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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面

二向箔2022-12-03 08:53:27文章·手记1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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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许晓敏

焦虑在我脸上挥一记重拳,把我击打得粉碎,碎片又会经历一次自嘲式的愈合。




她已经在西双版纳呆了三天了,住在告庄里的一家装修现代的酒店,希腊风,楼顶有个夜景游泳池。白天就在告庄景区里漫无目的地穿行,年轻时髦的游客们穿着改良过的民族服饰,都会租借一辆跑车或双人摩托车兜风。她第一天坐酒店接人的出租车时就被司机提前预警了,跑车是一个低价骗局,在归还时老板总能找到车子需要维修的地方,要面临几千或上万不等的赔偿,而双人摩托车,驾驶的那个人往往会忘记预估车子的宽度,而发生撞到东西或人的事故,在充满噱头的话题结束时,司机不忘递出去自己的一张名片,推销包车旅游的路线。即便没有这些忠告,她也没有任何想法要开车,这是一次没有提前做过规划的旅行。


此刻她正苦恼地抬起头,望着高挂的太阳,出一趟门,不知要穿了几件“汗衣”,手提袋里装着雨伞,阵雨说下就下,啪嗒啪嗒,脸庞、头发、衣服,转瞬就湿透了。她心生抱怨,天气怎么和广州那么像。


 


一开始,她没有想过在沙墟住这么久。初到广州,囊中羞涩,只能住城中村才租得起独门独户,看了好几套,潮湿、逼仄、昏暗。正值花一般的年纪,她爱阳光爱得紧,只提了一个要求,采光要佳。热恋期,男友自是为了她跑断了腿,沿着三号线每个站点翻找了每条村,通讯记录里一堆阿拉伯数字,手机摸着滚烫。看房时,她踩着高跟鞋,从细窄的楼梯钻到了楼顶,像从母亲的产道又挤出了一回,豁然开朗。顶楼的单间,四面都是宽阔的窗户,坐在沙发上,正好看见暮色收拢成了天际一线。错落的建筑物冒着墓碑一样的方块头,下班的人流在这条细缝里赴死般闪现。而她的目光,就像兢兢业业吃草的羊群,啃掉了最后一片霞光。


平啲啦!她转过身,用蹩脚的粤语和房东讨价还价。房租在接受范围,但还是要象征性地讲价,不需要再说什么,只要耐心地僵持一会儿,也许对方就松口了。冇得再变,大把人嚟看房,早啲决定啦,房东打破了她的幻想,脸似铁锅底,又黑又硬。她认命,这可是豪横的广州房东,手里拎着一大串钥匙,不愿费功夫和自己周旋,拿笔唰唰签下了租房合同。房东说,唔好做违法犯罪嘅事。等房东走远后,她和男友忍不住大笑。她嘀咕了句,边有咁夸张啊。男友摆弄着手里的胶片相机说,有人吸毒啦,来,新屋合照。她微笑着,比了一个耶的手势。


翌日,她将放在男友家里唯一的大行李箱拉了进去。广州是服装城,总会买新衣,且一年几乎都是夏天,她没有带太多东西,买了日用品,稍微整理了一下,便全身心投入了找工作。她是专升本,读了五年,学的是工商管理这种万金油专业,对口的岗位大多需要工作经验,大半个月还是一无所获。忍不住和男友抱怨,男友就把她介绍到了自己公司上班。新工作是淘宝模特,男友当时正转行做拍摄,跟着朋友做了一段时间,旁观学习便算是入行了。他之前找了个拍娃娃机的工作,给公司在不同商场安置的娃娃机拍照,然后上传照片,嫌薪水太低太无聊,干了一段时间就跳槽到现在的服装公司。他是广州本地人,做哪行是无所谓的,总想着以后自己做老板,思维跳脱,心不定,像脱缰的野马,时间长了,连身上散发出的疏忽和漫不经心,都带着精确的自信。而她总是那类小心翼翼地掩饰着自己笨拙的外地人,如履薄冰地活着,从不主动约人出门吃饭,那无话可说的尴尬会撕扯着她,她也会因为匮乏话题而不懂得如何掩饰。在大城市生活了一段时间,她学会了在外面交际,要买一杯有吸管的冷饮,将口腔塞满,扮作文静女孩的样子,就会有不必开口的理由。


