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回答,2001
作者/语冰
故事开始于2001年,两个女孩子一个横跨太平洋,去往美国探知自我,一个向南出发,在长沙广州两地收割生活。她们用22年的时间证明,人生既没有底,也没有顶。
2001
“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那可不一定。”
“怎么不一定?我们进入新世纪了。不仅是新世纪,而且是新千年。你想想,千载难逢啊。”
“新世纪又怎样?新千年又怎样?还不就是个数字。”
“不是普通的数字!人类连千年虫都避过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千年虫是假的。”
“刘红,你就不能乐观点吗?你都要去美国了。连朴树都唱了‘以后的路不再会有痛苦,我们的未来该有多酷’。”
李娜娜摇晃着肩膀唱出来。
我说:“李娜娜,他这句歌词的重点是‘痛苦’,你没听出来吗?朴树说‘不再有痛苦’,就表示他经历过痛苦,才这么盼望美好未来。反过来,我们可以盼望美好未来,但是必须明白,痛苦不可避免。哦,我忘了,你和我不一样。李娜娜小姐顺风顺水,还没经历过什么痛苦呢。”
“刘红,亲爱的。行了。咱们不争了。不如我们打个赌,过二十年再看,是越来越好,还是越来越糟。如果越来越好,就我赢,如果越来越糟,就你赢。行不行?”
“好啊。一言为定。”
“你到了美国,记得代我向你的博士问好。”
“会的,你也看紧点你的盗版朴树,能嫁就早点嫁了吧。”
“刘红,别转移话题。我是在给你送行呢。”李娜娜一脸甜蜜,“总之,你去了美国,要保证自己好好的。我也一定好好的。”
“好,一定,我保证!”
二十二年后,在回国的飞机上,我望着窗外的蓝天,这段对话突然浮现在脑海里。就好像是昨天的事。但是这样说是不对的。就算我的记忆清晰如昨,二十二年已经过去。我们经历过那么多。每一个瞬间,都漫长得如同永恒。事实上它们并未成为过去。它们不会成为过去,它们必将留下痕迹。
而那间清吧,也就是这一次回国我和李娜娜相约重聚的“清白之年”清吧,是真的没有成为过去。李娜娜在微信上告诉我,她在长沙还没有拆迁的最后一条小巷里逛,居然看到了那个我们熟悉的招牌。“清白之年”没有消失,只是搬家了。
2001年初秋,我是在“清白之年”清吧和李娜娜展开那段对话的。清吧当时正在播放朴树的歌。这家清吧装修得就像我们小时候的教室。墙上有黑板报。桌面底下有抽屉,抽屉里面有军棋和跳棋。屋角有铁环,窗下挂着书包。清吧还有一个小舞台,就像我们小时候六一节文艺汇演舞台的缩微版。
那天是星期二,清吧里没有什么客人。虽然已经夜深,我们还是在一杯接一杯喝咖啡。李娜娜说:“睡不着就睡不着呗。反正你明天就要去美国了。我帮你提前倒时差。”
我说:“是不是啊?你这么好!”我们两个都没憋住笑。
“但是你明天还要去店里啊。你不是说你每天早上不去巡视一圈你就不安心?”我说。
“没事啦,哪有送你重要。”
朴树的碟又放了一轮。
我说:“其实这张碟,我唯一不喜欢的就是《New Boy》。朴树这么个天生不合群的人,《那些花儿》才像他会说的话,《白桦林》才暴露了他的真实面目。《New Boy》,不像他的风格。再说了,朴树和咱们一年的,奔三的人了,不应该唱这么浮夸的歌呀。”
李娜娜不爱听,“你怎么看不得人家青春呢。就不兴他内心住着少年吗?”
我说:“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就像你的盗版朴树一样,没毛病就对了。”
盗版朴树是李娜娜的男朋友,清吧的驻唱歌手。李娜娜九个月以前在这里认识了他。我叫他“盗版朴树”,因为他总是喜欢唱朴树的歌。他的音色和朴树很像,但是他有点过于健谈,没有朴树的落落寡合。但是挡不住李娜娜喜欢他。
李娜娜打了一下我的手,“算了,懒得和你说。总比你的报纸博士要好吧。”
我说:“那倒是。唉,事到如今,咬牙上吧。”
时间过了十二点。我说:“我们走吧。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李娜娜说:“好吧,走了。我送你回去。”
我们上了李娜娜新买的白色桑塔纳。李娜娜点火,挂挡,提速。小车上了五一大道,上了湘江大桥,往河西驶去。
大桥上除了一两辆出租车,几乎空空如也。湘江江面上一片混沌光影。橘子洲头如同倒卧的巨兽。
我们一时无话。李娜娜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打开收音机调台。她的右手突然停了下来。
收音机里传来一个急促的女声:
现在插播新闻!现在插播新闻!
