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口脱险
作者/咸贵人
老陈家有一幅神秘莫测的画像,是蒙娜丽莎的微笑。据说是他当年斥巨资从法国背回来的,高仿赝品。他把那幅画挂在玄关一进门的地方,搞得我们每次去他家聚,一开门,就看到一个女人端着范儿在门口迎接你,哥儿几个可没少损他,说他有毛病,又不是搞艺术的,挂这玩意儿正襟危坐在这位置干吗使,他总是不置可否地一笑,说镇宅。久而久之大家也习惯了,每回进门都先跟蒙娜丽莎打声招呼。
我和老陈认识六年,老陈大款,三十多了,有房有车,恋爱长跑十年,女友温柔体贴,大方懂事,我们都管她叫嫂子。据说好事将近,简直就是人生赢家,哥儿几个的奋斗楷模。
五月的一天我失恋了,晴天霹雳毫无预兆,躲在老陈家狂喝一箱啤酒大哭大闹,喝完丢下一堆烂摊子走了。老陈把我送回家,第二天我醒来,床头有一杯水,包和鞋妥妥帖帖放在门口,水杯上粘着一张纸条,老陈写:“清醒点,随便演演算了。”妈的,谁演了,我是真难过。
一个月后我依然没走出失恋的阴影,哥儿几个在老陈家看世界杯,随便喝了几口我就醉了,我他妈一个女流之辈,哪能看得懂世界杯,纯粹就着热闹逮住机会祭奠一下我死去的爱情。德国赢的时候大家都疯了,站起来欢呼,我借着酒劲在老陈家上蹿下跳,真喝多了,一不小心,把蒙娜丽莎撞掉了,自己磕到玄关的柜子上,“砰”一声和女神一起坠落在地。
那画儿掉下来的时候,一张照片从画儿背后飘出来,悠悠地落在了我的面前,喝多眼晕,隐隐约约看见是年少时的老陈搂着一个姑娘,那姑娘谁啊,看起来真不像嫂子,我拧着脖子去详端,一把被老陈从地上捞起来,哦,捞的画和照片,不是我。我挣扎了半天好不容易从躺的姿势坐起来,吱吱呀呀问老陈,那是谁啊怎么不像嫂子啊,老陈回头瞪我一眼,我感觉自己好像说错了话,嫂子走过来把我扶起来,说怎么喝得这么多啊,你不是买的葡萄牙赢么?输钱还这么高兴。
我去,我买的不是德国啊! 我为了赌他们输居然买了葡萄牙!我的c罗啊!酒醒了大半,失恋的痛被破财的心碎完全撞飞。
球赛完了大家陆陆续续都回去了,我由于家远,老陈也喝了酒没法开车,就在他家睡一晚,反正也没几个小时了,来来回回睡不着,起床去客厅接杯水喝,水刚倒了一半,回头差点被老陈吓死。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只有烟头明明灭灭,跟我嘘了一声,我勉强吞回了嗓子眼的尖叫。
两人幽幽地坐在客厅,谁都没说话,我顺手把刚才没喝完的啤酒喝了,眼圈一红,想起我又失恋又破财,简直悲从中来。夜晚太深,在人生赢家光辉的照耀下,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low b。
“求你了,你够了,又来了,你是祥林嫂吗?”