天冷的时候,她和男友约好下班后到一家连锁店吃牛杂煲。公司里的潮州人带他们去吃过,她一下就喜欢上了在黏浓的肉汤里煮河粉的味道。她站在店门口等他来,老板是个中年人,脸上挂着笑,走出来让她先进去坐,她便进去了。店里被每桌炭炉熏得暖暖融融的,飘散着牛杂汤的香味。她落座,脱掉了大衣,望着眼前空空荡荡的桌面,点了一份牛杂煲。上菜很快,男友还没有来,她拿起筷子伸进沸腾的汤汁里,夹出一块瘦肉,缓慢地咀嚼着,扫视着周围结伴而来的人们,在袅袅烟雾后红扑扑的脸,热烈地交谈着,她被周围的境况和温度所感染,情绪也高涨起来。男友来的时候,点了配菜,他已经饿慌了,先用茶水冲洗了碗筷,然后大口吞咽着锅里的河粉和油麦菜。在吃着等他来的过程中,她已经悄然觉察到自己对这次约会的主导,那是第一次她全然喜悦地享受着和别人的进食,尽管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


来之前,她只想找份普通且稳定的工作,背井离乡是为了找个新的地方穴居起来,这点早早就写进了人生愿望清单,没想过做吃青春饭的职业,厌恶变数就跟厌恶醉虾一样。醉虾在一家上海菜馆吃过一次,青墨色的虾米像跳跳糖似的在酒香味的佐料里弹动,朋友如痴如醉地吮着虾壳,敲骨吸髓般从那小小虾体里寻求满足感。她怀着惊奇和恶心含下第一支虾,虾头的须刺戳着她的口腔并不舒服,还没咬破后,她就匆忙咽下。当得知这些虾是在假死状态,她感觉自己的胃在经受一次考验。这些虾也许会生生腐烂,长出寄生虫,而她会开始发热,生病,进医院,起因就是贪吃了一口生虾。这种油然而生的焦虑感会突然向她的脸挥一记重拳,把她击打得粉碎,碎片又会经历一次自嘲式的愈合。回家后,她烧热一壶水,朝嘴里猛灌,虾在有温度的水中会变橘红色,慢慢熟透,那只小虾也不会例外吧。男友喝了一口水,烫得咂舌。


简直匪夷所思。


她跟在一些脸上散发着稚气的女孩后面,听她们热烈地讨论着好用的化妆品和服装搭配。在排队等待化妆的时间里,她感觉自己就像在做梦一样,打着哈欠,和这个所在的星球一样困顿,缓慢地位移着,向男友发几条无关痛痒的消息。这是个日系服装的淘宝店,他们不在一个区域上班,男友出外景,她都呆在厂里面,上午穿的是温婉的主妇装,下午是干练的OL装,晚上也许是简单的浴衣,也许是涩谷辣妹装。卸妆水在脸上擦擦,粉底液抹抹,法令纹和眼角纹日渐多了起来,脸颊冒了很多痘,还因过度使用刺激性保湿水,变成了敏感肌,皮肤时不时泛红。她本以为在这行还能熬几年,没想到才一年,这脸就已经开始未老先衰了,和垃圾桶里皱巴巴的卸妆棉越来越像。


她看着拍摄地的角落那只两米高的大棕熊,头上生了厚灰,垂头丧气地看着地面,在现任老板接手厂房时,它就已经呆在这儿了。之前是一家毛绒玩具公司,棕熊是一个男人付钱定做的求婚礼物,婚没有结成,钱已经给了,它就一直被遗弃在这儿了。午休时,它的两条腿就成了必争之地,大家都愿意枕在柔软的棉花上小睡。一个女生撒着娇把躺下的男生拽起,两人笑闹,滚在了一起。她不太适应,总是坐在梳妆台前,抿紧了嘴巴,睫毛的暗影覆盖在鼻翼上,直视着自己,像是真正参与到这迷宫般的处境之中,在镜面上反射出分身的投影,似要真正看透这躯壳里真实的那个人。她总是想入非非,不断地想起过去不甚美好的部分。


