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颗子弹
作者/张紫晨
创作遇到瓶颈的作家李牧,他把生活当做写作素材,真实与虚构的边界在他心中游移,在根据一起真实案件改编小说时,两颗子弹,如过往的回声,贯彻记忆。
一颗子弹出膛,在新年来临前的寂静夜晚,混合着一只在最高点处翻转落下的爆竹,共同炸响,喜庆混合着悲伤——小说的开头,我如是写道。按照惯例,负责审核的编辑会在这两天里给我回复。
这一天,腊月初五,第一条消息来自王玉,我们分了有段时间,中间彼此都没联系过。认识的时候她在卖保险,纯粹是看她长得不错,跟她就处上了,我拿她当女朋友,她拿我当冤大头,每次见面不出三句话就给我介绍保险业务,重疾险、人身意外险、家庭财产险,各种假设,各种谋划,说得我随时要死一样,她说,未雨绸缪,人生实在太无常了。分手前倒数第三次碰面是在化工职校门前的九天宾馆,冒牌的七天,衣服都没脱呢,就跟我说,有个女的,前几天查出来乳腺浸润性癌,买了我们的保险,赔了五十万,你瞧瞧,命多好。我顿时就软了,说王玉,你是不是有点毛病?后来我套上衣服就走了,分手之后偶尔翻到她的朋友圈,被保险广告占满了,我甚至怀疑当时加了她的工作号。
她问我在不在,我拿不准后面会说什么,于是没回,半个小时后电话就来了,我犹豫片刻还是接了,她说:“大老板忙什么呢,信息都没时间回?”
我不耐烦地说:“没看到,你有事说事,不买保险。”
她说:“不卖保险,我已经不干了,找你帮个忙。”
我心一颤,道:“你先说,我不敢保证能答应,虽说我们是有过一段,但过去有段时间了,你也别拿一刻当永久。”
她轻蔑地嘁了一声,说道:“看明白了,无情无义说的就是你这号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妈想见见你。”
“凭什么?”
“没多少日子了,走前两个心愿,一个是找到我爸,你知道的,第二个是给她带个女婿回去。第一个基本没指望,只能满足第二个了,咱俩毕竟处过,有这层关系在,她应该看不出什么破绽。”
“借我两千块钱,最近手头有点紧。”
她轻哼一声,这桩交易算是达成。
挂了电话,脑子里不自觉浮现出了她的样子来,中等个头,但在女生里算高的那一挂,长发,染了色,棕的,大眼睛,高鼻梁,皮肤白,曲线苗条,该翘的地方翘,该凹的地方凹,想到这儿感觉膀胱憋得难受,跑了趟厕所,回忆两人第一次,在她出租屋里,对面是个牛肉火锅店,门头两边各挂一条彩色联子,一边写“男人的加油站”,一边写“女人的美容院”,这话给了我力量,但最后没太能使上,草草了事,事后分析了一下,主要还是因为我抱着她的时候,她跟我说了句,等你过了三十岁,还是得买份保险。
站着撒了泡尿,尿液泛着雪白的沫儿,舀一杯冒充啤酒也未尝不可。想来我这辈子基本上是告别啤酒了,去年我爸住院,我顺便做了个体检,检出了尿酸高,如不加以控制,后果严重,至于怎么严重,医生没有明说,我回来后自查,心有余悸。
算上这次,她一共让我帮过三个忙,第一个是买一份保险,我没搭理,第二个是让我帮她打听打听她爹的下落,因为我说我认识警察。那时候我们还在恋爱中,她说她爸叫王军,2012年失踪的,失踪那天穿了一件黑色的polo衫,一条海蓝色的牛仔裤,一双匹克的运动鞋,除此之外,她爸一米七二,寸头,皮肤黑,背微驼,眉骨上方有一道疤。我说,首先你爸失踪快十年了,打听打听也得有个时效性吧,其次你爸这名字也太随意了,不说全国,你城南城北走一圈,一棍子下去,闷倒一片王军,怎么起他妈这么个名呢?
不多时,手机连续收到几条微信消息,仍是王玉,她的网名叫“傻白”,头像是一只蓝猫,这么多年一直没变过。点开,是她的转账,一共转了两千六,分了两次,第一次转了两千,第二次转了六百,后面还有几个字:别空手来。我把钱收下,回了个ok的手势。她回:收钱速度倒是挺快。我回了个憨厚的笑脸。
中午给自己下了碗面条,冰箱里还有一把生菜跟两只鸡蛋,囫囵着一起下了锅,吃完之后换了一身行头去了超市,年关岁底,超市里人挤人,说话声混着广播里的音乐声,喜气洋洋。用王玉资助的六百块钱买了些牛奶、蜂蜜,看到货架上放着脑白金,给王玉发信息:脑白金要吗?
