉丈夫后嗣，乘车飞往雅典，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他把书扣住，从口袋掏出手机：“看看”已经下载完毕。

他点击登录，输入手机号以及验证码。整个过程他都万分紧张，时不时瞟一眼底下的学生。软件打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戴着墨镜，长发飘飘的大长腿女生。这让他有些呼吸急促，急忙滑动想要退回，结果屏幕短暂出现红心，随后另一个衣着暴露的女人的照片再次出现。情急之下，他连忙按下按钮锁屏。饮水机在右侧，他咳嗽一声，接了口水。喝完水后，他试着让自己放松，重新打开“看看”。女人还在上面站着，他扶正眼镜研究界面上的功能按钮：右滑应该是喜欢，左滑好像是不喜欢。设置在顶端，进入后有个空白头像，下面有位置、年龄以及范围。他类比了一下自己最熟悉的软件“微信”，觉得空白头像应该就是让用户放入照片。他试着放入了一张和微信头像一模一样的西湖照：那是多年以前和妻子一块去杭州时拍摄的。系统提示不行，无法识别，不是人脸。他明白了，头像必须得用人脸才可以。他摸着胡须想了想，放入一张上个月劳动节拍的证件照。提示通过了，他看着自己的照片，内心突然一阵惶恐，觉得自己正在被人审讯，底下数十个学生便是审判官。恰巧此时有一个学生上来请教问题，他慌忙把手机放到兜中，审判暂时结束。

整个下午他都过得浑浑噩噩。借着下课时间，一共滑动了七八十下，再次滑动系统提示需要收费。他丧气地以为，自己使用这个软件的机会已经完全结束，可是这么多次滑动却没有一个匹配，这点又让他心有不甘。怀揣着沮丧的心情回到家中，妻子已经做好了晚饭，儿子正在卧室打游戏。晚饭是米粥配菜，干煸豆角以及油焖茄子，哪一样他都吃出了福尔马林的味道。妻子在本地一家三甲医院上班，妇产内科，握菜刀的手像握手术刀一般犀利，油焖茄子被切割成相同的条块，他突然没有一点想吃的欲望。

“不吃了，我去洗个澡。”

“再吃点啊，我跟儿子吃不完。”妻子端着饭碗回应。他没有回话，烦躁地脱去上衣，拿起一条毛巾前往浴室。水正合适，浴霸打出温暖的光线，正当他享受这一刻的宁静时，突然想起手机还在外头，于是慌忙关闭喷头，捂着毛巾湿漉漉地出去。

“我说你能不能注意点自己的形象啊，我跟儿子还在吃饭！”妻子看到他这个模样愤怒大喊。他自知理亏，又无法申辩，摸到手机后灰溜溜地回了卧室。房子三室一厅，他跟妻子三年前就分房睡了，妻子忍受不了他的呼噜，而他则忍受不了妻子医学般的严谨。他跟妻子都是初恋，两家算是门当户对、奉旨成婚。新婚头一晚，他像现在一样紧张，期待自己的初夜会是什么模样。昏暗灯光下，他再也按捺不住，着急忙慌扑向妻子，可当他脱掉衣服，赤裸相待，却找不出一丝章法。更加让他慌乱的是，妻子这时冰冷冷地起身，端坐床上向他讲解起医学知识：什么是阴唇，处女膜在哪里，尿道和阴道究竟该如何区分。那一晚他坐在床上听着妻子的讲解，内心再也无法蒸腾起一丝波澜。现在他躺在床上，握着手机感觉到下体一阵温热，他觉得自己又年轻回来了。于是他打开手机，映入眼帘的是顶部一条信息：恭喜你，有一位新的配对。他大喜，慌忙进入“看看”。果然，一位女性和他成为好友，她肩挎背包，模样俏丽。可是他却不怎么高兴，这哪里是女人，分明就是一个女生。底部年龄写着十八，和儿子相仿，他突然有种罪恶感。他想要放弃这个第一次机会，然而却不知道该如何操作。他躺在床上想了好久，最终决定既然匹配上，也是一种缘分，就算拒绝也还是讲一下为妙。于是他打开聊天框，思索后输入“你好”，后缀一个笑脸。刚一发出，没等到对方回信，系统提示出现了：对方已和您解除配对。