记忆是带着强腐蚀性的酸性物质,她的本体早就溶成了一滩浆水,就像掀开被单后,乳胶床垫上隐隐约约的陌生人形,那是经年的汗渍漫湿出来的,不只是她,还有很多人在这张床上放置过疲乏的肉身。那床垫此时只有巴氏消毒水的味道,是男友洒在上面的。他会在洗衣机里洒,拖把上洒,衣柜里洒,得闲就会用,仿佛只有在这刺鼻的气味中,他才能感受到洁净。在某个时候,她还没有意识到他的自私,所能做的就是找一处躺下避开,奇妙地联想到男友会不会突然闯进来,掀开她的睡裙,朝她微微张开的两条腿之间洒消毒水,那里面裹挟着每月都会产生的血腥汗味。


他并不是自己的第一任男友。这种排序就像咽下一颗定心丸,在他的前面和后面都会有其他可能性,对于彼此来讲都不会有什么危险和负担,所以她才会错误预估之后的伤害程度。消毒水会扼杀生命体,也包括生命的体征,她变得混沌,不再警觉。在频繁地搬出一盆盆死去的植物后,还是有植物幸存。出租屋的墙角有一盆滴水观音,原只是胖胖一截腿形,已生得茎干粗壮,叶片肥大,连续一周的艳阳天,它已经很久没滴水了,她用喷壶浇水,阳光把它刺得莹翠。窗帘刚送去了干洗,她和它一样,在这间屋子里没有阴影可以藏身。


她披头散发地躺在沙发上,活动着脖子和肩膀,骨头像生锈的齿轮一样,咔咔作响,在新冒出的痘痘上,贴上屈臣氏买的消痘贴。她似乎听到了些什么,心有所动,从沙发缝里摸出了一只表,指针走动,轻微的刮擦声,是男友遗留下的。每次听到手表走动的声音,她总会联想到躺在手术台上,脸上被自己舍弃的那一部分,摸摸光滑的下颌,那两片截下的骨头,米白密实,乖巧得像月牙,却让她丑陋。所以她从不戴表。


初中时,生物老师是个未婚的中年妇女,对人世的愤懑写在脸上,上人体结构课的时候,抱进来半人高的旧骷髅模型。彼时她坐在第一排,被老师叫到台上,摆弄模型。她埋着头,不敢直视同学们,稍不注意把骷髅的一根手指掰断了。老师想骂又觉得不妥,只说了句,你比骷髅还像骷髅。她那时长着方腮扁鼻,门牙微凸,本就容貌自卑,更不敢发胖,小口吃饭节食,身材纤瘦得像筷子撑开的面皮。同学们默认了这个绰号,以后都用骷髅这个词来叫她。坐在前排,背后那一双双锐利的眼神,灼伤着她的后背,像在经历鲸刑,让她无法专注地听讲,排名一直在往下掉。学校给校纪检委员发了相机,一到下课和吃饭的点,他就会举着相机在路上拍违纪行为。有一张照片里就有她,她坐在操场上,不远处坐着一个男生,两人形成了奇妙的错位,看起来离得很近,像在亲密聊天。这张照片被贴在布告栏里,有人在照片下面写了“骷髅”两个字,打着箭头指着她。那个男生在午自习时,突然被同班一个顽劣同学拉进教室,推到了她的面前。男生的衣领被揪着,脸上是极端的抗拒和羞耻,拼命挣扎着想逃。同学们大呼小叫,相亲了,和骷髅相亲。命运在这里打了一个死结,之后哪怕是听到类似“ku lou”的发音,她都会心有余悸,怯弱地低下了头。


她在高一时,戴上了牙套,买了一台oppo翻盖手机,在网页上反复搜索着关于下颌角的一切信息,一种是咬肌肥大,一种是骨骼型的,前者只要吃软食流食,慢慢就会变小。她的牙齿正好使不上力,一直喝着肉粥,每天祈祷下颌骨会缩进去。这个魔法一直没有降临在她脸上。两年后,摘去牙套,那两个凸起的角还是顽固长在那里。她用地摊上买的修骨玉石,睡前一遍又一遍碾压着腮帮,那里常常发青发肿,终于被母亲察觉。母亲大骂她是疯子。