她回:你是不是缺心眼儿?
我没回,拎着牛奶蜂蜜去结账,三百来块钱,还能私吞二百多。
约的晚上六点半到她家,她给我发了定位,不远,二十分钟的事,时间还早,我把东西丢车上,沿着马路瞎溜达,车是前几年跟我爸借了三万块钱买的一台不知道几手的雪佛兰,借的时候明说了会还。车跑了十来万公里,有毛病,不影响正常路上跑。经过一个烟酒店买了一包软中华,王玉说让我别表现得太寒碜,打扮打扮,不说人中龙凤吧,至少也要是个中产精英,我想我就是穿一身名牌老太太也未必认识,不如把软中华往她面前一拍,还得加上一句,天天抽这个,别的抽不惯。
一辆白色的洒水车播着《兰花草》慢慢悠悠地行驶在马路上,喷出的水像一道帘子,马路边一个穿着破棉袄的老头弯着腰翻着一只垃圾桶,洒水车响了两声喇叭,老头看也不看,于是洒水车就心安理得地洒了他一身的水,他气得跟在洒水车后面追出百来米。我穿过红绿灯,经过一个加油站,加油站外面的小广播里有个亢丽的女声一直循环着喊:好消息,特大好消息,即日起来我站加油,满二百送矿泉水一箱,满五百送燃油宝一份,先到先得。好消息,特大好消息……我瞄了眼油价,九二又涨了三毛四,他妈的国际形势。过了加油站二百米远是技师学院,王玉就是技师学院毕业的,还带我去技师学院西门的小波大饭店吃过饭,她说上学时就爱吃小波,那时候叫小波酒家,破破烂烂,二十平,就几张桌子,老板叫小波,拿手菜是醋溜猪肝、蚂蚁上树。我们吃小波大酒店那次也点了这两个菜,味道改了,王玉说不行,没以前好吃。
我倚着技师学院的外墙,其实就是一张大铁丝网,拆开香烟,点了一支,铁丝网后是操场,一群人在踢足球,迎面走过来几个打扮夸张的女生,我们隔着一张铁丝网对望,彼此很像是被观赏的动物,一个抹着鲜艳口红,穿着网袜,打着耳钉的女生开口跟我说话:“哥,帮个忙呗,帮我去买包烟,十五的爱喜就行。”
说完从铁丝网的网眼里给我塞来一张二十块钱,我没接,她又说:“剩五块钱当辛苦费了,哥,帮个忙。”
我乜了她们一眼,说道:“你妈知道吗?”
她不解地问:“知道啥啊?”
我说:“知道你抽烟吗?”
她愤然抽回二十块钱,说道:“你是不是有病?”
我说:“有,尿酸高,要么痛风,要么尿毒。”
她们骂了句国骂,悻悻地走了,我抽完香烟,将烟头奋力朝着加油站的方向扔去,被一阵风又给吹回了头。
晚上六点二十四分,我在广福花园的正门碰到了前来迎接我的王玉,许久不见,头发长了,染回了黑色,其他基本跟以前一个样,披了件驼色的大风衣。我拎着牛奶蜂蜜,一脸自得,她白了我一眼,说道:“这加起来有六百吗?你就不能买点儿高档货?”
我颇有些无赖的架势,说道:“我倒是想给你妈带一条中华两瓶茅台,像话吗?”
她说:“这顶多值三百五,欠我两千二百五,友情价,给你抹零了。”
沿着一条小路往前走,小区马路的两边零零散散摆了一些摊子,卖对联、年画以及各种年货,王玉说:“我说你是搞跨境贸易的,你别说漏了嘴。”
“知道了。”
走进楼道,爬楼梯上三楼,王玉掏出钥匙,接连打开防盗铁门、盼盼木门,屋里漆黑一片,我什么都没看到,先闻到了红烧肉的味道,王玉进门后开灯,一个干瘪的妇女躺在一张老人椅上,一动不动,吓我一跳,王玉说:“我妈。”我把东西放地上,叫了一声阿姨,她妈眨了眨眼,算是答应了,我小声问王玉:“什么毛病啊?”
“癌。”
“什么癌啊?”
