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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聚的负累

二向箔2023-10-03 11:35:09文章·手记174

团聚的负累.jpg

作者/程惠子


节日存在的意义是让人快乐。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把原本热闹的节日过得寂寞一些。


《红楼梦》中写香菱学诗,金石为开之时于梦中得了八句咏月词,最后一句她写道:博得嫦娥应自问,缘何不使永团圆。后来人都说那首诗暗示了香菱的命运,为她如飘萍般散落的命运无限怅惋。“永团圆”好似一个终极理想,所有人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碗盏齐碰,把酒言欢,长夜也显得充实而浪漫。我们自幼被告知、被教育:那是中国人的传统,那就是最美好的时刻,我们应该为此盼望,为此欢欣。相反,如若不能团圆,游子在外凄苦,抱膝灯前影伴身,亲人在家失落,还应说着远行人。缺月疏桐,漏断人静,团圆的愿望落空,那则是如何也不能弥补的遗憾。

身体和审美可以形塑,情感自然也能。暑期档大热的电影《芭比》有这样一个开场:芭比在活力满满中醒来,开启一天精致优雅的生活,日复一日,连嘴角笑容的弧度都没有变化,直到某天,芭比像往常一样和小姐妹们一起快乐地跳舞,忽然一个念头冒出来——话说,你们有没有想过死?(Have you ever thought about death?)瞬间闪烁的灯光熄了,音乐也停了,芭比的笑容僵在脸上,所有人诧异地看着她,仿佛她讲出了什么惊天秘密。

必须承认,虽然所面临的困境不甚相同,但那一刻我和芭比有着共振的频率。在很多共同举杯的时刻,玻璃与玻璃相碰,那清脆的声音宛如某种关窍,打开了我内心恐惧又黑暗的闸门,无数不合时宜的想法从我脑海中冒出来,尽管只是一闪而过。我像所有人一样说着祝福语,新年快乐,万事如意,健健康康,幸福平安,嘴巴里像装了弹簧,只会机械地重复这几个词。我最怕这时有人让我“讲两句”,我不能拒绝,只能推脱,自有印象起便是如此。他们说我“忸怩”“不大方”“放不开”“上不了台面”“以后怎么当领导”,他们说得都对,我不可置否。会有人出来解围,内向嘛,孩子还小嘛,先坐先坐,下回多锻炼就好了。他们拍拍我的肩膀,捏捏我的耳朵,最终我得以在这摸摸捏捏中坐下,心里有些感激,又夹杂着愤恨——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有下一次?

团聚意味着互诉关怀,相抱相拥,一家人齐齐整整吃热气腾腾的饭菜,但也意味着他们会在上下牙的咀嚼间,有意无意地打探你的生活,比如有没有打算结婚,一个月能赚多少钱,以后要在哪里买房子。我可以搪塞,但必须回话,至少不能表现出不耐烦,因为这些都是出于爱和关心,绝无恶意。等到觥筹交错之后,会有人提及已经讲过无数次的“想当年”,想当年他们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或者想当年人们是多么淳朴,天多么蓝,当年的食物足斤足两,绝不注水掺假。那个既苦又甜的当年我听了无数遍,我知道他们是在怀旧,是一种无来由的情绪泛滥,甚至值得同情。但讲到后来,那种泛滥的情绪将我裹挟,要求我呈现出一种“体谅”和“理解”的姿态,当年的他们是不容易的,是付出了很多辛苦才走到今天的,这些话明晃晃地晾在桌上,等着有人把它们捡走,补上后半句,放心吧,现在你们不用操心了,以后有我管你们了——他们倒不是真的要晚辈来为自己的余生负责,他们只是想听那一句话,听了就会心安——而我是讲不出那句话的人。

我妈说我,嘴巴不甜,不会来事,人老了就想听两句好听的话,你说说又怎么了?如我妈所言,这么多年,我确实是一点长进也没有,这大概是一种天生的资质,“锻炼”是不管用的。那种混杂着怒气、焦灼、疲惫与同情的心绪搅得人不安,一顿饭下来,离席的念头屡屡升起,又被残存的理智按下去。我经常在这种聚餐后胃痛,我妈问起,我只说是自己吃坏了肚子,在外面吃到了不干净的东西。

我当然知道他们对我唯抱有粗糙的善意。爱是真的爱,关心也是真的关心。上大学之后,一年中我只能在假期回家,不多的见面机会,他们自然想听我多说些什么,奈何我做不到。而我对他们亦是如此,日常的采购,平日的交谈,生病时的陪护,我都愿付出不掺水的感情,绝不吝啬。爱与关心都是真的,只是团聚的仪式感,团聚这个行为被赋予的想象和期待令我疲惫又恐惧。

有段时间我怀疑自己是否天生“冷血”,以为自己是个怪人,起码跟大多数人都不一样。别人“永团圆”的心愿,在我看来是负累,甚至是可怕的诅咒。我无法想象永远在一起的生活,那与永恒的孤独一样,都意味着对心理底线的极限挑战。据说在日本,子女成年后就不再和父母一起生活,联系也不多,有时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回,只会互相寄一封新年贺卡。想了想,这样的生活我恐怕也不能接受,如此疏离,我会愧疚,会不放心,更不忍心如此——套用一句烂俗的话,不够深情也不够绝情,是骑墙派最大的包袱和困境。