她的确是个疯子。高考前,她骗母亲自己要在一个同学家过夜,这样离考场更近,跑到附近古镇的街上晃荡,路过未打烊的店,有人说酒吧的驻唱歌手过生日,十点要开个免费音乐会。她跟随人流走进去,男男女女一手握着酒瓶,一手夹着香烟,默契地摇晃着身体。歌手在台上穿着简单的衬衣和牛仔裤,陶醉地唱着时下流行的情歌。她贴着墙壁坐着,从一只过度兴奋的手里接过一支万宝路香烟,夹着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那是入场券,她知道。夜深之后,人渐渐散了,歌手唱了最后一首歌,也是那首她永远也忘不了的《月半小夜曲》,连歌手身上的矫情和庸俗都在这首歌里得以升华为深情和隽永。她听歌,流着泪决定改变。


高中一毕业,她就瞒着母亲,将自己的存款拿去整容,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她已经想象过自己会大出血死在上面。一切都很顺利,她肿胀的脸消退下来,拔掉了引流管,如愿以偿地拥有了一张瓜子脸。只要略施粉黛,面对镜头就能自拍出美照。她在手机里设置了一个相册,放的都是自己的照片。她从不发朋友圈,却每天都翻出这些照片看,脱了胎,换了骨,已经和过去划清界限了。只是偶尔银行卡欠费,手机里的整容贷会发短信提醒着她归还欠款。


她对这人生有多少重塑的欲望,也会伴随着多少毁灭的欲望。在毕业前,她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最后一年没什么课,呆在家里无所事事。母亲托人介绍的公职人员,比自己年长六岁,个子不高,皮肤很白,已经开始秃顶,两人走在一起倒不是全然无话可说,在一个小地方长大的,吃的玩的都差不多。可能是缺乏恋爱经验,她身上表现出对激情的寡淡和他在社会上滚打后的疲乏不谋而合,总共没见过几面,就仓促面见了双方父母,定下了婚期。她在年后就领了结婚证,在这之后两人才真正地躺在一张床上,有了亲密接触,她发现对方没有任何情欲可言,几次经历都很潦草和敷衍,甚至无法真正地勃起,可能并不是异性恋。她对灾难的处理早已轻车熟路,发消息质问了这个男人,男人回家后给她跪下认错。她觉得很荒谬,就提出离婚了。这件事也顺理成章地成了她毕业后出走广州的理由。


母亲不想她走,但也没有办法说服她,一个呆惯的地方说不出有什么好。小镇的夏天总凹陷在雨季里,像个饱吸冷水的绿枕头。那个凹处就是一片低洼的湖面,在没有被圈禁成付费进入的风景区之前,她傍晚就会去那里游泳,水是浅灰色的,远处是山,是竹海,有时候还能看到雪山的尖顶。起了一阵风,竹身柔韧地摇晃着,一大片毛茸茸地漾开。她伸长了胳膊,摆动着双腿,竭力往前游着,游累了会产生幻觉。视线模糊不清,感觉这水已经扩散作一片汪洋,淹没了整个小镇,而她的家在水底,这样想着,就能全身心感觉到岸边的说话声,水流波动声,蝉鸣鸟叫声。她的身体,就是被无数细碎的声音托着,成了一片寂静的滩涂。回家后简单冲了一个凉,温热的水重启她的意识。她裹着擦头巾,从茶壶里倒了半杯冷茶水嘬饮。房子已经被雨水浸透了,散发着潮气。她拉开窗帘,只开了一盏台灯,窗玻璃外是灰暗暗的一片,偶尔会有一束车灯溜进来。撕开新的蚊香片,放进电加热器,书桌上有个淡蓝色的蒜头花瓶,插了五六支栀子花,已经有枯萎的迹象。在知道自己的离程之后,房子已经先做好了告别的姿势,她觉得既熟悉又陌生,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身体在黑暗里晾得越来越硬,眼泪就落下来了。快到中午才醒过来,她下楼去面馆点了一碗三鲜面,要了只红油卤鸭翅,夹了一小碟泡辣椒大葱和几片粉粉的泡萝卜。面总吃不完,一直在泡胀着,从淡黄变成米白,丧失了面芯的嚼劲,越来越寡味。她到现在还没有学会本地人猛吸的吃法,边吃边躲避着下面师傅观察客人的眼神,提前用微信付了款,匆忙离开了。