“肝、肠、肺。”
“五毒俱全了属于是,好家伙。”
她捶了我一拳,走到她妈身边,指着我说:“妈,人来了。”
我走到她妈身边,蹲下来又叫了一声阿姨,她慢慢伸出一只手来,搭在我的胳膊上,摩挲了几下,用低到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对王玉说:“没胃口,你们先吃,我回床上睡一会儿,睡醒了再吃。”说完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王玉扶着她进了房间,不多时又出来,把房门关上,我说:“你白交代了,你妈什么也没问。”
她说:“吃饭,我忙了一下午。”
红烧肉、大虾、木耳炒鸡蛋、麻婆豆腐、肉丸子汤。王玉拿出两听啤酒,说:“喝点儿?”我摆摆手,告诉她啤的来不了,尿酸高,大虾也尽量少吃。
她说:“那我给你找找,还有没有别的酒。”
我说:“别费那力气了,没有就算,也没规定来你家一趟必须得喝。”
她固执地说:“你别管,坐着,肯定有,我爸珍藏了几瓶法国红酒,十年了,你今天便宜占大了。”
我看着她翻箱倒柜,从厨房找到书房,从书房找到卧室,最后果然拎着两瓶红酒过来,瓶身标签纸上画了一串不认识的字符,下面写了个年份:2011年。她给自己倒了半杯,给我倒了一杯,没用高脚杯,就普通的玻璃酒杯,二两五的,正式开吃前碰了一个,她像模像样地晃了晃酒杯,呷了一小口,我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一口干了。她骂道:“土鳖你慢点儿,当饮料呢?年份酒,有你这么喝的吗?”
我们一人干掉了一瓶,把酒兴喝起来了,王玉把厨房的料酒拿出来,一人倒了一杯,我说:“你妈都这样了,不在医院呢?”
她说:“在医院也这样,她自己想回来,不愿意折腾。”
餐桌后面是冰箱,正对着我的脸,我看到冰箱上贴着一张照片,一家三口,王玉站中间,左边的男人想来就是王玉的爸爸,我指着照片问:“那个男的是你爸啊?”
她回头看了一眼,把照片撕下来:“说,昂,在海洋公园拍的,那一年我十二岁,放暑假,他说要带我们去海边玩。”
王玉把照片按在餐桌上,我仔细看了一眼,她的爸爸确实跟她形容的差不多,只是个头怎么看也不像有一米七二,王玉端起酒杯示意我走一个,我拿出该是喝红酒的派头呡了呡,料酒的味道到底和法国红酒有差距,难以下咽,她说:“大老板怎么就混得连两千块钱都要借了呢?”
我说:“你少说风凉话,我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啊?”
她愤愤地说:“该!让你写小作文骂我!”
我一惊,尴尬地挠了挠头,说道:“被你看到了啊。”
说来惭愧,跟王玉分手之后的那段时间突然灵感喷涌,以她为原型写了篇小说给发表了,把她描绘成了一个自私短见的俗人,不怎么厚道,主要是没想过能发表。本来也没想这么贬损她,但是分手的时候她居然跟我说,你写,你再写能成巴尔扎克啊?这就是对我的侮辱了,我没想成什么巴尔扎克,我就想赚点儿稿费,这是我唯一的收入来源,运气好的话一个月发表个一两篇,混个几千块钱,运气不好的话屁都没有,饥一顿饱一顿。王玉曾经跟我说过,你这样不行,会废掉的,还是得找个稳当工作。
我嘴上不置可否,心里想的是我就是稳当工作干不下去才干脆闷在家里写东西,可以不用跟人面对面打交道,仅有的沟通就是把写好的东西发给编辑,说一句:老师,这是我的新稿件。对方回个收到或者直接比个表情,过段时间给我反馈,通过了我就说声谢谢,没通过我就屁也不放。辞掉最后一份工作之后,我就开始写,没办法,总得活下去,好在以前上学时作文底子还行,能憋出字,几年下来陆陆续续发过不少,也被毙掉过不少,负责审核我稿件的编辑经常跟我说,李老师,我们编辑部认为您的稿件质量是高的,但是有时候呈现出来的内容太过于阴暗,不太适合发表,不知道您能不能在内容上面有一些改变呢?我同样不置可否,等到下一次交稿时依然是他们所谓的“太过阴暗”。
料酒喝到三分之一,王玉说去看一眼她妈,顺便拿过酒杯,把两个杯子里剩余的都倒进了冲水池,说实在喝不下去了,让我趁着这功夫到楼下买两瓶水果味的江小白,我晃了晃了脑子,问:“还喝啊?”