美国纽约受到恐怖袭击。世界贸易中心双塔均被恐怖分子劫持飞机撞毁。死亡人数已超一千人,还在持续上升。
2005
我和李娜娜再见面时,李娜娜已经成了广州一家服装厂的老板。我去美国时,她在长沙开的服装店已经从一家变成三家。最开始,李娜娜从广州十三行进货。后来,李娜娜不满足于四处淘货,开始自己设计款式,在十三行附近的城中村里找了一个小服装厂,请人家帮她加工个十件二十件,贴牌销售。李娜娜自己设计的款式比淘来的款式卖得更好。她的“旅途”时装店在长沙渐渐小有名气。许多女孩认准了她的风格,只要她一上货就来淘新。这时候,帮她加工服装的服装厂老板赌博,资金断链。李娜娜干脆盘下那家服装厂,接收了厂里的十来个员工,注册了“旅途”服装商标。一年以后,李娜娜不但把服装厂做得红红火火,还在十三行自己打了一个门面,挂上了“旅途”的招牌。她设计的衣服不但继续在长沙的三家门店零售,而且批发这块也进入轨道了。
2005年夏天我第一次回国,待了一个星期。离开时,我特意从广州出发,去看李娜娜和她的厂。
出租车快到十三行时塞车了。我提前下车,自己走了过去。八月盛夏,广州比长沙更热,不但热,而且闷,全身的汗都无处出。但是感觉到热的好像只有我一个人。我走在狭窄的骑楼底下,身边摩肩接踵、行色匆匆,都是提着黑色大塑料袋或者彩色大蛇皮袋的人。主要是女人。
我走进十三行大门,冷气扑面而来。我按着店铺号码寻找,还没走到“旅途”门口,就被那番热闹和拥挤景象吸引住了。
店面很小,最多八平方。里面架子上堆满一沓一沓成品衣服。门口有个光头塑料模特,模特身上穿了一条大摆吊带连衣裙。店门口有四个穿着爆款的女销售。店里还挤了五六个进货的女老板。她们指着销售身上的衣服说,这款上五件,这款上十件。女销售们满脸笑容,边说好的,边到货架上去点货。点好老板要的款,她们又不经意拿起旁边另外一款说,这款也带几件吧。这款很好卖的。老板说:“好,带五件。”
我看了半天,才走上前去,拍了拍最矮的那个女销售的肩膀。李娜娜转过身来,大叫:“刘红!你吓我一跳!”说完,她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说:“你行啊,生意做得这么火。”
李娜娜脸上笑开了花,说:“还好。还好。承蒙夸奖。我每天累死了。我们去厂里吧。厂里人少一点。”
李娜娜带着我往十三行后面走。转到后面,有一条巷子。从巷口往里走,拐了三四个弯,经过一片杂乱棚屋,到了一栋老式居民楼的一楼。李娜娜转过身来,举起双手做出隆重介绍的手势,说:“旅途服装厂到了。刘红小姐,欢迎光临。”
工厂原来就在两套打通的三居室民房里,我花了三分钟就逛了一遍。最外面的那间是陈列间,里面有十几个穿着各式衣裙的光头塑料模特。里面的一间是堆得满满的库房。最里面的两间,是员工宿舍。每个房间里放了三组上下床。中间的两间,是车间。几个年轻女孩坐在缝纫机前干活。李娜娜进去,她们抬头笑笑,手脚不停。布料从缝纫机快速跳动的针下吐出来又吞回去,令人眼花缭乱。
我回到陈列间,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模特身上的衣服,对李娜娜说:“你还是你,一点也没变。”
李娜娜说:“怎么说?”
我说:“你看你设计的这些裙子,不是大摆,就是多褶,不是吊带,就是灯笼袖。还有,一件净色的都没有。不是大花,就是碎花,不是跳色,就是扎染。你就不能朴素一点低调一点吗?”
李娜娜大笑:“刘红,还是你了解我。”
她问:“这么久没回来了,怎么就待这么几天?”
我说:“好不容易转了学签。不敢久待呀。可是我太想我妈了,所以还是下决心回来了一趟。”
李娜娜说:“那个博士呢?你这次回来和他见面没?”
