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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无聊的人

二向箔2023-09-08 09:14:58文章·手记180

作者/滕洋

我第一次见邓等,觉得这姑娘脾气不好。

那是我的第一节手语课,我迟到了很久,赶到时上午的课已经结束了。教室里只剩一个女孩在同老师争论。

我推开门,正好听见女孩大声说:“如果我一定要这样呢?”

老师背对我,对女孩比划了什么。

接着,我看到女孩竖起中指放在面前对老师晃了晃。我完全看呆了,这姑娘真粗鲁。

老师耸耸肩,离开了,经过我时点了点头。那女孩像没事人一样整理了课桌上的东西,拿起包也往外走。

我想到自己还没有课表,想叫住她:“同学,下午几点上课?”

她理都没理我,头也不回地离开。看来,这姑娘粗鲁中还带着冷漠。

我只能在教室等着下午的课在我不知道的几点突然开始。闲极无聊,我翻了所有人放在桌上的书的名字,好吧,我承认我是想以了解所有人的名字掩饰我只想知道刚才那个不睬我的姑娘的名字。

长这么大,很少有姑娘不理我:论外表,我可能长得有点帅,我认识的所有姑娘,都对我表达了我“笑起来有一点小坏”的观点。技巧很简单,就是不笑那么多,只笑一点点,我一般只笑左边嘴角,看起来就有点言情小说的“邪魅狂狷”、文艺小说的“他笑得像整个星空”什么的。论内在,有钱是我的核心竞争力。就是我这样一款可以比作莫奈纯金画的内外兼修男青年,谁会不喜欢。但偏偏就是有这么个头昂到天上去的姑娘居然不理我,我对她产生了好奇。

以上,都是胡扯。

我对邓等好奇的原因根本不是你们以为的那样,因为她不理我,让我对这个高贵冷艳的妇女产生了极强的征(tui)服(dao)欲。而是,她有一种没什么进攻性的漂亮。比如,黑夜里的煤油灯,沙漠里的半瓶水,饿鬼眼中的隔夜饭。虽然不足以摄人心魄,但也足够让人垂涎。

我翻开她的书,看到她名字的时候,邓等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杯黑咖啡,大声问我干什么。我说,我来晚了,看看上午都讲了什么。邓等没说话,径自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手里那杯咖啡明明都只剩冰块了,她还是努力吸溜吸溜地喝着。

我看她没有继续对话的意思,主动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摆出我招牌式的笑,问她:“上午讲了什么?”

她侧脸看着我:“什么?”

“对,什么?”

她还是侧脸看着我,转移话题:“同学,你笑得有点奇怪,有时间去医院看看,可能是面部神经瘫痪导致半边脸笑,半边脸不笑。”然后低头翻书,戴上耳机,一气呵成。

这姑娘不但粗鲁、冷漠,还特别烦人。但我才不会主动离开让她觉得我是个挨了撅的猥琐搭讪男,我坐在她旁边,看着她,相信我这种威严的目光可以逼迫她对自己没礼貌的行为作出解释。

邓等最终败下阵来,她摘下耳机,无力地看着我,指指自己的耳朵:“不是我不想跟你聊天,我聋的,你跟我说话只会让我很尴尬。”

现在,换我尴尬了。我好像有一点明白,她一开始对我的置若罔闻、大声呵斥、答非所问、喝咖啡像个粗鲁的抠脚大汉——她听不见。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丢人又不想输阵,只好继续这么笑着,主动握了握她因为拿冰咖啡而变得潮湿冰冷的手:“对不起……我学手语,就是……为了了解残疾人。”

实际上,鬼才信。在此之前,我压根没想过这个班上会有真的聋人,我也没想过要做手语翻译。我就是你们见过的那种会因为无聊在超市里捏方便面的人,虽然,我没那么低级。我不捏方便面,我上职业培训课:车床、电气焊、厨师面点、制冷设备维修、热力司炉、有害生物防治、手语翻译……

从20岁到现在,我参加过的职业培训很多我自己都忘了,只有年终盘点考的无数资格证时,才会重新回顾一下。它们无一例外,没有成为我的职业。因为我从出生就已被理所当然认为要接我爸的班,生产远销海内外的吸管。

我的小伙伴里,有打火机界青年才俊,纽扣界中流砥柱,他们叫我吸管——虽然他们知道我大名叫方天戟,他们还是执意喊我吸管。他们活得都很开心,只有我觉得自己像住在动物园里,既然人生而平等,我为什么不能像其他人一样选择自己的人生呢?