一整天的好心情就这么结束。他烦躁地放下手机，困意袭来，被子蒙头开始呼呼大睡。当夜他做了一个梦，梦到美狄亚拿着手术刀来刺杀他。第二天醒来，他发现自己浑身是汗，一脸虚脱。他起床洗了把脸，正是周末，儿子在客厅玩游戏，妻子已经去医院轮班。他看到儿子拿着一个手柄对着电视左摇右摆，屏幕上是一辆行进着的汽车。他让儿子别玩了，自己要看电视。

“爸，你想看什么去手机上搜呗。”

“不方便，爸爸就想看会儿电视。”

“那行吧，等我打完这一把。”儿子讲。没办法，他只好坐在沙发上等待儿子打完游戏。倘若妻子在家，一定会对儿子破口大骂。他觉得儿子的出现吸引了夫妻之间不和谐的火力，因此他心疼儿子，同时也尊重儿子的爱好，即使游戏也是。他打开手机，想到还没有卸载“看看”，却意外发现依然能够右滑：他明白了，这个软件是每天都有固定次数的机会。他很兴奋，决定细细研究这个软件。在儿子打完游戏时，他已经掌握了软件规则，决定更改匹配的年龄和范围。这样做的好处，一是可以匹配到年龄相近的好友，二是可以减少周围人群的相见。因为就在前一秒，他发现了办公室李老师的照片，她和丈夫三年前离异，至今未婚。刚做完这些，儿子冷不丁地过来了。他赶忙把手机塞进兜里，儿子把遥控器扔给他，旋即回房，索性并没有多说些什么。

整个上午他也忘了自己右滑了多少好友，也许是第一次的新鲜劲头过去，他突然感到很沮丧，觉得一切就像是场骗局。正当他心灰意冷之时，Datura出现了：一个穿着波希米亚长裙的女人，身后是一片蓝色的大海。他看着这张照片，内心突然一阵慌乱。谨慎起见，他没有右滑，而是先点击头像，查看了一下她的其他照片。是个和他年龄相仿的中年女人，有几张是她在画画，还有一张在图书馆，正低头翻阅卡尔维诺的《不存在的骑士》。秀发垂落肩头，鱼尾纹仿若秋波一般温柔。他太爱这张照片了，不自觉地双击指关节，将照片截屏下来。接下来就该做出决策，无疑要右滑，可他没把握对方会不会和自己配对。他能感觉出心在跳动，手在颤抖。他告诫自己，这没什么，只不过交一个朋友罢了，况且这个朋友还不一定能和自己相识。抱着这样的想法，他下定决心，然而因为紧张的原因，却错误地将Datura左滑了：

哎？！

疑问和后悔几乎同时从他嘴中喊出。儿子在里屋喊：“怎么了爸？”他赶忙讲：“没事没事，看球呢。”儿子喔了一下，说：“小声点，正做题呢。”他在回答“好”的同时，眼睛盯着另外一张陌生脸孔，觉得一切都被自己给毁灭了。多么美好的女人，他与她有着相同的爱好，结果却因失误而错过。他那塞满文学的敏感大脑甚至开始思考往后的人生进程：他将再次“苟活”于现在的家庭之中，忍受妻子福尔马林的味道和她不懂浪漫的呆板人生，他将抚养儿子直至其结婚生子，然后拖着衰老的躯体湮灭他的一生。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那失误的左滑所造成。就在伤心懊悔之时，他忽然发现软件左侧有一个回旋按钮。这个按钮似乎大有玄机，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他点了下去。此时系统出现提示，交费两元便可得到一次反悔的机会。刹那间，他被这个良心的机会给征服了，感觉自己想要的人生又回来了。他无暇顾及其中利弊，在痛快缴费之后，那位Datura果然再次出现。此时他不再犹豫，觉得自己是经历过上天感召之人。果断右滑之后，系统提示恭喜二人成为好友。一瞬间，他感觉一切都回来了。此时电视上的梅西正左盘右带，突防瓦拉内，一脚射向皇马球门，库尔图瓦拦截失败，球进了。他觉得自己和梅西一样乃是天选之人。他平复下激动的心情，旋即发送信息：

你好，布拉妲梦。

布拉妲梦是《不存在的骑士》中的人物，一位漂亮潇洒的女骑士。他认为倘若对方看过这本书籍，肯定知道布拉妲梦，也一定知道影子骑士阿季卢尔福。布拉妲梦深爱着阿季卢尔福，因此她多半会回复自己“你好，阿季卢尔福”。他正这样无边无际的想着，对方发来信息：

“？”