我说:“见他干吗?吃饱了撑的?”
之前的在读博士,现在的我前夫,从来没有真正和我走到一起。我猜这个比我大十岁的男人一开始并不能看清他自己的未来,所以我们才阴差阳错成为夫妻,所以我才得以去了美国。但是到了美国,我仅仅在他那间和别人合租的公寓里住了一个星期,他就帮我找了一份工作。工作是给一户二代华人家庭当保姆,带两个分别为一岁和两岁的孩子。这对夫妻是台湾移民二代,会说一点点国语。我搬到他们家,一住就是三年,仅仅星期天才回去和博士同住一晚。
三年后,他博士毕业了。他告诉我他要回国。他经过国内一个同学引荐,在华为得到了一个软件工程师职位。他说他在美国没有前途,最多混个中产,日子又无聊得不得了。他说中国加入了世贸,经济已经开始腾飞,机会遍地都是,他可不想错过这个大时代。他和我说这些时激动得口水都喷了出来。我看着这个在美国读了七年书仍然像个土包子的男人,心里想,看不出你还是个这么有抱负的人。
可是我不想回去。我和我的雇主说了我的情况和想法。两口子都表示理解,并且愿意帮助我。三年保姆生活的好处,在这时候显现出来。我的英语口语和听力已经过关了,再加上我本来就不错的阅读和写作,半年以后,我托福考出613分的高分。很快,我收到北西雅图学院幼教专业的入学接收函,又过了三个月,我成功转成学签。这期间,博士和我办了协议离婚。他回了中国。
我和李娜娜都沉默了一下。我问:“那你呢?你想晨晨吗?”
晨晨是李娜娜的女儿。晨晨三岁了。李娜娜告诉我,她把晨晨放在外公外婆家,请外公外婆带着。
“怎么不想?想得哭。可是我丢不下这一大摊啊。”
“你看这些小姑娘,她们每个月都要寄钱回家呢。我得好好做,把厂做大呀。”她抬手指指车间。
我说:“你请的这些女孩都好年轻啊。”
李娜娜说:“可不是嘛。十八九岁、二十出头的,就出来打工了。这些姑娘,还有我店面那些姑娘,都是四川和云南那边农村的。”
我说:“难怪。店面那几个销售化了妆,我看不真切。这些姑娘,看上去真的好淳朴。”
李娜娜笑着说:“和我们那时候一样淳朴,是不是?”
我也笑:“你是在自夸吗?”
李娜娜说:“我倒是想自夸呀,可是现在可没人喜欢被人说成’淳朴’。”
我点点头。
我问:“这些姑娘每天上几个小时的班?”
李娜娜说:“早上7点到晚上7点。”
我看着李娜娜,“这么长。你剥削。”
李娜娜用拳头捅了我一下,“这周围所有厂都是这样的作息。再说,我刚开店那几年,还不是一样,我还每天从上午9点守店守到晚上10点呢。”
我想起另一件事,“那盗版朴树呢?你们有没有可能复合呀?”
李娜娜瞪了我一眼,“没可能。”
李娜娜和那个清吧歌手从来都没有结婚。我去美国没多久,李娜娜怀孕了。歌手要李娜娜流产,李娜娜没同意。怀孕四个月,她偶然在歌手的手机上翻到其他女人的暧昧短信。不只一个女人,而是好几个。那个诺基亚手机还是她帮他买的。李娜娜去质问歌手,歌手矢口否认。一天半夜,李娜娜开车到酒吧门口去等,目睹歌手搂着一个女孩热吻。李娜娜当即下车,抽了歌手一个耳光,宣布分手。
据说歌手后来求过李娜娜好几次,想和她重归于好。可是李娜娜不愿意。她自己生下了女儿。
我想象李娜娜怀孕期间和哺乳期间一个人坐火车去广州进货的情景。我想起刚刚在十三行外面看到的那些拖着大包小包的女人们。
我忍不住握了一下李娜娜的手腕,说:“你辛苦了。”
李娜娜笑着甩开我的手,“别这么肉麻好不好。”
她说:“来,试衣服。”
就好像回到了我刚到河西教书,她刚在中山路开店的时候。我把她的每一个新款都试了一遍。我把那些飘逸的,柔软的,繁花似锦的,天马行空的衣裙穿在身上,就像把褪了又生的时间的翅膀披在身上。
但是我有点担心。我撩起轻薄的裙摆捧在手里。我手里易皱的棉质布料好像一朵随时会被风吹散的云。
我说:“娜娜,你设计的衣服我好喜欢。不过这料子,好像不经穿?”
