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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人顶

二向箔2023-09-08 09:26:24文章·手记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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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任天


弥留时光,大火将至,站在父亲人生的尽头回望,原来你也注定将在熊熊火海中挣扎一生。


这个项目叫制作信息锅,人手一锅,在气功师黄润田的指导下,以特殊的动作与意念给锅加持信息,现在举锅挥舞,把天地之灵都舀到锅中,当你用锅中的水治疗自己的疾病时,锅是一个符号,真正的奥秘在于你意识深处的能量。我摩挲了两下后脑勺,按下了暂停键,模糊的画面定格在一个把头罩进银色汤锅,两只锅耳下瀑出大片波浪卷发的女人面部特写。女人鼻梁很高,紧闭双眼,年纪看着不到四十。我盯着端详一会儿,脑子里突然闪过迪克牛仔的模样,随即怀疑起了她的性别。

杨克松在这会儿哼了一声。我回过头,他已经醒了,眯缝着眼睛,嘴角挂着一道水印。我赶紧欠身从床头柜上的纸抽里扯出一张纸,给他擦嘴。杨克松张大嘴,声音混沌,说,海灯,给我调高点。我说,咋地,看不着啊?杨克松说,有点喘不上气。我说等着啊,一边来到床尾,单膝蹲下,摇动把手。随着护理床角度升高,杨克松上半身缓缓靠了过来,好像健康时向我走来一样。我说,现在好点没?杨克松咳嗽着说,升半旗,默哀呢嗷。我又紧绕了两轮。刚坐稳,他抬起手指指了床头柜,我又拿起纸抽,他用还好使的那只手缓慢地抽出两张,捂到嘴前,腰弓成虾型,咳嗽加剧,吐出一口黏痰。

这个月他作妖挺频。大上个星期,我按照他之前吩咐带来三斤南果梨,他让我削梨皮,我拿水果刀一顿削,削好后他就啃了一口,说不好吃,然后让我继续削,切成拇指肚大的方块,再用保鲜膜包好,放冰箱里,说备请朋友享用。我说不了他,跟做手工的小学生似地照做。结果,这次来打开冰箱一瞧,那些梨块还原封不动地堆在里面,已经锈黄,撕开保鲜膜,我脑抽咬了一口,结果喷了一冰室碎沫。

杨克松不管我抱怨,眼不瞧心不烦,抬起好使的那只手,按下了播放键继续看。我气得在他跟前转悠。眼前他看的这张气功光盘,也是我在家翻箱倒柜按他要求带来的。养老院没有影碟机,家里那个早扔了。我本不想折腾,在班上和晓琳闲了一嘴,不成想隔天她就带给我一个化妆品袋,打开看,里面是台挺新的儿童早教机。晓琳说,这是她儿子三岁的时候买的,能放光碟,还好使,你拿去给你爸用吧。我不好意思白拿,问买的时候多钱,折一半给她。她说,你帮我家修过好几次电,给啥钱啊。我还是抹不开,晚上换班的时候请她去外面吃了顿鸡公煲。

我在艳粉街春天宾馆上班,做保安,上一休一。宾馆比较特殊,一共只有三层,毗邻的是座十层高的格林豪泰以及一栋赫鲁晓夫家属楼。出于身高不够发型来凑的原因,楼顶上用钢筋焊立的招牌,被做得特别的大。一个字快顶上一个成年人高,但还是改变不了它的宿命,宾馆夹在两栋并不伟岸的建筑中间,组成了一个三口之家,它是那小孩。但也合乎情理,左边是市场经济,右边是苏联模式,站中间做儿子算混血,挺好,在春天茁壮成长。