Datura发来一个疑问，连带着让他也有了疑问。这是什么意思呢？他在心中细细思索，觉得对方可能是因为时间久远，忘记了书中的情节。没关系，他可以给出提示：

“《不存在的骑士》里面的人物，偶然看到你朋友圈照片发现的（咖啡）。”他细细规划语言，为了让对方理解，甚至加上了书名号，同时阐述了是如何发现，还在文字末尾点缀了一杯浓浓的咖啡。可是发完后他又有一丝后悔：“看看”发的照片是叫朋友圈吗？

“喔，原来这样呀，不好意思，那本书我刚开始看。” Datura回复道。他在心里呼出一口短气，书和人一样都是初次相遇。巴塞罗那对阵皇马的下半场，他和她交谈了一个多小时。这是他自打结婚以后头一次和异性聊这么长时间。一直等到中午妻子下班回家，他坐在饭桌的最里侧，恋恋不舍地发送了一个再见外加微笑的表情。

“你不吃饭在那儿鼓捣什么？”妻子嗑着蒜瓣问。

“没什么，班里一点事。”他漫不经心的回答，觉得蒜味直冲鼻腔。Datura一定不会这样做吧。上午他们谈论了卡尔维诺，谈论了后现代主义文学以及后现代艺术里的行为艺术。他很认同Datura有关行为艺术的理解，她说行为艺术并不意味着离经叛道，行为艺术是一种广阔的平民艺术下放运动，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场行为艺术。Datura说她在一所美术学院教学，还告诉他自己正在和学生们一起进行着几场行为艺术表演：包括手推汽车一公里，在闹市之下扇自己耳光一百下，看路人的反应等等。手推汽车一公里他还能理解，因为他依稀记得比利时好像有个艺术家就干过类似的事情：烈日炎炎之下推行一个冰块直至其消亡。可是那个闹市扇巴掌他不明白，他询问Datura这个行为艺术的意义是什么，Datura告诉他，《闹市耳光》这个作品，是为了检测众人的反应，看在众目睽睽之下，究竟会不会有人关心这些自残行为。这下他表示理解了，这是一种大公无私的行为，是一种冷淡却又不失高尚的品质。

吃完饭，他感觉自己心情大好，主动请缨帮妻子刷碗。妻子在一旁洗着蒸锅，又开始抱怨在医院的琐事：无非是人情世故，医患纠纷。他一句嘴也插不上去，不禁在心里感叹，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和妻子结婚呢？那时他有理想，拥有一腔热血，关注时事，不拘小节，正义凛然，渴望成为一名伟大的作家。可他的这些理想，却随着年龄更替、挫折涌现，便悄然不断地被消磨掉了。不过幸好，现在的他通过网络认识了Datura。他突然有些感激这样的时代：在遥远的以前，人们通过书信交流，圈子狭小无趣。而现在，网络大踏步发展，身处家中，什么人都能认识到了，他为自己有个行为艺术家这样的朋友而感到自豪。

一连几天，他与Datura的交流都异常完美。二人互加微信，聊天频率变得愈加频繁。他觉得自己并非宝刀已老，一些大学时期笑话仍能娴熟掌握。渐渐地，他感觉有一种温度在二人之间上升，他明白，这种温度就是暧昧。但他并非那种“挖墙脚”的男人，他旁敲侧击Datura的生活，Datura告诉他，自己已经有了家庭。他看到这样的信息，有些难过，同时又有一些幸好。但旋即Datura补充道：

可是我并不快乐。

一瞬间，峰回路转。他明白这是一个中年女性对他的诉苦。她告诉他，自己的丈夫是个房地产商，平日里是多么无趣，只知道金钱、利益以及奢靡。他对她表示理解，回应她自己也在经历着这样的生活：妻子是个医生，平日里与手术刀为生，对待自己冷漠、机械以及烦躁。家庭生活是他与她的纽带，同时也是他们关系进展的突破口。他开始习惯了每天向Datura吐槽几句自己的妻子，反过来Datura也会向他吐槽自己的老公。但是他对Datura并没有多少理解，相反，在他眼里Datura的丈夫其实挺有本事。有时候他与她也会互相安慰，Datura告诉他，他的妻子好歹老实，不像大卫那样花心，她痛恨那种表里不一的男人。大卫是Datura给他丈夫取的名字，她说她丈夫原名叫做牛贵生。他回应Datura，表示理解她的心情。其实每当这样的话语出现，他的心里只剩下自卑。除去名字和一点文学素养，他总感觉自己比不过大卫，配不上Datura。慢慢地，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改变发型，调整着装，修饰形象。儿子对他这样的改变表示赞扬，说当年的刘德华又回来了。可是妻子并不赞同，妻子表示一把年纪还整这些，没有必要。他很生气，喊：“又不是给你看的。”说完便有些心虚，第二天又把着装更替回来。