李娜娜一笑,“要经穿干吗?要是经穿,还有什么理由买新衣服?女人买了新款,就要换掉旧款,才对得起自己的美好年华。你说是不是?别担心,质量问题,不成问题。”
她把我喜欢的每个款式都拿了一件,放在一个印着“旅途”两个字的天蓝色纸袋里,递给我。
她说:“你带到美国去,惊艳一下美国人。”
2012
七年以后,我才再次见到李娜娜。这中间我回来过两三次,但是她太忙。我们的时间凑不上。
七年以后,我终于可以说,我在美国找到了自我,美国对我来说不再是异国。虽然从一开始我就下定决心要生根,但是这件事情做起来远比说起来难。
李娜娜送给我的衣服,其中两件我在毕业典礼和一次话不投机的同乡聚会上穿过,其他的都压在箱子里。西雅图的夏天短暂而温和,超过30度的日子很少。李娜娜的衣服穿在身上太凉,并不实用。
有一天我把这些衣服都翻出来,在镜子面前轮流穿了一遍。我忍不住嚎啕大哭。
我已经毕业,转成了工签,找到了工作,可是我无法排解像夜气一样的寂寞和像蛀虫一样的思念。我想家,想妈妈,想我长大的地方。而我工作面对的幼童就像一群尚无意识的小兽,虽然可爱,却使我加倍感到无法沟通的孤独。我每天下班,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自己租住的一间公寓,下碗面或者炒个饭,看电视,睡觉。第二天接着上班。我在圣诞季穿过熙熙攘攘的商场,好像穿过沙漠。可是我必须坚持。
2010年,我工作的日托中心来了一个新同事。她是罗马尼亚移民。一个星期五,她邀请我周末去爬山。贝克山。就是在西雅图城里每天都能看到的那座和富士山长得很像的雪山。我说好。
我们五点出发,从西雅图开到贝克山脚下,足足开了两个半小时。从山脚开到半山腰又开了一个小时。她泊了车,我们开始爬山。用了两个小时,我们才爬到雪线。
一个小时以后,我终于站上了名叫“艺术家之巅”的顶峰。皑皑白雪如同巨大的帷帐,从我脚下向四面八方延伸。极目远眺,群山匍匐,直到天边。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我在城里也能看见贝克山。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我好像被困在井底。因为我站得不够高。
从这天起,我开始了我的户外生涯。
李娜娜的户外生涯比我开始得更早。2009年,她转掉长沙的三个门店,新租了一处面积翻倍的厂房,改为专做批发。她在广州买了房子,把父母和晨晨接到了身边。她请了两个设计师,还请了生产经理负责日常运行。一切如同镶嵌得丝丝入扣的齿轮 ,仿佛能够永久运转下去。她终于有空了,于是玩起了国内正火的户外。2012年我们见面时,四川、云南和西藏,她几乎都已经玩遍了。
我们相约在昆明机场见面。李娜娜告诉我,她厂里的一个员工离职了。这个名叫阿秋的女孩老家在云南六库,从十七岁进厂,一直到二十二岁,一直是厂里最认真负责,工作能力最强的员工。阿秋本来再也不打算回老家,可是她弟弟来找她了。如果她不回去结婚,她的父母就收不到彩礼,如果没有彩礼,她弟弟就找不到老婆。就算她每个月都寄钱回家,也填补不了家里的无底洞。于是阿秋离开了广州。李娜娜惦记阿秋,想要到她家里去看看。我让她等我回来一起去。
李娜娜穿着一件速干衣,背了一个轻便背包。我携带了全套户外装备,但是事后才知道,这样慎重毫无必要。
我们坐火车到大理,在大理玩了一天,然后从大理坐十二个小时的长途巴士到了六库县城。我们从六库县城又坐了七个小时的长途巴士,才到达丙中洛。我们在镇上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出发徒步。我们沿怒江旁边的机耕路走了两个小时,再沿土路爬山一个小时。我们一头一脸都扑满尘土,才爬到名叫“秋那桶”的村子。阿秋就嫁在这个村子里。
我们仰头看到山顶上绿油油的麦地和麦地中间零星几栋房子时,终于舒了一口气。我喘了口气,转过身想看看来时的上山路,瞬间被眼前的景色惊呆。我们位于群山的怀抱里。我的视线尽头,一层层屏障般的山脉从墨色,到深蓝,到浅蓝,再到灰蓝,最后和天空融为一体。我们脚下,怒江变成了一条绿色丝线。
这不能不让我想起我和李娜娜长大的那个山沟沟。那时还是儿童的我,也曾觉得自己被群山包围。
这更不能不让我想到美国的山水。美国的山水浓墨重彩,如同自然写实主义,人类只是旁观者和欣赏者。眼前的山水却抽象朦胧,高度写意。明明人们自古以来就生活在这山水里,这山水却似乎和其中的人们没有任何关系。当我回头,看到一个抱着一只母鸡向我走来的男孩,那种背离感越发强烈。我突然明白了中国的山水画是怎么来的。
李娜娜笑眯眯地说:“怎么样?美吧?”