老板曾对名称做过解释,春天宾馆招待的人不宽裕,人生大概正处隆冬,所以需要春天,住得就是希望。而且,自诩佛教徒的他,也经常从销售额里拿出一部分钱,捐赠本区的福利院。获得的表彰相片就挂在前台的展示墙上。对此,我们这些员工是敬佩他的。接济众生是多好的造化啊,但现实总是家暴理想。宾馆销售最旺的是钟点房。一个月穷学生没几个,精神小伙和他的对象常来,再者就是三类:打麻将的,搞破鞋的,打麻将同时搞破鞋的。每次老余找我交接班,裤兜里总会揣着一副耳机。我心合计,终归是希望不敌发春。

尽管宾馆一年四季如春,但待遇不错,完全可以接受,扣除五险,月到手三千一。我个人花销少,独居,女人正式地交往过两个,到如今,我更喜欢一个人生活,我的生活等同超市里卫生用品区的货架,规整干净永远盛着空白,不断地被时间撕扯,一片一片减少,最后剩下坚硬的空心。

幸而我有爱好填补这空心。每次下班,回到那间一室一厅的房内,我便拥有了完全的自我。我喜欢看终极格斗冠军赛,最喜欢蜘蛛席尔瓦,因为他和我都是李小龙的拥趸,他是李小龙的信徒,我是李小龙的崇拜者。我觉得我们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他在擂台上过关斩将,我为宾馆守卫站岗,里子是一样的,本质上都是为人民服务。

我还有一个爱好,那就是看书,打小我父亲在林场上班那会儿,我放学去等他下班,便会在阅览室搜罗图书。《孙子兵法》《少林寺》《霍元甲》这些小人书,都快被我翻烂了。后来搬回沈阳,上了初中,便迷恋起古龙的小说,最喜欢《多情剑客无情剑》。记得曾在杂志上看到一个报道,这个把兄弟情谊看得比什么都重的男人,有次喝酒和席外的台湾黑道起了争执,最后被捅了刀,大出血,狂流一千二百多毫升。但最后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显然他不是凡人。

每个工作日六点半,我便会被闹钟叫醒。起床,就能看到李小龙站在墙上,向我摆出过招的姿势。刷牙擦脸过后,我会到楼下的早点铺吃个豆浆油条,随后去腾飞公园慢跑五公里。之后回家冲个澡,穿戴整齐去找老余交班。老余大我七岁,属牛,头发已处在阴阳鱼阶段,喜欢上夜班。夜班活少,其实白班活也不多,但经常要做些检查电路,搬东西的杂活,和更多的人打交道。和我一样,老余单身,但他好色,有次老余和我吹牛逼,说前台的晓琳好像对他有意思。我说,你给我老实点,人家是良家妇女。老余说,他就喜欢良家。我当时骂了他一句,狗改不了吃屎。

老余结过一次婚。孩子现在跟着女方,住在盘锦。上次和孩子见面,还是两年前,不是他不想见,而是前妻不愿意。以前不这样的,那会儿他每个月给前妻打一千块钱生活费,自打孩子成年后,他不打了,他就很难见到儿子。每次和老余出去喝酒,判断他喝没喝多,就看他骂不骂儿子,他反倒不怎么骂前妻。我也不想安慰他,毕竟离婚是因为和一个卖电动车的寡妇搞破鞋被捉奸。当然,他和那寡妇没生活多久,否则也不会喜欢上夜班。

我常说他中了色毒。老余每次听都不乐意,他承认自己生活腐化,但跟前妻的事五五开。因为他媳妇是卖保健品的。我说,成人保健品啊,赚钱就行,不磕碜。老余说,要是那个我巴不得呢,卖的是蜂胶灵芝。我说,这不挺好嘛。老余说,啥呀,胶囊,说以前皇帝修练吃的,啥病都能治,赚钱不在卖货,在发展下线。我说,那挣着钱了吗?老余说,哼,家里药盒子不少。