她说:“喝啊,好容易喝高兴一回。”
我拍了拍脑袋说:“你妈要把我当酒蒙子怎么办?”
“她就喜欢酒蒙子。”
我下楼买酒,买了四瓶江小白,四种不同的味道,回来时摆摊的都撤了,只剩一个卖花生瓜子的还在,老远就闻到了花生的香味,我买了一袋花生,可以当下酒菜。路灯上了几盏,大部分不亮,走一段亮一盏,挺会资源规划的。我在楼梯间抽了一支烟,此时收到了编辑发来的信息,过稿了,还附带说了一句,李老师,您写的这事我知道,曾经是个大新闻。我没回,走到王玉家,房门掩着,还没推开,就听到里面王玉在说话:“妈呀,你别吓我。”紧接着就是王玉她妈的怪叫,像夜里的狼,叫得人毛骨悚然,我赶紧推门进去。
王玉她妈直挺挺坐在床上,急促地喘着气,喉咙里好像是卡了什么东西,王玉急得一遍遍地说:“妈呀,你别吓我,你这是怎么了?”
她妈把她推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然后从床上起来,穿着棉拖鞋,绕着房间走了两圈,又踱着步子往客厅走,一边走嘴里一边念叨着,我也没听清楚,跟被附身了一样,有点儿吓人,一直走到阳台的佛龛,拔了几只香,没力气按打火机,让我帮忙,我恍然恢复神智,跑过去给她把香点上,她把香插进香炉,作了几个揖,流水涟涟,王玉抱着她的胳膊,带着哭腔问:“妈,到底怎么了?”
她依然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玉啊,我刚刚做梦。”
本来是一句完整的话,但她中气不足,连贯不起来,顿了一会儿说:“梦到你爸了。”
我们扶着她坐在沙发上,她缓了几分钟,有了力气,说:“你爸让我们别再找他了。玉啊,那就不要去找他了吧。”
王玉说:“好,不找他,妈,你别说话了,歇歇吧。”
她摆了摆手,咳嗽了两声,说:“不说就没机会了,玉啊,你爸这是得到解脱了。还记得你七岁那年,我找了个大师来家里做法吗?那是给你爸祛邪,你爸中邪了。”
连着喘气,王玉倒了一杯水,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她接过水杯,没有喝,捧在手上,神情哀戚,继续往下说:“99年吧,我记得,1月28号,腊月里,那天下着小雪,你爸去廊坊拉货,吃完晚饭出发的,我都能报出来那天晚上吃了什么,韭菜饼、煎饺子,你爸吃了八个韭菜饼,二十三个饺子,一顿饭把我们娘俩的都吃掉了。那时候我已经没班上了,你爸也不知道能干到什么时候,但是跑这一趟就能挣到这一趟的钱,他说回来吃羊肉火锅,一起跨越千禧年。”
话到此处,她停下来喝了一口水,我站起身来,王玉问:“干什么去?”
我说:“出去抽支烟。”
她妈拍拍我的腿,说:“没事,就在这儿抽。”
我说:“不太好。”
她说:“我都这样了,还在乎多这一支烟?”
我便坐下了,家里没有烟灰缸,王玉给我找了个空的花盆,让我点烟灰。
“你爸是12月30号夜里回家的,到家之后就冲澡,那时候没有热水器,他就用洗脸盆接半盆凉水,掺半盆热水,冲了好几盆,把烧的几瓶开水都用光了,然后躺在床上打哆嗦,我问他,你冷啊?他不回我,睡到天擦亮,他突然大叫一声,从床上坐起来,把我吓醒了,我奇怪,去看他,他满脑袋都是汗,身上的棉毛衫也被汗浸湿了,我说,做噩梦了啊?你不王大胆吗,怎么还能被梦吓到呢?”
香烟抽完,我把烟屁股插进花盆,屋里漏风,一阵一阵,吹得我起鸡皮疙瘩,准是什么地方的窗户没关严,又不好意思四处检查,就把衣服裹紧了一些,王玉瞟了我一眼,说:“要不把油汀开开吧。”
我说:“不用。”
又接了一句:“在哪儿呢?”她起身进了房间,趁着空当,她妈问我:“孩子,你叫什么?”
“李牧。跟战国四大名将那个李牧同名。”
“小李。”
“嗯。”
“你跟玉好多长时间了?”