我说:“美。真美。”
李娜娜说:“这几年,这样的风景我可看得太多了,都审美疲劳了。”
她接着说:“不比你们美国的差吧?”
我笑了笑,说:“不一样,没有可比性。”
男孩已经走到我们面前。我以为我们吃了这一路的灰,头脸已经够脏,男孩可比我们脏多了。他的头发板结,成了灰黄色。他的脸蒙着一层污垢。他的鼻子底下挂了两条青龙。他穿着看不出本色的T恤和短裤,光着脚。
男孩是阿秋丈夫的弟弟。他从他们家放养的鸡群里抓了一只母鸡,好招待我们。我们跟着他,穿过只有十来户人家的村子,走到阿秋家,看到阿秋挺着大肚子,站在卸掉门板的门里等着我们。她看到李娜娜,眼泪流了出来。
我们很快被七八个小孩包围。小孩子们全部都是一身灰尘。李娜娜从背包里拿出一包糖果,分给他们。他们高高兴兴,一哄而散。阿秋的公公和丈夫都在外面打工。只有她,她婆婆,和她丈夫的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在家。阿秋的婆婆一脸皱纹,还驼背,但一问,其实她比我们只大一岁。她满脸笑容,双手合十,对我们说了几句听不懂的方言,就去杀鸡了。
我们俩用了二十分钟,把村子转了一圈。我们看到了一些老人,几个妇女,但是几乎没有看到成年男人。小孩子们又在后面跟着我们。我们在村子中间看到一块水泥坪,水泥坪中间有一个火塘。水泥坪边上有栋白墙四方的房子。这栋全村最好的房子顶上有个十字架。
鸡肉、蔬菜和米饭都有我从来没有吃到过的鲜美。吃了饭,我们决定还是回丙中洛镇去过夜。听到我们马上就要走,阿秋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下了山。还有两小时的路程。李娜娜说:“我们去河里洗洗脸再走。”我说:“好。”
著名的怒江第一湾就在丙中洛。但是我们所在的上游,怒江宽仅十余米,流速缓慢,如同凝固。我们洗了手,洗了脸。李娜娜捡起河滩上的卵石,一下一下打水漂。
我说:“看到阿秋,我想起我们刚刚毕业那时候了。”
李娜娜说:“嗯,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说:“那些小孩子,好脏啊。真想把他们带下来洗洗。”
李娜娜说:“嗯。他们不是天天洗澡的。不过我们小时候,冬天也是一个星期才洗一次澡。”
一阵无话。
李娜娜转过脸,对我说:“刘红,这几年我看了好多好美的大山大水,也看到好多这样的小孩子。每次看到,其实我心里都很难受。”
“还有我厂里那些员工。都是和阿秋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这些年,她们来来去去,没有人真正做得长。我知道她们大部分是回去嫁人了。然后就像阿秋这样,在山里过完一辈子。”
“我厂里的那些员工,她们从来不会穿我设计的衣服。”
“刘红,有时候,晚上一个人的时候,晨晨睡着了,我看着她,就想起我厂里那些女孩子。我心里不踏实,我睡不着觉。”
2016
带我去爬贝克山的罗马尼亚裔女同事名叫伊娜。她大我五岁,和我差不多同时抵达美国。和我成为同事时,她已经受洗,成为一名新教徒。
伊娜不仅约我去爬山,还约我去教会。我去了一次以后,对她说,我很难接受上帝存在这件事。我从小就是无神论者。她笑笑说,她完全理解我。她的父母是非常虔诚的东正教徒,但她从小接受的是无神论教育。她本来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信教,可是到美国以后,有一天,她突然明白了。
她说:“你的时间还没到。没关系。”
她后来换了工作,但我们仍然是朋友。我们继续爬山,有时候我也和她一起去做礼拜。其实我很喜欢听牧师的布道,我喜欢牧师讲的那些话题。谦卑,忍耐,尊敬,自制,爱,这些都是打动我内心的词语。可是我就是很难接受上帝存在这件事。直到有一天,我听到那段话:
出生有时,死亡有时;耕种有时,拔离有时。
哭泣有时,欢笑有时;哀伤有时,雀跃有时。
寻找有时,遗失有时;保存有时,丢弃有时。
我的心里突然好像水洗过一样。我之前觉得上帝不存在,是因为我一直想象上帝像我们一样,有眼睛有鼻子有嘴巴。原来我搞错了 。上帝看不见摸不着,上帝和时间同在,上帝和万物同在。上帝就是我们脚下的路。
2016年秋天李娜娜带着女儿到美国来旅游,最后一站是西雅图,正好赶上我的受洗仪式。
仪式结束以后,我带母女俩去一家广式餐厅喝早茶。李娜娜吃了一个凤爪,喝了一口铁观音,连呼正宗,和广州不相上下。
我说:“你知道现在西雅图大陆来的华人有多少吗?”