推开房门,我发现杨克松正坐在轮椅上,背靠窗台,把一本厚书搁在肚子上阅读。他看到我来,只是斜着瞅了一眼,然后继续看书。我挺激动,说,行啊,现在愿意下床了。杨克松动动手指,翻了一页。我放下装有羊肉片的塑料袋,找了个凳子坐下。阳光将杨克松整个包裹起来,我看到他的头顶有一些灰尘在飘。我说,肉,锅子都给你带来了,啥时候吃?杨克松放下书,用还好使的那只手,点击腿旁的按钮,电动轮椅滋滋地向我移来。他说,给我看看。我抓起袋子,敞开口,一股腥膻散入房间。杨克松低下脖子,老花镜从他的鼻梁上滑落了半寸,说,就买了羊肉?我说,在下面压着呢,茼蒿,菠菜,还有你爱吃的干豆腐。杨克松抬起头,说,行,现在就整吧。我笑了一声,说,你可得吃啊。杨克松说,不吃是瘪犊子。

我又打开冰箱,一股寒气扑面,有些神清气爽。那些梨块已经不翼而飞。冰箱冷藏霜有点厚,我用手指刮了一下,雪白雪白的,放到鼻尖闻,居然有股药水味。我看向他的书桌,透明收纳盒盖上摆了高低不同的三个药瓶。走过去,拿起一瓶,重量确实少了,遂感觉安心。我拿着菜到洗手间清洗,杨克松继续读起那本厚书。洗完菜,走出来,杨克松居然将电火锅摆弄好插上了电。我警告他说,不用你动啊,你管吃就行,再摔个跟头啥的,我可没钱付医药费。

杨克松来气了,把书摊在桌上,说,你给我几个钱啊?一直以来,不都是国家养我。我瞄了眼书脊,书的名字叫《人参》。我说,是是是,国家养着你,我问你,老爷子,你知道当初给你的是买断钱吗,加上抚恤金一共不到九千块钱。杨克松皱眉,说,啥玩意?我可是救灾英雄。我叹了口气,不想再和他争辩,看了眼书桌上的书,说,你看得啥书啊?杨克松说,买错了,以为是讲人参的。我说,给我瞅瞅。他有点不情愿。我接过来翻了几页,讲的是战争期间,一个俄国士兵流亡到中国边境的故事。

我说,你想吃人参啊?杨克松说,没那福,就看看。把书丢到一旁,我说,想不想回大兴安岭看看?杨克松说,你咋知道?最近确实有想法。我哼了一声,说,你不一直念叨回林场看看嘛。杨克松说,回不去了。我说,等你好了,我带你去黑龙江溜达一趟。我又说,多少钱买的?杨克松说,兴许也能去一趟,也没啥好看的,你妈都没多少年了。我大声说,书谁给你买的?杨克松说,我朋友老赵。我说,多少钱?杨克松挤眼眉,说,一百二吧,不记得了。我鼻孔吸气,说,钱珍惜着花,以后要啥告诉我,我给你买,便宜。杨克松低下头,开始抓领口上的头发。

吃完火锅,我仔仔细细打扫了一遍房间,又给杨克松擦起身子。起初他不愿意,说让护工来就行。我提示他护工因为总给他吃剩饭辞退两年了。他思考了好一阵,才接受了这个事实。

杨克松现在基本可以生活自理,他刚瘫那两年,我每隔两天来看他一趟,现在改成一个星期。而擦洗身子,他自己也能做到,只是我一来,他就变成老小孩了。我把他从轮椅上抱起,平摊在床上,他的体重好像又降了点。叩过身子,我慢慢地把他的衬衣和睡裤脱掉。他的身体像一块巨大的快要融化的糖,整个陷了下去。我检查他的大腿,并没有褥疮,很是欣慰。我把视线上移,用湿毛巾擦拭他背上那片像干涸河床的皮肤,道道粼粼,其中有几块肉,就像腊肉一样鲜红,而且质地非常硬,不像其他地方,一按一个印。杨克松咳嗽一阵,说,不得劲儿,你快点擦吧。我在手上抹了块莫匹罗星,等他皮肤干燥,开始按摩。这时窗外暗了下来,我听到轻微的鼾声。脑子开始放空地摩搓着他的身体,直到手腕发酸。