我胡诌道:“有几年了。”
她说:“都说家里有人新丧,三年内不能结婚,但我跟玉说了,咱们家不信这个,你们该结结你们的。”
话毕,歇了口气,补了一句:“当然,要是你家有这忌讳,那就按你家的来。”
我说:“我家也不信这个。”
王玉拿来油汀,开开,不多时,油汀开始发热,汀丝变成橙红色,看着就缓和。她妈说:“小周家也不信这个。”
我纠正道:“阿姨,李牧。”
她说:“哦,小李。刚说到哪儿了?对了,玉她爸做噩梦,那晚之后,开始发高烧,吃了药、吊了水也不见好,我没多想,但是有天晚上,他拉着我的手说,我这是被缠上了。我骂他,胡说。他说,不骗你,我是真的被缠上了。”
我的手机响了,我拿出来看了一眼,还是编辑发来的,他说,李老师,我们正在举办一个征文比赛,编辑们觉得您的这篇小说不错,想问您是否有意愿拿这篇小说来参加我们的活动。一等奖有十万元奖金,二等奖有五万,三等奖是一万。我回,可以。心里有些波澜,十万元对我来说是个大数字。
他又给我发来一条长语音,也许是觉得打字太浪费时间,也许是怕我没有耐心看下去,绿色的语音条像一根舌头,我点开凑到耳边,他说,是这样的,我们希望您可以在现有篇幅上面再做一些拓展,可以增强一些故事性,增强一些戏剧张力,引起读者的共情,比如说倒在新年前的第二位受害者,关于她的家庭可以再多一些笔墨,我是指她遇害之前以及遇害之后的家庭情况,通过这种对比,形成一种矛盾冲突。
我听了两遍,迟迟没有回复。脑海里勾勒着这个三口之家在母亲遇害之前的样子:父亲是个厂工,平常的爱好是喝点儿酒,对下酒菜不讲究,咸菜豆腐就行,一天就喝晚上一顿,一顿也不多喝,一两,除此之外喜欢抽一种十块钱的硬壳黄金叶,在厂里人缘不错,不忙的时候就跟厂友聚一块儿斗地主,没有什么烦恼,不出意外会这样干到退休,以后看儿子发挥。母亲是一家蓬布厂的现金会计,做事细致,当了二十年的会计,没出过一次错,就是爱唠叨,唠叨丈夫喝酒抽烟,早晚有一天要闹出点毛病来;唠叨儿子上学跑太远,有时候几个星期也没个电话,有电话也是要生活费,唠叨起来最好别打断她,不然她就炸毛。儿子当年整二十岁,大学第一年,在省会城市的一所公办本科,模样中规中矩,学习中规中矩,各方面都中规中矩,有点内向,熟了话就多了,正在追求一个同城的女生,大概率不会成功,想寒假回家买一台电脑,宿舍里计划年后一起玩一款网络游戏,没有电脑不行。
小区里的流动喇叭开始喊话:为营造安全、安静、安心的春节气氛,社区再次正告各位居民朋友,春节期间本小区内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对违反规定,私放爆竹者,我们将……
王玉追问:“我爸他被什么缠上了啊?”
“被人缠上了。”
我不自觉地又上了一支烟,烟雾袅袅升空,她妈说:“你爸犯事了,手上有人命。”
我吸进一口烟,竟忘了吐出来,在肺腑里游荡,化为一声声咳嗽,王玉猛地站起,嘴巴动了动,没有说出话来,她妈说:“回来那天,在仙女桥东几公里的荒郊,两个人拦路抢劫,车上装的是铁,他们让你爸卸货,这是他们的财路,也是你爸的财路,货没了,你爸一分钱都拿不到,两人一个拿着劈柴刀站在车门旁让你爸熄火下车,一个拿着土枪拦在卡车前面,你爸摇下车窗,给车门旁的人散烟,说,兄弟,都不容易。那人没接烟,说,容易谁在这鬼天气出来干这个?少废话了,算你倒霉吧。你爸说,货是真不能卸,我家就在南桥,知道你们苦,去我家吃羊肉火锅,好羊肉,不膻,再喝点儿。提刀的那人用刀把撞车门,撞了十来下,你爸吓得腿发软。”
流动喇叭不响了,王玉有些恼火地说:“迟早把这破喇叭砸了,大晚上扰民。”
关于一家三口的情节,就按这个思路来扩充吧,我脑子有点难受,嗡嗡的,感觉要吐,法国红酒喝多了也醉,我心想按理说酒量不至于这么差,这才哪到哪?又点了一支烟准备压一压酒劲,烟刚点上,被王玉夺过去,说道:“你别不自觉,还一支接一支续上了。”
什么东西又顶上了我的大脑,不行了,我赶紧冲到厕所,扒着马桶,吐得稀里哗啦,吐完好受多了,就是眼泪止不住往下掉,来来回回擦拭了好几次,眼眶像海绵似的,挤一挤,又湿润了,打开水龙头,冲了把凉水,想安静一会儿,坐在马桶上,从烟盒里敲出一支叼嘴里,又拿下,不一会儿又放回嘴里,来回数次,最后还是没点,楼下一对夫妻在吵架,我推开窗户,声音尽收耳底,女人说,喝,喝死你。男人说,喝不死,我是酒中仙。
头再次发昏,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流,自己没察觉,察觉到时已在窗台上汇成了一块浅滩。
在马桶上坐了十来分钟,出来时沙发上就剩了王玉一个人,我问:“你妈呢?”