老陈这人就这样,从来不说话安慰你,打心底认为伤口就是要撒盐才能恢复得更快。这不行啊,我一个大龄未婚被甩女青年,你给我撒一把盐,我可能真就变成了尘土灰飞烟灭了。
“你懂个屁,你潇潇洒洒滋滋润润生活甜美,当然能高高在上来嘲笑我们这些情路坎坷的人。”
“给你看看。”
老陈扔过来一张照片,我一看,嘿,不是蒙娜丽莎微笑背后的秘密么,借着落地窗外的月光,我仔细一看,这姑娘漂亮端庄,但,确实不是嫂子。
我的注意力瞬间被照片转移,忘了自己已然被抛弃的事实,说了三儿字,“说说吧。”
老陈狠狠抽了一口烟,说,她叫笑笑。嘿,真是从画儿里走出来的人,名字都这么有故事。老陈认识她的时候和嫂子正在开始谈婚论嫁,那年老陈还是一个苦哈哈的设计师,笑笑是美术学院的学生,两人在一个画展上四目相对,电光火石。
怦然心动是什么感觉?老陈说,就是一把被火烧红了的烙铁,眼看着要印到你身上了,炽热已经在你肌肤旁跳动,你害怕极了,但你无法拒绝,只因烙铁的形状,是她的名字。
相遇那天什么都不用说,只要你看着我的眼睛,我就能读懂你的心。
开始并未挑明,老陈也学过画画,于是和笑笑以交流艺术的名义相处,笑笑正处于创作的瓶颈,每幅画都有样没神,老陈胡说一通,居然句句都在点子上,很快,笑笑因画得好,拿到了出国留学的资格。
谁都没说破,但谁都知道。笑笑的男朋友就在法国,两人异国恋已久,老陈知道。老陈正在谈婚论嫁,笑笑也知道。哦,那时候老陈还不老,也不叫老陈,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名字,陈烈。
陈烈巨蟹,笑笑白羊。白羊多情冲动,巨蟹优柔寡断。但两人压着,勉强维持表面的和平。笑笑发一张半稿到微博,老陈就画一个该补充的另半稿,笑笑看到也不回复,就是笑笑。
很快笑笑出国的手续就办好了,本来无疾而终的一段感情,连暧昧都谈不上,一切顺利,就此分别。没有什么恍然大悟追到机场的烂桥段,飞机起飞的时候老陈正在公司赶设计稿,抬头看看表,哦,飞了。
第二天起床醒来,微博提示20多个赞,吓一跳,一打开,全是笑笑一个人点的,点的都是那些另外半张稿。老陈哆嗦了一下,但回头看看身边熟睡的女友,一声不吭抽了根烟,风平浪静去上班。
就这么挨了一年,按理说也就忘了。可有一天,笑笑突然又发了一张半稿,是一个女人穿着婚纱流着眼泪的脸,没有嘴,老陈看到这条微博的时候,就订了去法国的机票。
那个时候老陈还是陈烈,烈如酒,谁都管不住他。
老陈不知道笑笑住哪儿,在机场给她发私信,只有一串航班号,只字未提,下飞机就看到笑笑站在接机口。没有想象中的欢喜和拥抱,笑笑退后三步,畏惧地说,你别靠近,离我一米以外,一米之内的距离会让我们的行为和脑子全部失控,我来接你并不代表什么,只是怕你无处可去,我们都有不错的另一半,你知道的。
老陈点点头,笑笑塞给了他一张酒店的名片,转身逃似的跑了。
我问老陈,你后悔吗,你千里迢迢那么远,她就这么跑了?
他说你别急,听我说。
老陈并没有去酒店,自己也想不通自己在干什么。嫂子打来电话也没敢接,不知道怎么解释,在机场就这么傻坐了五个小时,站起来腿有点麻,正准备直接去订一张回去的机票,转身就和笑笑撞了个满怀。
笑笑满脸泪水,伸手就抱住了他。两人谁都没说话,手牵手走出了机场。
老陈在法国逗留了一个星期,回来背着一张蒙娜丽莎的画像,跟嫂子说心情太差出去玩玩,嫂子说,好,散心了回来就成。第二天就叮叮咣咣把画钉在了玄关门口。
那一个星期怎么了?我问老陈。老陈说还能怎么,吃喝嫖赌抽呗。我骂他没个正经。他说笑笑跟男朋友吵架,背井离乡心情不好就画了那么一幅画,她以为我结婚了,那画上的她穿着新娘的礼服但没有嘴巴,意思是后悔那些年没说出的话。
“卧槽,就一幅画,你居然能联想到那么远?为什么不是她结婚了?”
“她结婚了她不会这么画,会画一只翱翔着的金丝雀,当然,我猜的。”
“你知道么,这世界上就是有人能和你心电感应,你不说话,她也知道你在想什么。”老陈说这话的时候潇洒极了,掐灭了烟头,缓缓接下去,“但是遇见得太晚了。”
狗屁,什么晚,我就不信这个世界上有相遇恨晚这回事。不过就是不够喜欢罢了。
老陈又说,那一个星期他们在法国玩儿疯了,该去的地方都去了,但静下来的时候,问题就来了,笑笑喜欢闹,晚上爱去酒吧high,老陈喜欢宅,就爱蹲在酒店抽烟看风景,笑笑不喜欢烟味却喜欢吃西餐,顿顿牛排都不烦,老陈吃了三天胃就消化不动了,笑笑想要浪漫,整晚开着窗户画月亮,老陈被冻感冒,第二天还要陪她去疯。老陈说,不行了,玩不动了。笑笑的手机就响了,男朋友用流利的英文跟笑笑在电话里道歉,笑笑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回头跟老陈说,我和他,四年了。
老陈说,我也是。
故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那画儿挂在门口,从来没掉下来过,被我一撞,碎了。
我看着那里突然白出来的一片四方形,问老陈:“嫂子知道这事儿吗?”