杨克松低声嘟囔着什么。我说,真不舒服啊?他又开始咳嗽,我立即把他身体翻了个个,扶起他的上身,在背后塞进一只枕头。杨克松说,儿啊。我说,在呢。杨克松说,我其实还有钱。我睁大眼睛,说,别扯了。杨克松说,我感觉我要死。我说,扯鸡巴犊子,你死不了。杨克松叹了口气,说,那钱让我藏在林场了。你小时候住过的那个屯子,还记得不?我说,宁远屯。杨克松说,对,就这个屯子,离松云林场最近的屯子,走路,六里多地。林场的王广树,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家就是那的,小时候我还带你去过他家。他的呼吸突然变得平稳,就像某种神迹显示。

八七年大火林区人口大转移,林场的一线职工,全部被派到火场。用鼓风机对付大火,明火扑灭,必须用铁锹铲土覆盖,可干风不停,越来越猛,火苗从土里往外冒。我是在别人拍我肩膀,才知道自己后背烧着了,可我还算幸运的,有直接晕过去的,烟熏的,气管永久性损伤,说着这杨克松又咳嗽起来。我起身给他倒了杯水,心底实在不想听他废话。自打他确诊脑血栓,讲起从前的事,大同小异。但总有驴唇不对马嘴的情节。我都怀疑,他今天看的书,已经被他编入了自己的故事。我说,上次给你带来的影碟机呢,我得带回去,借的,得还人家。杨克松说,你听我说完啊,那影碟机没人惦记啊。我说好。杨克松接着讲,火势失控,可以预见大火会漫过林场。王广树跟我说,这火一个小时后到宁远屯,他听说屯子里还有人不肯走,说挖的壕沟能阻挡大火,我们俩很心急,就在下火线喝水的空档,一起往屯子方向狂跑。我抬起一只手,说打住吧,我得回家了,明天还上班呢。没看他脸,嘱咐几句后,我就推开房门,走到一楼,离开了养老院。上公交坐了两站地,我流了些眼泪,忽然想起东西忘拿了。

晓琳说,早教机你还回来也是吃灰,我都想卖废品了。我把胳膊从她脖子下抽出来,挺起上身,靠床坐了起来。她看我坐起来,也靠上了床头,枕在我的肩膀上说,再整一次吧。我没说话,望向大衣柜上的镜面。我看到一对男女的身体暴露在日光灯下,颜色反差太大,她像牛奶,我像巧克力。当下就有种预感,我们终将会把彼此遗忘。她家住顶楼,外面下暴雨,水滴拍打着空调挂机,清晰且富有节奏,似乎是一场原生态鼓乐演奏。我亲了下她的额头,说,你想清楚了吗?晓琳说,想清楚了。我说,他要是不同意咋办?晓琳说,他会同意的。我说,那孩子谁养?晓琳说,他肯定让我养。我说,好,我会把他当亲儿子对待。晓琳向后靠,从床头的烟盒里抽出一根,打火机啪的一声。她说,你可拉倒吧,你都不想和我结婚,你把他当亲儿子对待?我说,一码是一码,咱俩都是不愿对付的人,平时每个星期见一面挺好,真要住一起,就会互相刺。我不要孩子,以后需要人养老。

可那并不是我的实话。上个星期我带杨克松去九院复诊,片子出了,我一个人去取的。大夫指着不同横截面的大脑光片,说,已经有两条动脉堵死了,人脑子里一共四条,开颅是唯一出路,要不然,多说半年。听着他的话,我扫视那张像布满一个方队鞘翅类昆虫横截面的黑白照片,有点抖地问,开颅多少钱?大夫沉默一会儿,说,有医保没?我说没有。这时,一个患者家属敲门进来,恭敬地找他签字,大夫拿出别在衣兜上的圆珠笔,在那张单据上划了一道,说,你家老爷子比较严重,加上后期住院费,至少十万,要是嫌贵可以去其他医院看看。当天走出医院,我立刻搁置了置换大房子的计划,和晓琳的事只能往后推了。除非找朋友帮衬,可是想来想去,身边除了老余,能借我钱的,想不出还有谁了。

