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年之交
成长于闲淡的村庄,不由得使人学会自娱,一开始是动物,后来变成另一个自己。在向城市进发的过程中,两个自我的矛盾日益尖锐,无法回避,只能回到村庄,走进同一个躯体。
一、院门紧锁
许多年前的一个深夜,落在我脸上的目光突然有了重量。父母又一起聚到床边,长久地看着十岁的我。他们不知道我在装睡。我不时说几句梦话,想象着一个熟睡的人该有的样子,并卖力地表演出来。我骗过了大意的他们。他们又退到屋子中间,轻轻坐回木凳上,继续谈论那些缥缈如云雾般的话语。
他们在讨论我的未来,一直在担心自己心地善良、性格懦弱的儿子。那个晚上,他们没有倦意,一盏油灯亮了很久,整个屋子变得摇摇晃晃。那个夜晚显得格外漫长,我长久地感受着未曾重视过的时光,它们是流动的,我似乎浮在一条素昧谋面的河流之上。
“虎儿。”父亲喊了一声我的小名,我默不作声,继续装睡。
许多隐藏在生活中的细小的声音被静谧放大了:屋中干燥的木柜啪地响了一声,使我浑身一抖;屋门上挂着竹帘,将夜色和一些飞虫挡在院中,一些大个儿的甲虫在啪啪地撞击竹帘;一只老鼠穿过院子里的柴堆,留下了哗哗的摩擦声和刺耳的尖叫;村外的土路上响起了细碎的铃铛声,马蹄敲击路面如同重击我的脑壳。
我的父母不会在意这些不注意听就会忽略的声音,他们商量的事情远比这些大得多。
院子里肯定是另外一番景象。我猜想,油灯的光亮正从屋门口直直地漏进院子,瓦房顶上的吉星楼①肯定已经插进了群星之间,没有月亮的晚上,那些星星会显得更加稠密吧?
(①吉星楼:作者村庄里,瓦房屋脊上的一种瓷质装饰构件,用来祈福、辟邪。)
我已经记不清那是什么季节了,或许是一个夏天的夜晚吧。我继续竖着耳朵听,父母的谈话声越来越小,过了一会儿,假寐的我真的睡着了。
再睁开眼已是另一个早晨。父母不见了,屋子中间的两个小木凳似乎还有温度。阳光穿过窗户照在我的身上,使我沐浴在了温暖之中,新的一天已经来临了,整个村庄都在等着我,我走出屋子,一个村子才算有了主角。
我起身走进院子,黑狗在院子里使劲仰头看我,目光有些敷衍。我有些不悦,拎起一根防身的木棍,向它使劲抡了一下。黑狗猛地转过身去,一甩头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旁边的鸡群吓得纷纷跳远。整个院子里的动物全栓在一根绳子上,一个响动会引发一连串的响动。
院门果然又被父母锁上了。他们去田里干活时,总把没睡醒的我锁在家中,一些来不及出门的动物也被锁在家中。我有一把院门的钥匙,要出门时,需要等待巷子里一个路过的人,好将钥匙扔出去,请那人帮忙打开院门。
那一天有些反常,整个上午没有一个人从巷子里走过,我似乎听到了一些脚步声,但都飘向了别处。我只能在院子里转悠,那群动物同样跟着我在院子里转悠。有一片树叶飘落了下来,在空中翻了几下身子,静静地落在一架葡萄藤上,让人觉得秋天就要到来了。
父母快到中午时才返回家中,打开院门时,看到了少见的一幕:一群动物围在我的身旁,我拎着防身的木棍,貌似它们的首领,正准备率领它们走出院子。
动物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出门了。我还没动,山羊便先我跑出院门,跑向村东的草地。羊已经熟悉了那条路,熟悉了那片永远吃不完的草地。我紧随其后,走出了院门。紧跟在我身后的是一条狗、一群鸡……转眼间,整个院子就变得空空荡荡。
“虎儿。”我的母亲在身后喊了我一声。我特意停顿了一下,扭过头,只看到她张大的嘴巴。我记不清她又和我说了什么,我转身走出家门的时候,还能感到自己后背上的目光久久停留。父亲没和我说话,他从来不主动问我一声,总是假装整理院中那些胡乱摆放的农具。
走出家门后,我对自己说,跑两步吧。羊已经跑出去好远了,好像已经跑进了村东那片繁茂的草地。羊陷入那片绿色后便不会随意挪动,那片草地,一直伸向了远处的另一个村庄。
我不经意间看到了一株花,走进那片草地时,突然就看到了它。它被一阵风吹得冲我点头,我误以为它在向我打招呼,便缓步向它走去。我不知道它的学名叫什么,村里人称呼它的土话无法用文字写出来。它的花朵远远看去像正放射光芒的太阳,我想给它起一个名字,想了想还是决定算了。我尚在少年,村庄还不属于我,一株花自然不会轮到我去命名。
我坐在树荫下,开始享受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时光,一会儿看向村里,一会儿又望向远处。许多小虫子开始爬到我的身上,把我当成了一棵树,或一座山。我在那棵树下睡着了,醒来时看到山羊呆呆地站在我的面前,它已经盯了我很久,面带不悦。更多的时候,它会独自走回院子,将我一人留在树下,叫醒我的将是一天中的最后一缕阳光。
没人喜欢在黑夜里行走,我总能在黑夜到来之前慌慌张张地走回村庄。我还未成年,需要一个院子来隐藏自己的身体和漫无边际的想象。
在另外一个下午,我见过一个随意在树下睡觉的中年人。那一天,我突然想知道自己在羊眼中到底是什么模样,便学着羊的样子长久地站在那个中年人的面前。他的自行车斜靠在树上,车尾上担着两个被白布蒙着的篓子,篓子里大概是准备去集市售卖的药材。他可能从一个陌生的村庄骑过来,到这棵树下正好没了力气,看到四下无人,便进入了一场白日梦。我看到了他生命中短暂的一截时光,阳光将他一半身体照亮,树影在他身上缓慢晃动,蚂蚱跳到他的脖领子上瞬间又跳进了一片草中。