“回房睡觉去了。”
“都讲完了?”
“讲完了。”
“后来呢?”
“没什么后来,都是瞎扯的,五句话里面两句真三句假,别信她的,糊涂了。还接着喝吗?你酒量不行啊,这才多少,就吐了。”
“你别激我,咱们接着喝。”
一人开了一瓶,我喝的葡萄味,她喝的蜜桃味,没用杯子,对瓶口吹,菜凉了,她问要不要热一热,我说不用,买了花生,就着花生喝。说完捧一把花生扔茶几上,就这么边剥边喝,桌上很快集了一堆花生壳。她说:“尽快把钱还我,我手头不比你宽裕多少。”
我说:“放心,我很快就有钱了。”
她嗤笑道:“又要靠着骂我赚钱?你那些破字能卖几个钱啊?”
我摇摇头,说:“这次不一样,要发大财。”说完伸出两只手,比了个十的手势。
她身子向后一倾,夸张地张嘴,说:“吹牛逼吧你就。”
我说:“不吹。”
把编辑的语音放给她听,她算是信了,从我手里抢过手机,把对话框往上翻,一直翻到我的这篇名叫《出膛的子弹》的小说,我看到她点开了文档,看了一分钟,关掉文档。说道:“有你的,把当年轰动全国的案子变成你的小说。”我沉默,她说:“我记得第一次作案是2012年一月份吧,第二次作案就是你小说里写的,年前,死的是个妇女,据说是个会计,去银行取钱,还剩两个工人的工资没发,准备第二天带到厂里给工人发工资的,出了自助取款机,被一枪爆了头。”我继续沉默。她说:“你打算怎么写这一家三口啊?”
我憋出一句话来:“不是给工人发工资,是取钱给儿子买电脑,新闻上说得不对。”
她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哦,对对,艺术加工,给儿子买电脑,那就是个味道了,这么处理确实要比给工人发工资要好。”
她举着酒瓶又要来碰,我放下一颗还没剥的花生,碰了一个,她说:“一共杀了五个是吧,除了第一个,其他受害人都是在取款机取完钱被一枪爆头,第一个开了两枪。小子枪法还挺准,满城被他搞得人心惶惶,我都不敢一个人走夜路,生怕被盯上。准备实施第六次犯罪的时候被逮捕的,警察抛了个饵,引他上钩,抓到的时候已经快夏天了,他还穿一身大棉衣,头上戴一顶雷锋帽,嘴上挂一个医用口罩,口罩一摘,露出真容了,虽说灰头土脸,但能看出来是个小年轻,横竖不过二十二三,真是心狠手辣。枪是自制的双管猎枪,两颗子弹都在,逮捕时倒是老实得很,没有任何拒捕情节,大概也知道怎么抵抗都徒劳了。这是大案,抓到后不久就判了,死刑没跑,死前还有记者进去采访过,问了些问题,为什么要干这事,后不后悔之类的。抓到了都说自己可怜,八岁那年冬天没了爸爸,十岁那年暑假,妈妈也跟人跑了,高中没念完就开始打工,走哪儿都被欺负,你说怎么就逮着他一个人欺负啊?杀人动机也简单,纯粹是为了钱,在工地打工了一年,年底没拿到钱,讨薪时被老板手下人搧了一顿,躲在被子里哭,哭完出去喝酒,喝得大醉,醉了之后胆子就肥了,想起家里有以前自制的打鸟枪,本来两杆,丢了一杆,端着剩下的那杆就出去了,正巧路过银行时看到有人在取款机取钱,他埋伏在银行对面的公厕,等那人取完钱出来,抬手就是一枪,第一枪没打准,打中了胳膊,那人哀嚎一声,仓惶想跑,赶紧补上第二枪。那两枪之后,就什么顾忌也没有了,大杀四方。问他后不后悔,他想了会儿,笑着告诉记者,不后悔,就是觉得对不起那些被他打死的人。采访完没几天,就在电视上播了,分上下两集。按照推算,这人应该也死好多年了,你怎么想到写这事呢?”