手机上说暴雨会持续两天,到第二天下午我离开晓琳家小区,大雨仍对地面狂轰滥炸,路面上一切景物变得抽象。这一切等我进入地铁站后,才得以缓解。但水流声依旧,地下世界充斥着潮湿的水气,好像有人执意洗刷世间所有的污垢。我要去接老余的班,还没上地铁,就接到了老余的语音电话。你快来吧,嗓音听着要哭。我说,上地铁了,咋啦?他说,打架了。我把手机贴紧了耳朵,几个人啊,报警没,严重不?话筒里沉默了片刻,老余说,我把老板打了。

我来到宾馆,大厅一片潮气,大理石地面上水渍斑斑,前台的小吴见到我,紧皱眉头。我走到近前,说,啥情况啊?小吴嘟囔说,经理要把老余开了。放好雨伞,我走向二楼,途径办公室,发现门开着一道缝,飘出焚香味,顺着往里看,勉强看到老板正拿着一面镜子照脸,桌面上摆着一个小药箱。在他察觉到门外有人之前,我快步走开了。我来到员工换衣间门前,敲门,是锁死的。我给老余发了两条语音,问他在哪。半晌,他回了我仨字,停车场。

我一眼就看到老余的小轿车,现代悦纳青春版,已经停产。看见我,老余在副驾驶位向我用力点了一下头。我撑着伞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他已经换上便装,一件发黄的白体恤,脸蛋子肿老高,反倒把法令纹显没了,看着有点年轻。我走过去,跳过一个水洼。老余高声说,走,哥带你吃烧烤,快上来。我说,等烟散了。老余说,真他妈矫情。我有点绷不住,老余推开车门,自己挪着身子到了驾驶位。我钻进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老余说,这傻逼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我看了看台子上架着的手机,又看了眼一个挂在他车座上,装在透明壳里的收款码,说,原来你小子,跑上网约车了。老余说,有没有在听啊,你他妈的。老子都跑俩月网约车了。我说,在听呢,拥护啥(为什么)呀?老余说,说我撩扯小吴,今天又找我逼逼说老撞着我上班玩快手,要开掉我,我没忍住,要是你在就好了。我说,你真牛逼。老余说,后悔呀。我说,后悔个屁啊,都打完了,打得狠不,医药费跟你要没?老余扭动钥匙,引擎微弱震响,说,操,爷没钱给这孙子。驶出窄路,换上三挡,他踩了脚油门,我们在主干道上奔驰。一辆真正的奔驰从左侧超过。老余弯腰握着方向盘,声音变小说,就是推了他几下。

雨没有减弱的样子,雨刷器划着玻璃,发出特有的生涩声,水流盖在玻璃上,似一个小型瀑布,我感觉我和老余一直在水幕中穿行。身边熟悉的生活,急速远离。心底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感动,想一直这样乘坐下去。

老余破天荒点了一份烤羊腿,一份烤土豆片,若干豆制品和青菜,又要了一瓶老龙口。我们对坐在狭小的平房里,开怀畅饮,痛骂春天宾馆种种不是,我真心附和。老余说,他打算找份夜班的活干,这次找份看仓库的,夜班,白班开网约车。我不理解他为什么变得如此奋斗。他放下碗筷,嗓音洪亮地说,我要给盘锦的儿子买套房。我说,你主动要买的?老余半杯白酒过喉,五官收缩,说,那必须的。当场,我就把向他借钱的话,全都随酒咽了下去。尾声,老余问起了杨克松的情况,我讲了个大概,他说要支持我十盒蜂胶灵芝。