李娜娜包着一嘴食物,含含混混说:“想象得到啊。富人贵人都出国了嘛。”
这时候,餐馆停车场一连开来五辆跑车,正好停在我们窗外。我说,“李娜娜,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
李娜娜停下筷子,看向窗外,“保时捷,兰博基尼,法拉利。哇,都是豪车。”说话间,那几辆车上下来七八个青年。他们进了餐厅,一坐下来就开始讨论特朗普当选总统的事,京味十足的普通话顿时充斥并不太大的餐厅。
李娜娜还在看着他们。晨晨不好意思了,推推她的胳膊。
晨晨简直和李娜娜长得一模一样。我看着晨晨感叹,“时间过得好快呀,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
李娜娜说,“长这么大了,还是不懂事,读书不用功,每天光顾着听歌,画画,看动漫。”
我说:“还不就是像你。”
李娜娜瞪了我一眼。
吃了饭,我把母女俩送到机场。出关前,我们在出发大厅的星巴克坐了坐。
李娜娜端起咖啡,没有喝。她看着我,郑重其事地说:“刘红,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我说:“你说。”
她说:“我想让晨晨高中毕业到美国来读书。这次我们来旅游,我也是想亲眼看看,美国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点点头。
李娜娜说:“我没有告诉你,这一两年,我厂里的生意,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不行了。你知道我的风格,我不喜欢中规中矩平淡无奇,我喜欢与众不同一点,别出心裁一点。不知为什么,这样的风格这一两年卖不动了。套装走俏了,好像女孩子们一周七天都要打工似的。还有,那些可以百搭的款好卖了。像衬衣,小西服,没有图案的T恤,直筒裤,净色连衣裙,这些基本款我看都不想看一眼,可是走货走得快呀。我挺发愁的,厂里二三十号人等着我开工资呢。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跟跟风,改改风格,可是改了就不是我了,改了还怎么叫‘旅途’。”
“还有一个问题。你记得你那次回来,说起布料的质量不?现在这个问题真的成了问题。好像所有人突然都开始理性购物了,买一件衣服都指望能穿个十年八年,甚至一辈子。我也试了换成高档一点的面料,结果成本唰唰上去了,还是卖不动。”
我点点头。
李娜娜说,“我现在库房里积压了很多衣服。再这样下去,不用多久,我就没钱周转了。没钱周转,那就只好关门大吉了。”
我轻轻握了一下李娜娜端着咖啡的手。我说:“别着急,总有出路的。”
李娜娜放下一口没喝的咖啡。无声无息叹了口气。
她说:“刘红,你还记得上次我们一起去秋那桶村吗?那时候我和你说起那些小孩子,还有我厂里的那些员工。我那时以为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以为我有资格同情他们,怜悯他们。现在我才知道,我和他们没有任何不同。我还以为我是天上飞的鸟,其实我和他们一样,只不过是地上长的草。我们都一样被命运摆布,我们谁也左右不了命运。”
我说:“别这样想。也不一定的。”
李娜娜笑了笑,说,“别说这些扫兴的了。”
她接着说:“你还记得你来美国前,我们打的赌吗?现在看起来,很有可能我要输了。事情哪有可能一直越来越好呢?”
我说:“不对呀,你哪有输。你已经做得够好了。我倒是觉得我自己那时候太悲观了。事情虽然不可能一直越来越好,但是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自己怎么看,怎么面对。你说是吧?再说,二十年还没到呢。我们才多大?四十三,还年轻着呢,急啥?”