我第一次长久地观察一个陌生人,猜想着一些关于他的事情。他晃了一下身体,又继续睡去。我不想站在他的面前耗掉整个下午时光,便将他一人留在那棵树下,继续走向村东的荒野。那个下午,我的脑袋中全是那个人晃动的影子。日头将落,我再转回村庄时,树下已经空空荡荡,他已经继续出发了。
那个中年人的影子一直在我的脑袋中晃动了许多年,他的面容每隔一段时间就变化一次,回忆开始将许多人的面容胡乱拼贴上去。我开始怀疑年少的自己是否真正经历了那个平平无奇的下午。
我继续向前回忆,年轻的父亲开始站在一条路的尽头,在飘满炊烟的天空下训斥那个少年的我。我似乎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正使劲低着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开满杏花的院子渐渐沉入了暮色,再也看不清周围的景象,花香味却愈加浓烈。
第二日,讨厌的父亲卖掉了我的山羊,从此以后再也不给我安排活儿了,喜欢整日将我锁于家中。从那时起,我有了一人分饰两角的本领,喜欢上了自言自语,我会说出一句无关紧要的话,然后往前迈出两步,转过身,学着大人的口吻接住话茬。
家中没人时,我爱爬上房顶。日落时分,巷子里响起父母归家的脚步声时,我又慌乱地沿着一架木梯落回院子,跑进屋中大声诵读早已熟读的文章,读书声很快填满巴掌大的院子。
父亲使劲推开屋门,再一次向我强调,说:“虎儿,村里已经没有你干的活儿了。”那神情仿佛在说,村庄再也不需要我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回忆至此,我停下了手中的笔。如今,我正坐在一栋高楼里,窗外繁华的城市灯火辉煌,街道上全是流动的光线,下班的人们脚步匆匆如一群疲于奔命的沙丁鱼。上周,我回了一趟故乡,又听到了村里的老人叫我“虎儿”。
离开村庄后,再没一个人叫我“虎儿”。“虎儿”留在了那个村庄里,决定不再长大。
二、少年虎儿
“虎儿!”是村里人对我的称呼,十八岁的你背着包袱离开村庄的那一刻,把这个名字留给了十岁的我。
你沿路走去,没有回头看一眼我们一起长大的房子。母亲站在村口远远望着,让风替她送你。风是个靠不住的东西,擅长迷惑人,顺风行走的人容易误入歧途,也容易进入未知的梦境。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突然发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实,我似乎停止了长高,永远是十岁的样子,便晓得了我的生活不是真实的,只是活在了你的梦境之中。我的生活依然是无数个重复的片段拼接而成的,索然无味;你在城市里也没有朋友。于是,我们成了忘年之交。
离开村庄后,你慢慢在一个城市里长结实自己的身体。我没看过城市的街道,对城市所有的认知都来自于你在梦中的娓娓叙述。你也感到生活的索然无味,开始在灯红酒绿的夜晚频频失眠,每晚醒来都觉得奇怪,楼挡住风,月亮永远躲起来。
孤独的时候适合远望,远望的时候容易断肠。冬天来临时,你首先想到院中一棵掉光树叶的梧桐树的模样;春天来临时,你又看到父亲扛着农具从家中走进渐渐亮起来的野外;你也会看到我,看到我们一起喂大的一只山羊。
父亲也生活在了你的梦境之中,他不知道你的存在。有一段时间,父亲发现了一些古怪,爱长久地在夜晚看着熟睡的我。他希望我快些长大,不知道你已经走出村庄多年了。
许多老人都去世了,许多孩子在村庄里出生了,庄稼青黄交替了许多次,我一直都想告诉你村庄的变化,一直想喊你一嗓子。
我该怎么喊你呢?我一直没想出一个满意的称呼,我想你也被同样的问题困扰着。我们比别人多出一倍的生活阅历,却连一个彼此间的称呼都想不出来,这会遭到别人的嘲笑吗?
上周,你终于回到了我们的老宅。没人知道你要看什么,房子破了,院子旧了,墙根的草没过了你的膝盖。你站在院子里,四处寻找一根多年前的木棍。你注定会失望,此刻,木棍正被我紧紧攥在手中——它依然是我防身的武器。有了它,村中的动物们都会对我忌惮几分,会在距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止住脚步,小心翼翼地望着我。它是我重要的东西,而你可能不再需要它了。
你伸脚试探了几次,才放心地踏上屋顶,你已经开始怀疑屋顶是否还能承载你的重量了。
夜,又一次降临,整个院子又一次被虫鸣覆盖。我想找一个更加隐蔽的地方躲起,但是,哪里是更加隐蔽的地方?我知道的地方你都知道,我的想法你也知道,我们将不可避免地相遇在一个落满枯叶的屋顶之上。
那一刻,我走进了你的身体里,我们分别了三十多年,终于又汇到一个躯体之内。
成年人的体内有了一颗孩子的心,哭泣就显得理所应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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