吃完烧烤,我感觉胃要从肚子里掉出来,老余又说要去KTV。我说,太晚了,得回家睡觉。老余说,不行,今天必须听他的,高低得去。我说,咱俩都喝了不少酒,找个代驾。老余说,车就先放在这了,没人惦记。我们勾肩搭背,来到烧烤店就近的一家KTV,应该是自建房,看招牌,八九十年代设计风格,海报已经发白。如果不是老余敲门,灯光昏暗的大堂里有人回应,我完全看不出这里还在营业。

走进去,一个五十多岁,留着大波浪卷发的女人迎了上来。看得出老余经常光顾这里,俩人有说有笑。我和女人对视了一眼,她笑着,突然让我有点毛骨悚然。我们跟着女人来到二楼一处包间。关上门,老余打了酒嗝,眼神迷离地对我说,灯子,这里有大活,今天哥请你。我连忙站起,说,可别。骑共享单车可以,共享女友还是算了吧。说着就要走。可老余硬是挡在门前,身体死死顶在门框上,狠狠盯着我说,你个大老爷们,是不是单身生活过傻了,撸废了。我很生气。忽然,他瞪大眼睛,眼仁扫向我的裤裆,说,哟,你不行啊?我无语地撇过头,看他几乎喝光一整瓶老龙口的份上,不方便跟他掰扯。一屁股坐回沙发,拿起茶几上的话筒,我说,咱先唱会儿,一会办事儿。

我点了一首李健的风吹麦浪,老余点了首披着羊皮的狼。我们俩个老爷们在包房里唱响中国。双方唱罢,我又点了首传奇,老余接着点了首求佛,整个过程他忽地仰着脖子深情款款,忽地跪地狼嚎。这让我觉得自己是来给他超度的。四曲响过,那女人便带着两个小妹来到了包间。老余一见,脸上由于所选歌曲带来的苦大仇深一扫而空,紧忙抓着一个小妹的手坐在沙发上。而我,面对可以做我大姐的小妹,全身打了个寒颤,酒瞬间清醒了一半。老余又要了一打天涯,我趁他和小妹说悄悄话的时候,出去买了瓶绿茶。

他给我倒啤酒,我往嘴里面灌的是绿茶。半个小时不到,包间里只剩下两个小妹的歌声了。由于我始终和小妹们保持距离,反倒成全了老余,坐享齐人之福,他左揽右抱,叼住小妹递上剥好的葡萄,一口吞掉。老余想和其中长得稍好看的小妹接吻,被女方用手挡了过去,我注意到女方嫌弃的眼神,可下一秒她又对老余露出俏皮的微笑。瞬间觉得双方都不容易。

老余呷了口烟,吐出个烟圈,瞅着我说,神仙也不过如此嘛。我扑哧笑出了声,起身走向房门。老余竭力睁眼,说,干啥?别走啊。我说,我撒尿去。走出包间,隔壁包间也有了客人。嘈杂一片,声嘶力竭,音乐震天。撒完尿,照着卫生间的镜子洗了把脸,又冷静了半天。思来想去,我决定回去跟老余告个别。实话说,在得知他要为儿子买套房后,我对他有些另眼相看,又有些莫名的嫉妒。我喜欢古龙和他笔下那些快意恩仇的人物,可我不是古龙,老余也不是古龙的朋友。收拾好心情,我准备告别,回去的路上,我决定先去前台把账单付了。来到前台,掏出手机,我才注意到手机上有五通未接来电。最近的是养老院的电话,而最早的两通电话,是一个已十分陌生的联系人,父。

在来的路上,我反复做着心理建设。我设想着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将会出现何等的画面。可等我真正迈上楼梯后,我发现那间房门是敞开的。几个负责人正在门外抽烟和滑手机。见我过来,其中一个认识我的,紧站起来,冷冷地说,走时候没动静,也没按扭。