李娜娜噗嗤笑了一下。
她悄悄朝在一边挂着耳机自顾自听歌的晨晨努努嘴,说,“她是朴树的铁粉。”
我说:“你闺女的气质,还真的像朴树。比她爸爸像多了。她爸爸现在怎样了?”
李娜娜说:“早就结婚生子了。不唱歌了。他原来在一家教培机构打工。后来教培机构关门了,听说他找不到工作,在送外卖。”
我说:“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李娜娜说:“毕竟是我闺女的爸爸。想想他也怪不容易的。”
我说:“那你这些年,就没碰到过动心的?”
李娜娜笑了笑,说:“还有什么心好动的?你觉得我现在这个情况,有谁会真正看上我的人?再说,那么多结了的都离了。我还去凑那个热闹干吗?”
我默然。
李娜娜说:“我还没问你呢?那个博士,后来怎么样了,你知道吗?”
我说:“他从华为出来开了家软件公司,自己创业,应该也算没辜负他的十年寒窗吧。他去年给我写了封很长的电邮,自吹自擂了一通,然后问我要不要投资他的公司。我心想,拉投资怎么还拉到我头上来了?我谢绝了。”
李娜娜说:“嗯,你做得对。这年头,投资需谨慎。那你自己呢?就没碰到合适的?”
我笑着说:“大概我的时间还没到吧。没关系。我有耐心。”
李娜娜说:“刘红,你变了,你比原来温柔多了。”
我笑笑。
李娜娜说:“说起咱们打的那个赌,你知道朴树复出了吧?他新出的歌,《平凡之路》,韩寒电影《后会无期》的主题曲,你听过吧?”
我说:“我知道啊。电影看过。歌更听过。”
李娜娜说:“就知道你肯定知道。”
她张口就唱:
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 也穿过人山人海
我曾经拥有着的一切 转眼都飘散如烟
我曾经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
直到看见平凡 才是唯一的答案
你说:“李娜娜,你倒是想唱就唱,一点都没变。”
李娜娜说:“我特意唱给你听的。你看,到头来,朴树也说,直到看见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到头来,我们真的都一样,都是普通人,过着平凡的生活。连朴树这么脱俗的人都认了。”
我说:“我倒不这么想。我觉得,朴树心里不可能认为平凡才是唯一答案的。我们每个人才是自己的唯一,朴树这样的人,更是唯一的唯一。我们都归于平凡?太自轻自贱了吧。我觉得,朴树不过就是和当年一样,试图说服他自己罢了。”
李娜娜看着我,“你就爱和我抬杠。不过,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我笑着说:“我们殊途同归嘛。”
2023
我和李娜娜的二十年之约未能践行,因为2021年,一场一年前开始的疫情肆虐全球。这场我们有生之年没有见过的疫情把我们所有人困在原地,一困就是三年。
除了不能回国,我倒是不觉得疫情对我有多大影响。最初的恐惧之后,大家很快习惯了。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我已经不再是一名幼教工作者,我成了一名中学教师。和伊娜一起开始爬山那年,我也开始在西雅图大学修课。我一门一门修,过一门算一门,五年以后,我拿到教育学学士学位。半年以后,我成为一名社会研究课老师。我终于可以和我的学生们面对面讨论宇宙人生了。
李娜娜也说疫情对她没有多大影响。2019年秋天,晨晨拿到学签,去美国读大学,这是李娜娜觉得最幸运的事。她在微信上和我说,“要是晚一年,可能就走不了了。”
我说:“这疫情一来,国内把美国说得水深火热的,你不怕?”
李娜娜说:“你都不怕,我怕啥?”
李娜娜的服装厂在晨晨出国之前倒闭结业了。晨晨走了以后,李娜娜在国内天南地北玩了小半年。然后疫情就来了。
又过了三年,我们终于得以在“清白之年”清吧再次紧紧拥抱。我们两个人居然都哭了。
老板说:“我记得你们俩。美国911那天,你们俩在我的老店里坐到十二点。你们俩一点都没变呀。不像我,头发都白了。”
老板撸了撸自己花白的板寸,“我给你们放朴树听,怎么样?”