这种傻问题,在我青春期萌动开始喜欢姑娘之后,就没再困扰过我,因为我发现,虽然是同一个人,但作为“吸管小开”的那个我,似乎比作为“方天戟”的那个我多十公分隐形身高、六块隐形腹肌、帅哭吴彦祖的隐形英俊。总之,市场表现力更突出。综上,我就可耻地不再挣扎了,钱真是个糟糕的东西啊,它让圣洁的灵魂为之沦陷。除了,我还是时常感到无聊。

我大声对邓等说:“我唐突了,我以为这个班都是正常人。”

“我看起来不正常么?”邓等大声回答,旋即意识到自己没必要那么大声,她还是侧着脸,指了指微微偏向我的右耳:“这只能听见一点点。”

本来对话应该就停在这里,因我从未试过吼着跟姑娘搭讪,邓等似乎也不想被搭讪。那天后来发生的事,我想,可能是因为我上了太多职教班却还没有学到一些什么,上天对我这个差生的念念不忘,终想要给一个参考答案吧。

放学的时候,下雨了,我把车从停车场开出来时,发现没带伞的邓等百无聊赖地在学校门口边等雨停,边扒拉镇宅石狮子嘴里的石球。

我摇下车窗,隔着淅淅沥沥的雨幕,大声招呼她上车。

邓等也没推脱,直接上了车:“谢谢。”

我大喊“不用谢”,邓等说“什么”,我再增大几个分贝大喊“不用谢”……光是这一声寒暄,我跟她就纠缠了一个红灯的时间。终于搞清楚彼此的意图,我们默契地没有再挑起新的话题。漫长的沉默中,只有雨和发动机的嗡嗡声。我下意识地想,跟这样一个姑娘谈恋爱得多么费嗓子啊,所有情话最终都变成喧哗。

上海的交通并没有因为下雨受到多大影响,延安高架上的车井然有序。邓等沉默地看了车流好久,忽然说:“这路真好。”

我大声附和:“是啊。”

她接着说:“国内大部分城市的路都不错。”

我点头,不明白一个耳背的姑娘为什么会对路况感兴趣。

她继续说:“你知道我怎么聋的么?”

我很好奇,却审慎地掩藏了自己的好奇。但邓等还是讲了下去,她在学手语之前,就是翻译了。只不过,做的是另一种形式——法语同声传译。十年间,全国考到同声传译资格的不超过100人,邓等是其中之一。

一年前,邓等在苏丹跟一个项目。那天是个看起来什么都不会发生的周末,邓等跟司机开车去工地。黑人司机很健谈,一边在土路上风驰电掣,一边不断追问邓等钥匙上各种小配饰的作用。毫无预兆的,一颗炸弹在两人乘坐的车附近爆炸了……他们遇到武装分子和政府武装的交火。

我脑中旋即浮现悲情画面: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巨大气流掀翻了车子,邓等在火光中昏倒在车内,血慢慢地从她耳中流出。

我问邓等是不是这样?邓等一脸纠结地看了我好半天,告诉我实情,我以为的打仗是电影里那种红天血河,可她经历的那次交火不过是土炮互射,炸弹在土路上炸出几个浅坑,农村结婚放二踢脚的威力没准都要大一些。

可好死不死,她当时正在给那个好奇宝宝托生的司机演示她那个多功能刀的挖耳勺功能,车从弹坑上颠过去的瞬间,邓等把自己左耳的鼓膜戳破了,等她辗转回国医治的时候,耳朵早已感染……

她在战火中掏聋了耳朵。我其实挺想笑的,但又觉得自己挺牲口的,一个靠听说吃饭的人,忽然不让她听了,这种事情大概只有体育题材的电影里才经常出现吧。

不过我忽然想到这里面似乎有点不对:“那你右边耳朵又是怎么回事!”

邓等没有说话,我从后视镜里打量她的脸,天已经黑了,窗外霓虹、车灯的光影在她脸上穿梭,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她说:“右耳很小的时候就不太好,几乎听不见什么声音,我高考就是为争口气才学了语言,又靠左耳考到了证,当了那么多年的传奇,现在……”

命运真是黑色幽默段子手,我也不知道该安慰邓等什么了,在她面前我哪好意思卖弄自己的挫折呢?不过是一个闲极无聊的人,吃饱了撑得小蝌蚪找妈妈一样的要找理想。

那天之后,我跟邓等自然而然成了同桌。我们保持着周六见面上一天课,她中午请我喝咖啡,我晚上顺便送她回家的习惯。渐渐的,没有课时,我也会叫她出来一起无聊。比如,随便搭上最先驶来的公交车,去商店用比价软件把所有条码扫一遍,赌下一个经过我们的人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一个寻找人生意义的人和一个失去人生意义的人比着无聊,最终,我以发明了“抛硬币看谁的先立起来”的游戏,胜出。因为失去人生意义的邓等,总是想不到原来做人真的可以这么无聊。

邓等有天生的语言天赋,不出一个月就成了班里的模范学生,每次老师请聋人来交流,她都充当我这种半吊子学生的翻译。我学得不好,但也很快弄懂了,我刚遇到邓等的那天,她对老师比的中指根本不是什么粗鲁手势:

中指放在唇上,是手语称谓中代表“哥哥姐姐”的顺序。小指放唇上,则代表“弟弟妹妹”的顺序。摸耳朵代表女孩,在耳边挥手代表男孩。所以中指加摸耳朵代表姐姐,小指加挥手代表弟弟……如果完整做完“兄弟姐妹”这个词,需要8个动作。邓等那时是在问老师,能不能简化为4个动作,老师则回答了她可以。只不过,那是我上午错过的半节课的内容,我才龌龊地误会了。