在到广州之前,她已经在网上认识了男友,确定了恋爱关系,并取肋软骨隆了鼻。这一点改变,让她看起来和之前又大有不同。她并不是凭着一腔热情就会远走的人,提前做些准备,看地图,认识当地人,学点粤语,一张新的脸,都是预谋好的。抵达后,潮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急忙躲到树荫下,撑起遮阳伞,人流在十字路口穿行,绕行到她的旁边。她听到头顶枝条断裂的窸窣声,修剪芒果树的环卫工人从树下下来,手里的青芒果被随意丢到地上,再被小垃圾车运走。芒果树是好的,但结出酸涩的青芒果却是错误。就像一个好的人总该是要配一张能取悦人的脸,这是多么残酷的法则。


她和男友是在“探探”上认识的,几乎可以确信的是他是因为脸才会选择了她,之后的你来我往,都是在加深幻想的部分,她很懂顺势而为。第一次见面是她飞去广州,在天河商场吃了餐饭,她保留了神秘感,一连几天都没有和他见面,只在走的那天又约他去冰室吃早餐。之后男友和朋友也去过重庆,他们在那里碰了面,更加熟络起来了。住在广州后,他有时会留宿在她的出租屋,但两人的话竟然还没有之前在聊天软件上的多,更多时候他们都只是坐着,男友看电影或打游戏,吃一餐她做的饭,而她游走在屋子里,更像是一个客人。靠得太近,她有时也会失去耐心去维持那个形象,她会在男友离开后感觉到这种关系若有若无,好像她只是擅长有距离的交往,时间长了,就会变得无所谓。


休息日,他们一起去过阳江的海陵岛度假。男友预订了碧桂园公寓的民宿,车子被拦在了门口,停进去一晚上就要几十块钱,男友把车停在了略远的露天停车场,他们拉着行李箱,顶着烈日走进去,房间很小,也不干净,她并不是很满意。之后他们又因为出游的地点发生了小小的争执。她要去沉船博物馆看南海1号,一艘宋代古船,在海底沉睡了八百年,出行前就做了笔记。而男友却要去东方银滩废弃酒店拍照,那地方已经被封闭了很久,要从旁边的小路违规地爬上去,观景台没有任何防护栏,曾有人从那里掉下去。然后他们就不说话了,到最后她也不得不屈从男友的决定,因为开车的人是他。她因为有恐高症并没有爬上去,车子熄了火,她汗如雨下,连手机摸在手里都灼人得很,内心很焦躁。半个钟,男友才拍完照回来,兴致勃勃地展示手脚上的擦伤,和她讲自己在上面的惊险见闻。他指着相机里穿短裙女孩,坐在观景台边上,荡着两条腿拍照。太猛啦,他惊呼。她意兴阑珊地点头,手指一刻不停地刷着知乎页面。男友觉察到了她在生闷气,喝了一大口矿泉水,下车打电话给了喜欢废墟探险的朋友。他总是有办法绕过她的不愉快,就好像她是块走路碰到的石头,除了踢一脚,不值得有任何回应。