仪式感像一根线,将平日松弛的生活拉满了,弓弦一松,紧绷的自己被射入圆桌,然后在推杯换盏中慢慢耗空,与朋友,与家人,都是如此,基本上超过四人的聚会就会让我感到压力。我愿意陪我妈出去逛街,陪我爸出去散步,吃完晚饭后到爷爷奶奶家,和他们聊聊最近的天气,只要没有团聚的仪式,这些都不是大问题。

张怡微早年曾写过一篇小说《我真的不想来》,讲的也是类似的故事。十七八岁的罗清清刚刚考上大学,过年期间回到外婆的租屋,履行团聚的义务,她要面对陈旧的家族传统、复杂的人际关系,还有一重经济上的自卑。她心疼母亲的操劳,理解外婆的执念,面对小姨一家强撑脸面的炫耀,也只是看破不说破。外婆要她跪在逝者的牌位前,感谢庇佑,祈求平安,这与她平日所受的现代教育有着天壤之别,但即使内心翻江倒海,她还是听话地照做了。如此幽微的、写入毛细血管的故事令我动容,人在私人性的伦理结构中充满困惑,心口不一,我明白原来我不是一个人。

对于团聚的想象并不限于国人,这大概是古今中外曾经共通的执念。意大利导演托纳多雷,除了众所周知的“时空三部曲”,他还拍过一部相对冷门的电影,《天伦之旅》。老父亲走出家门,环游欧洲大陆,看望自己早已成年的孩子们,并且筹划着一次大团圆的聚餐会。在他的想象中,孩子们各个事业有成,生活幸福,而孩子们为了满足父亲的想象,纷纷将自己不甚如意的生活装点成完美的样子,一趟旅程下来,所有人都疲惫不堪。为了臆想中的幸福乌托邦,每个人都付出了代价,最终的团圆聚餐搭建在层层谎言之上,宛如危楼。父亲梦想的幻境和现实的残酷得以同时成立并相互对照,人们在咀嚼中心照不宣。无人能否认,一场期望中的团聚给所有人带来了沉重的身心负担。

我妈说我,你们年轻人就是过“独”了,眼睛天天盯着电脑手机,怎么能把回家当成负担呢,家里人可都是盼着你回来呢。这种现代性的焦虑让人难以解释,互联网的普及固然是重要成因,但我想恐怕也还有别的。不得不承认,独处是我最舒服的生活方式。网上曾经火过一张“孤独等级表”,除了没有一个人做过手术,其他我都体验过。一个人吃饭逛街、喝咖啡、看电影早已是常事,没有人在身旁,吃饭观影都能依着自己的心意;在店铺与店铺之间流连比对,不必碍于朋友的面而不敢砍价,也不必顾虑别人的时间而匆匆完成任务,时间和生活都在自己的指缝中,攥紧还是挥霍,全凭我自己。经过几番求学,一个人搬家也搬出了经验,打包装箱顺带断舍离,分门别类地归纳好,几只方正的箱子摆在面前,顿觉清爽。即使是和对象、朋友们出门旅行,也经常动心起念,趁大家休息时自己出来走一走,看一看陌生的城市和街道,搭一趟从未坐过的地铁,那种独自探索周边世界的新奇感着实令人着迷——并不是我吝啬于分享,在我看来,分享和独自体验是两回事,它们不是鱼与熊掌的关系。

卡夫卡曾在自己的日记中写道,我的名字叫卡夫卡,这是希伯来语,它的意思是穴鸟。穴鸟这个名字顾名思义,是长期生活在自己的洞穴中的鸟,这个形象后来常被用来比喻卡夫卡本人,成为卡夫卡对自我认知的表述,对其理想生活状态的想象。他还有一部中篇小说《地洞》,写了一只永远躲在地下的鼹鼠,孤身一人,长年致力于修筑地洞,惶恐地守着自己的城堡,“一种我始终应该担心的东西,一件我始终应该有所防备的事情:有个人来了。”这个故事令我大笑不止,虽然不至于像鼹鼠、穴鸟,抑或是卡夫卡一样追求极端的个人生活,但卡夫卡式的生活方式的确越来越普遍地流行着。我同朋友讲,如果卡夫卡还活着,我们一定会因为他写的故事会心一笑,朋友说,怎么可能,卡夫卡见到人就想跑,他怎么可能愿意见人?你还想向他微笑,说明你还不够卡夫卡。

当团聚的时刻到来,还是渴望一种相对松弛的状态:如果回家了,就在日常生活中相见,聚餐和酒精都不是必需;如果没能回家,就各自在彼此的所在地度过这寻常的一天,因为家人在心中的地位,并不会因为某次缺席的团聚而改变。不是谁回来了,这日子才过得好,谁不回来,日子就过得没趣。将生活的快乐寄生于他人,这对双方来说都是危险且残忍的。人长久,共婵娟,知道彼此过得好就足够了,何必执着于一场非必需的仪式呢。

学业繁忙,我久未回家。某天下午趁天气好,我点了咖啡和蛋糕当作下午茶,想到我妈喜欢甜食,又点了一份外卖送到家里。没给她点咖啡,换成了热巧,害怕她晚上睡不着。我妈收到外卖,埋怨我乱花钱,又问我,你干什么呢?我把咖啡和蛋糕拍成照片发给她,过了一会儿,她也发来一张照片,一只空空的杯子还有几张包装纸。都吃完啦!肚子好饱!她一连加了好几个惊叹号,又附上一个笑脸。我问她,好吃吗?她回复说,好吃。我说,好吃就行。

那天只是寻常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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