后来他狠心买了套西服，去公园让儿子帮忙，修了几张自拍发到微信朋友圈。儿子笑着问：“爸你不会背着我妈做了些什么吧？”他顿时就慌了，以为自己的事迹被儿子发现，赶忙讲：“没没没，学校过几天召开师生大会，老爸要上台呢。”儿子说：“喔，爸，你没事，不过我有事了。”他一愣，问：“什么？”儿子讲：“爸，我遇到爱情上的难题了，您能帮我解答一下不？”他说：“你小子又跟茜茜闹矛盾了？”茜茜是儿子的女朋友，据他所知已经谈了三年。儿子信赖他，把自己有女朋友的事告诉了他，却没告诉妻子。

“不是闹矛盾，是这会儿我在网上又认识了一个新妹子，可喜欢她了，怎么说呢，觉得跟她在一起比跟茜茜在一起快乐。”儿子一边说着，一边掏出手机让他看那个再也熟悉不过的软件。他突然感觉手脚有些冰凉，儿子变成了Datura的模样。

“爸，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我跟茜茜已经谈了三年，马上她要艺考去北京，我这吊车尾成绩，北京是不敢想了。爸，你说我该不该分手呢？”儿子用手拍了下他的肩膀，可他此刻的脑袋已经混乱万分，没有一丝头绪。他强迫自己淡定：这是儿子的事，跟他又没关系。他想了想告诉儿子：“爱情这种事最重要的就是负责，茜茜这姑娘挺好的，你要懂得珍惜。当然了，有关这种问题，爸爸觉得最终选择权还在于你。”说完这句他觉得全身别扭无比，好在儿子听完只是叹口气，讲：“好吧，我再想想。”

儿子在想，他也在想。自从儿子告诉他这事之后，他总感觉自己与Datura的交流变得拘束了。每发一句话，总感觉妻子站在背后观望着他。儿子毕竟还小，只能算是分手，最多也就劈腿。可自己就不一样了，自己面临的是出轨，是需要承担许多未知后果的。不过有时他也会嘲笑或者说劝慰自己：都21世纪了，世界飞速发展，自己怎么还这么古板老套？软件就搁那儿，五亿多人都忍不住诱惑，自己装什么圣人？自己玩“看看”，说不定妻子……

想到这里，一股邪恶的念头在他脑海中萌发：妻子的手机是常年不设置密码的。他趁妻子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拿起手机，翻来翻去找了一遍，不知道该是失望还是庆幸，妻子的手机干净万分，没有一丝异常。做完这件事后，他突然有些恶心自己：妻子人并不坏，二人相处这么多年，虽然不适合，但妻子也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可如同儿子一样，Datura就在那里，他无法阻挡这种蠢蠢欲动的念想。Datura生活在海南，而他生活在西安，一个最北，一个最南。起初他认为时空的距离会让两者的关系趋于可控。可他慢慢发现，距离不仅是阻碍，更是一种欲望的延伸。自己毕竟是有家室的人，倘若继续走下去，他害怕结局会轰然失控。对待爱情，他无力杀伐果断。况且他的局面已不单单是爱情，而是亲情、父爱以及人生的抉择。想到这里，他突然开始失眠了：每个夜晚与Datura互道晚安后，他总是久久未眠，心里泛滥出很多情绪。

就在他焦灼万分的那些日子，Datura突然给他发来一条微信，是一则语音消息。Datura用六十秒的语音哭诉了大卫当天是如何家暴的她，辱骂她是个生不出孩子来的废物。Datura是个不婚主义者，与大卫的结合已经是她的极限，她不想在二人的生活下再横贯另一条生命。她决心要和大卫离婚，没有孩子抚养权的困扰，财产对半均分，可以利索地脱身。他仔细听了三遍语音，明白了这是一个中年且将要离异的贵妇对他抛出的橄榄枝。是的，贵妇。他生出了凌驾于爱情之外的邪念，他觉得自己不会这样的，可他还是想了。他思考了很久，最终回复消息道：Datura，你先冷静一下，家暴固然不可原谅，可是离婚毕竟不是小事，过会儿咱们从长计议。消息送达，他突然有些佩服自己，巧妙地将自己放置在了一个有利地位。