我俩齐声说:“好。”
我和李娜娜坐下来,你看我,我看你,看了好一阵。
李娜娜说:“你真行啊,打算改行当作家?”她说的是我在大学修写作课的事。
我说:“没有啊,我学着玩。就是为自己开心。你才真行呢。都变成网红了。”
李娜娜和父母搬回了长沙。居家隔离期间,李娜娜开始玩短视频。她在抖音上开了两个号,两个号都叫“人在旅途”。一个教人服装穿搭,另一个分享旅行见闻。三年过去,两个号的粉丝加在一起超过了十万。
李娜娜笑笑说:“就是玩玩。赚不到钱的。好在广州那套房子出租了,暂时有饭吃。爸爸妈妈很愿意我和他们一起挤。银行里也还剩点钱,大概够晨晨读到毕业。”
我问:“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李娜娜说:“不知道,懒得想。”
她接着说:“你还记得你去美国前的那个晚上吗?在湘江大桥上,收音机报道‘9•11’事件。我当时觉得好可怕,连美国本土都被恐袭了,简直像世界末日。那时候哪想得到,后来还会发生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刘红,你猜我听到那个新闻的时候在想什么?”
我说:“在回顾你的前半生?”
李娜娜大笑:“让你说对了。”
2001年九月,李娜娜和盗版朴树陷入热恋。我准备赴美。
2000年到2001年跨年夜,李娜娜在“清白之年”认识盗版朴树。2001年一月,我在长沙晚报上读到博士的征婚启事,给他写了一封信。三月,他回到中国,我们领了结婚证。然后,我们换了几套夏装冬装,换了几波同学亲戚,在几个不同的地点拍了一堆照片。八月,我拿着结婚证,博士的邀请函,还有那些照片,去美国驻北京大使馆申请探亲签证。
1998年,李娜娜在侯家塘又打下一个门面,开了她的第三家时装店。我的前男友去美国留学。我们是在校友联谊会上认识的,认识时我在师大读大二,他在工大读大三。我们恋爱六年。他去美国半年后,写信对我说遇到真爱,和我分手。
1995年,李娜娜长沙理工大学美术系毕业,分到她父母单位宣传科。一年以后,李娜娜无法忍受自己的工作,请长病假,找父母借钱,在中山路打了个门面开时装店。第二年,她的第二家时装店在南门口开张,她辞了职。我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分到湘中一个乡中学当语文老师。第二年,我辞了职,应聘到长沙金信中学。
再往前,我们俩是厂子弟学校同班同学。我们那家三线工厂现在早已不存在。李娜娜是厂子弟,爸爸妈妈都在厂技术科上班。1986年,他们全家调到长沙一家国营工厂,离开了山沟沟。不过后来他们调去的厂也倒闭了,李娜娜父母退休金加在一起四千刚出头。我是在小学三年级和妈妈弟弟一起农转非进厂的。那是1983年。进厂第二年,爸爸死于工伤,妈妈抵职。那段时间是我记忆中最黑暗的日子。但是妈妈是个坚强的人。1988年,我们厂破产清算。妈妈摆了个早餐摊子。1991年我考上大学,和李娜娜在长沙重聚。过了两年,我弟弟考上湖南大学。妈妈的早餐摊子已经变成早餐店。弟弟大学毕业进了三一重工。这家私企有很多我们厂的原职工。弟弟没多久结了婚,老婆也是我们厂的厂子弟。再后来,妈妈不再开店,去长沙买了一套房子,和弟弟一家住在一起。
三年级我刚转学到子弟学校时不会讲普通话。班上有个男同学天天跟在我后面学我的乡下口音。有一天他又在操场上跟着我,脸都快贴到我后背了。我忍无可忍,手肘往后一顶,正好顶到他的鼻子。他流着鼻血,哭哭啼啼去班主任那里告了我一状。班主任在课堂上叫我站起来,说清楚是怎么回事。我一声不吭。这时候李娜娜举起了手。
穿着连衣裙的名字洋气的独生女李娜娜站起来,指着那个男同学说:“是他自己摔的,不关刘红的事。”
那一天,是我们旅途的开始。
李娜娜伸出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我抱着咖啡杯的手,“刘红,听这首。”
就让我 来次痛彻心扉的痛
都拿走 让我再次两手空空
只有奄奄一息过 那个真正的我
他才能够诞生
我们俩静静地听完了整首歌。
李娜娜说:“我觉得,朴树终于找到了和时间的正确相处方式。”
我说:“我同意。”
我接着说:“还有,不管有没有草原,马永远是马。”
李娜娜说:“我也同意。”
我俩相视一笑。
李娜娜说:“那我们打的那个赌,到底谁输谁赢啊?”
我说:“谁知道呢。”
Just let time go 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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