我不答,她也没有追问,各自安静地喝完瓶中的酒,还剩两瓶没开,王玉说留着下次喝吧,常来常往。从她家出来,没开车,打了辆出租,进了家门之后就冲到电脑边,趁着酒劲飞快地在键盘上敲敲打打,没用一个小时就把故事拓开了,当即给编辑发过去。
第二天下午收到的回复,他说:李老师,我们觉得您对于悲剧发生前的描述非常好,但是悲剧发生之后我们建议可以再丰富一些,短篇小说的情感浓度通常而言要强于长篇小说,而在这篇小说中,对于悲剧后的生活,除了父亲两年后新娶之外,再没有过多笔墨,儿子这个人物在悲剧之后就消失了,这是一个遗憾,他的部分如果描写得好,甚至可以挑起整个故事的大梁。
我回:了解。
他回:不着急,可以慢慢来,毕竟需要增加一条脉络,活动截止时间还早。
最后一次见到王玉是腊月二十八,她说有东西要给我,我们在市中心的肯德基见面,我到的时候她已经点好了两个套餐,春节临近,肯德基人满为患,都是从楼上超市购物完下来吃个便饭的,脚边堆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每张脸谱都喜庆得如同年画。
坐下之后,她从衣服里摸出一个红包给我,我不解地看着她,她说:“我妈给你的,她说你第一次去我家,按理是要封红包的,上次给忘了,让我无论如何要交到你手上。”
我没接,说道:“算了,咱俩也不是真的那关系。”
“一码归一码,给你就拿着,不然她心里不安。”
“情况怎么样?”
“走了,腊月十九,这几天刚忙完后事。”
我接过红包,揣进口袋里,看了一眼王玉,憔悴了不少,操办后事是一件累人的事,这一点我深有体会,更何况家里就她一个人。她吸了一口奶茶,问我:“入围了吗?”
我反问:“你妈后来说了什么?”
“没什么,你问这个干什么?”她说。
“不干什么,但是或许能为我提供一个新的故事素材。”
“你不许写我爸。”
我说:“每个人都有被记录的必要,我也只会写这些东西。”
她思索了一会儿,一个小孩子跑过来,撞翻了我的奶茶,我抽出几张面纸,擦干净桌子,扶起纸杯,她说:“在我七岁那年,我爸中邪了,他杀了人。”
我能猜到,说:“那两个拦路抢劫的吧?”
她点了点头,说:“没想杀,原本是想找机会跑,趁着两人说话的空当,赶紧发动车子,挂挡,还没踩油门,两个人听到动静回过了神,站在车门边的用刀砍车窗户,站在车前的端起枪预备扣扳机,我爸慌了,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但是第一枪没响,卡了,他低头弄枪,我爸浑身颤抖着踩下油门,闭着眼睛往前冲,车前端枪的抬起头,车头逼近眼前,还没来得及跳开,被一下子撞飞,落地之后抽搐了两下,不动了。另一个吓傻了,站在原地,握着刀把,我爸意识到撞死了人,这时候也忘了害怕,还有一个呢,他赶紧从车上跳下来,跑过去捡起地上的枪,枪口瞄准拿刀的,拿刀的才想起要跑,发了疯一样跑,我爸就跟在后面追,从马路一直追到草丛,下了雪,都看不清路,深一脚浅一脚,后来那人摔倒了,我爸走过去,对准后脑勺开枪,那人求饶还没喊出口,就应声倒地。后来我爸把两人埋了,脸朝下,没敢看,生怕被缠上,但实际上端枪的那个他是记得长什么样的,就站车前面,灯光一直打在他身上。我爸说他梦里就总出现那张脸,不找他索命,就看着他,心理战术,要把他逼疯。”
撞翻我奶茶的小孩再一次跑过来,我下意识护住杯子,一个妇女紧跟着后面,在小孩快要跑出门的时候一把揪住,对着屁股猛烈拍打了几下,小孩哭了。我说:“就为这个找的大师。”
她点了点头:“嗯,年后的事情了,找了个和尚,我爸向来是不信和尚的。和尚坐在他对面,跟他说了会儿话,我爸问和尚,有人骂你怎么办?和尚说,让他。我爸说,让你妈。和尚说,阿弥陀佛。我爸又问,有人打你怎么办?和尚说,忍他。我爸揪着和尚的袍子,啪啪给了他两个大嘴巴,又给他一脚踹翻过去,和尚理理袍子,重新坐下,说,阿弥陀佛。后来和尚指着一间空屋子说,施主,我们移步说话。我爸就跟着他进去了,两人谈了很长时间,出来的时候我爸给和尚作揖,和尚说,善哉,善哉。当天晚上,我爸买了两刀纸,夜里跑到路口去烧,面朝西,磕了几个头,自那以后他就不做噩梦了。”