老陈笑:“知道吧。”
“哦。”
哪个女人不敏感,自己同床共枕的男人干了什么不心知肚明。但嫂子没有拆穿。那张合影被老陈藏在画后面,嫂子应该也知道。我突然对嫂子肃然起敬。
“哎?我说不对啊,这照片的背景也不是法国啊,敢情你没事儿逗我玩儿吧?”我又仔细看了看,这背景分明是独特的中国建筑啊,虽然我没去过法国,但也能明显地看出来不对劲。
“我也没说是法国啊,这就是北京啊,”老陈拿过照片,低头的一眼间,居然全是温柔。我揉揉眼,觉得自己可能是看错了。他接着说:“后来笑笑又回来了,来找过我,说舍不得我,没人能看懂她的画,就想和我在一起。我又动摇了,我和你嫂子分手过一段时间,就是因为她。”
怪不得有段时间没看见嫂子。这个笑笑,真是妖孽啊。老陈又笑,说:“不是,这回她真的长大了,改了很多,不出门乱混了,早上起来也知道帮我做好早餐,收拾屋子,跟你嫂子现在一模一样。”
那,为什么?
因为我再也看不懂她的画了,她画什么都又开始有形无神,我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有一天我下班,家里颜料堆了一地,她坐在地上哭,说她知道为什么了。
嚯,这群搞艺术的,把生活弄得这么复杂。
不是复杂。她心里装的人不是我了,我怎么能看懂她的画。
看对眼的两个人,总是拥有着一个共同的秘密。这样无论你说得多么隐晦,我都知道你在比喻什么。不过就是想念,委屈,包容,体谅,爱恋,舍不得,别走开。我们都爱给人生做这么一个假定,谁能懂我,谁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就像紫霞的紫青宝剑被至尊宝拔出的那一刻,她爱了。可要是至尊宝没拔出来,她也是会爱的,这是个相对命题,因为她爱了,所以紫青宝剑出鞘了。
老陈说,笑笑离开的时候他们拥抱着照了这张照片,她说:
“庆幸我们,虎口脱险。”
老陈并没有觉得多伤心,却把照片偷偷藏在了画儿后面。边听歌边喝酒,“舍不得我们拥抱的照片,却又不想让自己看见,把它藏着,相框的后面。”听完醉倒在家三天,没出门,没吃东西,全公司都联系不上他,急疯了。嫂子用钥匙开了门,收拾好了东西,熬好了粥,一杯白水放在床头,贴着一张便条,写着:“清醒点,随便演演算了。”
爱你的每个瞬间,像飞驰而过的地铁。
我扑哧笑了出来。老陈拿打火机点了那张照片,火苗一下子蹿上来,照片蜷缩着身体,上面他和笑笑的容颜很快滚烫,火热,又很快,消失在这夜幕之中,像从来都没出现过。
我怀疑我这是喝多了出现的幻觉。冲老陈眨眨眼,他呵呵一笑,说,真的,你别为失恋难过,这是好事,总比他跟你结婚了再劈腿好吧,谁没失过恋啊,你都失过身,怕什么失恋,你应该庆幸,你虎口脱险了。
我们人生中总是会有很多小插曲,但你应该心知肚明,主旋律到底是怎么写的,你看我现在,房子,车子,美人。老陈乐颠乐颠地坐在沙发上笑。
刚说完,嫂子端着一盘水果从屋里走出来,借着月光放在茶几上,说吃两口,醒酒提神,天快亮了。说完转身又回了屋。
我问老陈,你不遗憾吗?
老陈说,遗憾啊。可人生会有多少遗憾现在能算得出来吗?有些人就是你生活中的一阵风,吹过去了杨柳也会摆动,可始终无法将你连根拔起。因为她是风,她太想飞了,谁都留不住。可有些人,就愿意做你脚下的泥,包围你,温暖你,侵蚀你,让你扎根,再离不开。我跟你嫂子婚期订了,那画我不要了,谢谢你把它撞翻,送你?
“我不要,别人丢掉的东西我才不捡!好马不吃回头草!”老陈拍拍我的头:“说得好,世上野马千千万,不行你就轮番骑骑看。”我俩笑成一团,眼里居然都有泪花,东方鱼肚,天渐渐亮了。
咸贵人,「一个」常驻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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