随后几天，他不断安慰着Datura，而Datura则不断将离婚、见面这样的事情挂在口中。说实在的，他还没有做好与Datura见面的准备，一方面是因为距离，另一方面是因为时间。他无法背着妻子花至少一天的时间和远在海南的Datura见上一面，所以最好的方法还是让Datura来他这里。但是作为一个男人，他又觉得这样的话无从出口。人家已经为了自己做出离婚的决定，自己难道连见人家一面的决心都没有吗？ 

就这样，想法开始在他心中酝酿，他不知道的是，从最初到现在，这一切只用了不到三个月时间。十月一日国庆节，他下定决心，准备给Datura一个惊喜，买了一张直飞海南的机票。理由他都想好了。妻子和儿子在家窝着，自己有事要到海南见老朋友，好几年没写作，顺便采下风，积累一些素材。

那天是国庆节的第一天上午。妻子手拿遥控器表示没有异议，就在这时，儿子猫着腰偷偷向他招手。他有点纳闷，跟着儿子回到卧室。儿子坐下，转了下电竞椅，告诉他自己想通了，决定继续跟茜茜好下去：

“爸，我后来想了想，觉得你说得挺对，茜茜真的挺好，我不该辜负人家。还有我觉得吧，网恋毕竟太玄，咋可能有现实靠谱。”儿子的每一句话此刻都直插他的心扉。回到自己卧室，离登机还有两小时，他思虑良久，打开微信，在输入框手写出了以下一行文字：

Datura，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是太过于殊离，没有办法继续下去。

可当他刚一写完，正准备发送，变卦再次出现。妻子在客厅喊：“怎么还不收拾东西走啊，不怕误了飞机？”他烦躁地喊：“马上就走！”接着赌气似的删掉刚才的信息，写出几个大字：

Datura，我马上坐飞机去找你。

他拉起行李箱，砰的一声关门，几乎是顶着怒气走的，可他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生这么大气。十月的天空因为人流原因还夹杂着闷热，路上Datura发来微信：“你真的确定吗？？？”后面还跟着三个疑问和一个睁大了眼的黄脸。他坐在去往机场的出租车上，平复心情告诉Datura这是真的，他要去海南找她了，他决定了，不管与她的结局会如何，还是想去见见，去看看。他几乎是怀着无比激动颤抖的心情在回复：“是的，漂洋过海，与你相见。”他插上耳机，打开李宗盛那首名曲《漂洋过海来看你》。侧身望向窗外，梧桐林立，它们在飞快地倒驰中，化为了海的模样。

《漂洋过海》播了三遍，出租车到达机场时，焦虑的他终于等来了Datura的信息：“真的吗，太好了，我现在正在市区做行为表演，马上回去做下准备。”他迅速回复道：“好的，不用怎么准备，忙完再回。对了，还是那个闹市耳光的作品吗？注意安全。”很快Datura发来语音，讲：“不是的，是另一个作品，也是今年最后一个，有关现代人的交流，名字叫《社交异化》。不跟你说了，我马上回去，旅途顺利喔。”

他拖着行李箱，拿着手机站在偌大的咸阳国际机场。这次出行他选择了那身洋气的西装，行李箱内除了必备的出行用品，还带了一本精装版的《不存在的骑士》。正如Datura所言，一场美好的旅行即将开始，他在心里告诫自己，事已至此，已然没有退路。儿子马上就要高考，十八岁后他的人生将由他自己来决定。与妻子二十年来的生活也该结束了，彼此虽然坎坷，不过也算夫妻一场。离登记还有不到三十分钟，儿子发来一条微信：“预祝老爸旅行快乐。”后头加了一个咧嘴笑的黄脸。他看到这句话，内心突然一阵伤感，一滴眼泪不争气的地掉了下来。他擦擦眼泪，回复儿子：“好的，爸爸不在的时候照顾好妈妈。”气氛突然有些悲凉，机场播报航班马上起飞，他告诫自己不能这样，长舒口气，调出Datura的头像，准备告诉她自己马上登机。然而就在这时，异样的事情发生了：他的消息发送不出去，首部有一个鲜红的感叹号。

他慌了，再次尝试，依旧打不通。刹那间，不祥的预感在他脑海蒸腾。他飞快点击那个好久不用的“看看”，给Datura发送信息，屏幕上却显示：对方已和您解除匹配。此时他感觉天旋地转，周遭一切迅即倒流，他懵倒在了地上。而就在这时，微信传来一条新的信息，是妻子发来的：

老公路上注意安全，到海南时记得跟我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