我若有所悟地说:“这是得到解脱了,断见思惑,证阿罗汉果。”
关于往事的叙述,到此为止,生活一切照旧,他爸辞去了开车的工作,干起了个体户,他的情况是没有办法再开车的。再不久,工厂不行了,一同开车的几个司机纷纷下岗,他们都感慨老王有远见。一直到十年前的某一天,老王离奇离家出走,至今未归。出走前毫无异常,吃了一碗稀饭、两个包子,然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看到一半,突然起身,嘴里念念有词,等王玉去看他时,发现他老泪纵横,王玉问,爸,你怎么了?她爸说,像,太像了。说完夺门而出。王玉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出门,更没有追上去,她只看到电视里正在播放那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最后的自白。
我手机上给王玉转去两千六百块钱,王玉听到手机提示,点开对话框,说道:“哟,真发财了啊,给我两千就行,跟你开玩笑的。”
“你就收着吧。”我平静地说。
“也行,十万块到手,不在乎这点小钱了。”
我说:“没,我把车卖了,一万五,先把你的还了,剩下的给我爸。”
她诧异地说:“没成啊?”
我讪笑着:“知道你困难,要是不够,我可以再借你点儿,随便什么时候还,我爸那头不着急。”
她说:“没什么困难的,我找到新工作了,你留着还你爸吧。”
“行吧。”
“今年还是一个人过年吗?”她问我。
“嗯。”
她平静地一笑,说道:“以后我也一个人过年了。我是家里没人了,没办法,你何必呢?”
我摸着手指,说:“习惯了,不喜欢掺和别人家庭的事,我爸再婚之后每年三十总是打电话让我去他那儿吃顿饭,去过一次,跟他那个新儿子不太合得来,那次借口送我,在楼道口给我发了一支香烟,我戴上皮手套,跟他倚着楼梯扶手,他说,李牧,你是叫李牧吧?我说,是。他说,听老李提起过几次,他虽说不是我亲爸,但对我还算尽心尽力。我说,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对身边人都尽心尽力。他说,李牧,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我从嘴上拿下香烟,问,什么?他说,你究竟算是谁的儿子呢,你想过这个问题吗?我说,懂了。说完扔掉烟头就走了,后来任他再怎么叫我,我都没去过一次。”
她说:“以前不明白,经过我妈这事我算明白了,什么都是狗屁,家人最重要,说到底还是你爸,该看他还是得看看,还有你妈,我记得你跟我说过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了,还过得挺不错,抽空也去看看她。”
我无语,太阳从浅浅的云层中出来,一道洁白的光落在我们身边咫尺之遥的地方,只要我们一抬手,或者一伸脚,就能沐浴在它之下,我们准备离开,有一对母子正站在我们身边,等待着我们的座位。起身之后,王玉问我:“十万块钱的事还有戏吗?”
“还没有写完,有一段情节卡住了,不知道怎么连上,不过现在已经知道了。”
她给了我一个鼓励的眼神,说:“加油。”
我点了点头,跟她在春节前倒数第二天的午后阳光下分别,回家之后,我打开电脑,在卡住的地方飞快地补上了最后的情节,并且翻出故事的尾巴,重新写下了一行结束语。
记忆是一块冰冷的金属,没有必要焐热它——那篇小说的结尾,我如是写道。这一行字几乎抽干了我的灵魂,我重重地躺在椅背上,片刻之后又坐直身子,按着鼠标将全文选定,没有任何犹豫,按下了删除键,然后默默地抽完了一支香烟,轻轻合上电脑。世界突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寂静,在这寂静之中,我已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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