走进去,发现杨克松背对着我,躺在他的轮椅上,他面向窗外,窗户是开着的,他的头上罩着上次吃饭时煮羊肉的电火锅。桌子上摆着早教机,正在走字幕。我开始抽筋,小腿,胳膊,甚至是胃。我走到他面前,缓缓地把电火锅拿下来。他的枯发被黏湿了,他闭着眼睛,像平时一样。我伸手去摸他的脸,冰凉,像是抚摸一尊无名的石像。我喉咙发热,往后退了一步,脚被什么硌到差点摔倒,低头一看,是台老年机。我捧起老年机,大拇指用力按动,界面里有好几通去电,全是打给我的。

母亲去世那年我才十岁,丧事怎么办的,我毫无印象。此后,虽然在人生中也参加过两回亲人的葬礼,但完全没有留意举办的流程。去火化场那天早上,晓琳说要陪我,我没同意。我印象很深,隔着窗户,看着杨克松被推进炉子,那感觉就像参观自己死亡的预演。杨克松生前曾经扑火,最终还是被火吞了,可见那火并没有灭过。回家的路上,我陷入沉思,最终得出结论,大概每个人的生活都是如此,活着的时候拼命扑火,在飞蛾与消防员的角色中往返,直至最后被投入那永恒不灭的火光,如事先被告知的那样,燃烧,飘散。

杨克松的丧事,全由养老院安排。我自己主要是给已经不走动的亲戚打电话通知。事后,我给了那两个负责人,每人二百红包,他们还有点嫌少。遗物能卖的都卖了,那本书被我烧纸的时候一并烧了。我的情绪比较平缓,相反,在他离开的一个星期后,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变得更轻便了。我这才理解,记忆也有重量,有时会压得人直不起腰,能遗忘最好遗忘。生活也有点变化,有天早晨醒来,卧室里的李小龙开了一个角,当时决定撕掉买个新的重粘,却只是撕掉了。

恢复上班后,一天早上,来巡视的老板,刚下车抬头一看,就发现宾馆楼顶的招牌歪了,有个字栽楞着。春天宾馆的天字开焊,变成春夭宾馆,有脱落砸到路人的危险,老板打电话,电焊工人说两个小时后才能来。于是老板夹着包来到大厅找到我,让我先去楼顶用铁丝对付一下。

我说,哥,这牌子结实得很,掉不下来。老板显然没听进我的话,他低头看了下戴着玛瑙手串的胖手,说,杨啊你不懂,咱家就指着这招牌和旁边的对抗呢。这是形象工程,关乎面子。我说,那等俩小时呗,这俩小时要是扑通一声掉大街上,我立马出去给吃了。老板摇摇头,说,真不懂啊,我跟你讲,咱春天宾馆就相当一个收留别人过夜的得道高僧,这牌子是僧帽,僧帽有问题,人家还相信你吗?我说,和尚一般都不戴帽子。老板急了,嘟着个嘴瞪我。我连说,还是老板有研究,这就去。

通天的铁门上了锈,钥匙插进去,拧半天,最后被我一脚踹开。但脚好像扭到了。我走过几个通风口,来到那四个大字前,发现钢筋支架均有不同程度的锈蚀。这招牌在街面上看,崭新透亮,近距离在背面看却已破旧不堪,开焊的不止一个天字。牌子底下还积着一汪水,大概是前几天的大雨遗留。我拿出成捆的铁丝,把天字最上面的一横摆正,反复缠绕,虎口发出痛感。可那片金属好像铁定了心和我作对,我刚用铁丝缠住一头,解决另一头,原有的那头就崩开了。反复几次,铁丝又断了。我心底涌出一股火,好歹也是有腹肌的人,现在这一块牌子都搞不定。我继续缠着铁丝,十圈不够,就缠二十圈。折腾半个多小时,那片铁才被我彻底驯服。