我告诉邓等,我当初对她有“粗鲁冷漠烦人”的印象。邓等无所谓地用手语给我打了一串话,我没看懂。

她解释:“想了解一个人不要听他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

我说,只看懂了她打的单词,连起来完全不懂。邓等认定我最后肯定考不到证,并自嘲自己天生是做聋人的料。她这样惨烈的自嘲,我又不知如何接下去了。

让邓等说中了,我最后真的没有考过,这是我职业培训史上唯一的惨败,拥有钳工、数控车床、挖掘机等诸多证书的我,终于还是败给了手语。

考试结束那天,我照例送邓等回家,上海的路照例像我第一天送她那样好,好得照例十分钟就抵达目的地,好得让人讨厌。

邓等跟我道别,下车,我想叫住她,可偏偏她是一个耳背的姑娘。透过后视镜,她已穿过一群广场舞阿姨向我招手。我跳下车,向她大喊:“邓等,等等!”

嘈杂的音乐,她听不到我的声音,读唇以为我在叫她的名字,还开心地回应我:“方天戟,方天戟!”

我只好隔着一群热舞的阿姨,用磕磕绊绊的手语问她:我爸要谈一个法国的分销商,能不能帮我做翻译。她摇头,指指自己的耳朵。我补充,分销商是个聋人,让她来翻译手语。她说,手语也有方言,她又不懂法国手语,让我别编故事了,问我到底想说什么。

热舞的阿姨们没见过手语隔空喊话,一时间都停了舞步,左右看齐一样两边转着头看我们俩对话。

我说:“邓等,我喜欢你。”

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比较委婉的“邓等你长得像我未来女朋友。”但这个句子太复杂,我不会打。原来人在被迫用一门不熟悉的语言表达时,才会直面自己的内心。我们很多时候,被自己的委婉、掩饰遮蔽了内心。邓等说得对,想了解一个人,不要看他说什么,要看他做什么。

邓等摇头,她打了一大段话给我。手指翻飞,我费力地读着,读不懂却已了解对方的意思:她压根就没想让我读懂,也无需懂。这串动作的意义叫“拒绝”。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邓等。倒是收到了她一封信,把她那天的话原文翻译如下:我不想恋爱并不是针对你,而是因为自己。我从未有任何一个时候像现在这样,找不到人生的意义,我在自己内心的绝境里,除了想找到出口外,没有其他欲望。别急着反驳我,假设你落难沙漠、森林、海洋、星空,身边纵有美人陪伴,你唯一想要的也是生存而非爱情。

我很难过,邓等这个骗子,手语中级的词汇,她初级就学了算什么意思!

我再也没有去上过任何职训班了,我知道我不会碰见学氩弧焊的邓等、会汽修的邓等……我终于还是接了我爸的班,他说你去一线先实习吧。但不到一个月,他开得了卸货车、操作得了机床,还会勾毛线帽子的儿子就被赶了出来。他们说我不需要实习,因为我什么都会。我爸说,那你进管理层吧。我说,我不想干这个,我想做电子耳蜗。他说那玩意能赚多少钱。我说,你知道中国残疾人中聋人比例是各类残疾之首么,耳聋是最常见的出生缺陷……我讲了一堆数字,我爸听后十分感动,但还是拒绝了我想要转投电子产品的要求。最后我说,那我跟你断绝关系。他说,投电子耳蜗需要多少钱?

一年以后,我当然没有投资研发出国内领先的电子耳蜗,但我也再没感到过无聊,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事需要太多人去做,根本没空无聊。我甚至,没什么时间休息。最近一次进电影院,是等旁边医院耳鼻喉专家下手术台的间隙,我买了一张票,想进去补个觉。

没想到,那部电影我看完了。电影里有一小段手语,全场人都因为那个幽默的段落在笑。我笑完,却又想起邓等,邓等打手语时动作表情总是很夸张,她却总觉得不够夸张。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像被禁锢在一个说不出、听不见的单人牢笼里,必须要比比划划冲破一些什么,才能被了解。

电影散场后,我坐了很久才缓过来,起身离开时,有人从背后拍了我的肩膀。

我转身,邓等站在我身后。我还没开口,她率先制止我:“不用那么大声,我现在学会读唇了。”

她不问好,也不寒暄,说话的方式像从没离开过。

她已能很好地控制自己说话的分贝数,她说:“方天戟,你面瘫治过了么?”

我笑了,左右嘴角一起牵动。从她走后,我再也没有故作过什么姿态。

她赞许地点头:“康复得不错。”

我打手语问她,我们这是巧合遇见么?

她只说,在门口遇见你,就跟进来一起看电影。

我问,你人生的意义找到了么?

她说,现在活得很开心。

我说,你还是单身么?

她说,不想耽误别人。

我忽然想起当时邓等跟我说过的那句话:“想了解一个人不要听他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

我真是太傻了,如果一个女孩在她人生最无助的时候,还愿意陪我一起做了那么多无聊的事儿,我干吗要纠结于她的拒绝呢。

我说,你长得像我未来女朋友。

她笑了,你手语进步很快。

我说,我一直在练习,我怕再遇见你,还是不知如何表达。

滕洋,作家、编剧。「一个」常驻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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