剪断铁丝拾掇完,我忽然感到一阵尿意,想也没想,就解开裤子,尿在了那汪清水之中。我转头看向隔壁的格林豪泰,发现我这个人和宾馆的楼顶,都陷在它的阴影里。当时,我在想,如果我会抽烟,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抽上一根,并像神一样观察地上的行人。我甚至想在楼顶拾起一块砖头,砸向隔壁的格林豪泰。

晚上,老余打来了一通电话,询问了近况。葬礼他参加了,还随了三百礼金,在金额上出乎了我的预料。我说一切都好,他说那就好,他找到了一个看仓库的活,纯夜班,工资比我高,一个月三千五,但没有险金。我说,恭喜啊。老余说,这有啥恭喜的。他又讲了一些有的没的。我以为他只是想找我炫耀。谁知他话锋一转,说要带我和晓琳散散心,开他的车,去大连玩两天。我喜出望外,满口答应下来,挂断电话,马上给晓琳打过去,她也欣然赴约。第二天,老板很爽快地批了我俩的假。

我们去了大连的发现王国,也去了海洋馆。晓琳拍了很多照片。我们喝扎啤,吃海鲜,在一处民宿住下,我和晓琳一个房间。整个过程非常劳累,而我却发现自己居然迅速地胖了两斤。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自己在一间木屋里醒来,周围都是我童年的记忆。但我并没有变小,依旧是现在这个身体。我听到外面一阵吵闹,正要下炕,一个年轻人突然推门而入。是杨克松。我们都很震惊,他说,王广树,你咋活了?我说,我不是王广树,我是你儿子啊。杨克松好像没听见一样,他说,着火了,疏散群众。话刚说完,我就感觉有一只火舌穿透了窗户,向我的脸打来。我说好,人民群众生命财产最重要,说完跟他跑出了屋子。可一到外面,我才发现根本没有其他人,整个院子只有我和杨克松,连火都没有。我说,爸,人呢?杨克松指着院子外的一个方向,就在那呢,快。他跑得飞快,我感觉这些年晨跑都白练了。我跟着他跑进了树林深处,跑啊跑,我看他越来越小,马上就要失去,感觉有把刀在割心脏。幸好,跑了一阵,他停了下来。

我大喘气地来到他身边。他指着一块立在地面上的长方形石头,说,就在这儿,快帮我。我想和他说话,但身体不受自己理智控制,紧忙跟他一起搬石头。石头巨重,搬的过程,感觉手腕要裂开。最终还是搬开了石头。我们两个人都蹲了下去。坑很深,我摸了一把,发现里面一点也不潮,遂确定自己身处梦境,感到一股释然。杨克松说,里面是咱们的钱啊,快拿啊。我望着干枯的草堆,说,哪有啊?杨克松瞪了我一眼,说,这些是钱,钱啊。说着他哈哈大笑。我不知怎么也跟着他大笑,抬头看天,发现一片从未见过的蔚蓝。杨克松终于冷静下来,看着我说,儿啊,我就跟你说过我还有钱,你还不信。我感觉喉咙发紧,一把抱住他,说,爸,儿后悔没接到你电话,后悔啊。

睁开眼睛,房间里一片黑暗,顺手打开床头灯,我看到晓琳正背对着我,打着轻酣。我摸了下自己的脸,湿乎乎的。慢慢坐起,把她身上的被子盖好,我踩着拖鞋下了床。

洗了把脸后,我来到了室外。什么也没带,只穿了一件裤衩和人字拖。我走在凌晨的沙滩上,脚下的声响格外清晰。一个其他人也没有,海风阴冷,打在我的胸膛上,全身起满鸡皮疙瘩,但很快就适应了。

我在沙滩上走了十几分钟,不时抬头看天,惊奇地发现,原来海边的夜空是灰白色的。太阳还在海平面以下,万物沉睡,薄雾升腾。这时,我在海面的一团雾霭中看到隐隐有人形在飞,惊得全身战栗。

远边已有一艘渔船出海。水温舒适。我期望听到久违的号角,但过去始终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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