到了傍晚,他们去一家大排档吃饭,点了白贝蒸水蛋和豉汁炒花甲,菜已经够吃了,男友仍固执地点了份白灼菜心,她并不喜欢,一根也没夹。吃完饭,她觉得很疲倦,想顺着沙滩走走,就回去休息了。男友说要去看地拿海的灯塔,是他的朋友今天推荐的。那是个很小众的打卡点,是在岛的另一边。晚上路上没有什么车,开得很顺畅,拐进村路的时候,没有路灯,大片农田隐没在黑暗里。汽车的探照灯光源里,偶尔会冒出一个人影,越往里面走,路越窄。在树林里时,男友开错了岔路,不得不原地掉头,她下车帮他看前后够不够位。再后来,导航上连路的名字都没有了,车子驶进了泥巴路,有碾压小石头的咳咳声响。他觉得越来越有意思了,一刻不停地说着路上看到的,不顾大门上禁止入内的贴纸,径直朝坡路上开去。直到前方出现了小腿高的石头围栏,旁边有几个钢板搭的棚子,他们好像闯入了某家人的院子。男友停了车,一下车她就闻到了浓臭的鱼腥味,风很大,头发扑打在脸上,她往前看,而那石栏下面是大海。她就站在十米高的位置俯视,惊涛拍岸,浪声似哮,那灯塔在左侧的乱石堆上,距离至少二十三米远,太黑了,除了偶尔闪光,他们什么也看不见。男友掏出手机,放置在石墩上,用延时摄影拍下了灯塔的照片。她才真正看清它的模样,照片上像个玩具模型,红白色,光圈是圆形的,远处有一艘船,天上繁星点点。正看着,就听到夜归的渔民开始下船了,在低矮处说着话,似乎已经朝他们这里走来。她很恐惧,催促着男友赶紧开车离开这里。返程的路上,男友聊到了刚刚的经历,觉得不可思议。她只感到后怕,又因为疲倦在车上睡着了。


感情其实也像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她知道,她和男友之间有很多问题,价值观,生活观,这些可以慢慢磨合。但有时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脸,她就知道两个人是没有什么将来可言的。她甚至开始为那段草率的婚姻而感到后悔,如果是未经修饰的那张脸,那个男人还会和自己结婚吗?这样的反推,只会让她更没有头绪。她安慰自己,和现在的男友,毕竟快三年了,多少都会想到一些关于以后的事情。在她心里还预演着如何将自己的过去和盘托出时,男友很突然地提出了分手。他认为她很反常,期待着稳定,和一个准确的回复,已经开始在试探着他的人生规划里有没有她,这是他不能忍受的。很奇怪,她其实对男友也有诸多不能忍受,而男友仅仅因为一个他自己都还没有给予答案的可能,就果断地放弃了这段关系。


有那么一瞬间,她快被这种莫名的状况搅疯了。他进入了自己的领地,把这里和她都改造成适合他生活的样子,现在却不管不顾就要走。她把他堵在家门口,拽下他手里的行李袋。他就像一块严丝合缝的门板竖在那里,对她的任何问题都没有回应。等到邻居开门来看,男友便直接丢弃行李,像个逃犯一样跑了。她蹲在门后哭泣,也有怀疑,他是否已经知道这张脸是假的,几乎没有折角的下颌骨,以及扁平脸上翘起的山根,到处都是破绽。她把鞋柜旁的穿衣镜摔得粉碎。一个月过去了,她发觉除了男友,在广州并没有什么朋友,只要一个人吃饭的日子,她渐渐丧失了进食的欲望,更多时候,都是在湘菜馆里点小碗菜应付几顿。半夜因痛经而醒来,她感觉头脑昏沉,五脏六腑都因小腹扯痛一并移位了。她蜷成了一只虾米,吞下了一颗布洛芬,考虑要不要去医院,翻开通讯录,久久地停留在男友的电话号码那里,没有动。各种难言的情绪都汇集在她的心里,像那晚地拿海的海浪般猖獗。


她对诸多变化,百思不得其解。


在厂里时,她被摄影师指引着,摆出不同的姿势,这份工作也在接受着她的不够专注,她总是习惯性地成为被指引的一方,不会是在镜头前尽情释放的那种类型。逐渐地,她被安排穿居家服和休闲服,规规矩矩地站着,坐着,走着,脸只露出了半截,有时候还会被打上白色的马赛克。有一次,她目睹自己的脸被涂抹,有无法抑制的羞耻感席卷而来,捏紧了手,躲进了卫生间里咬紧了牙关,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最后几乎无法从马桶盖上站起来。直到有工作人员在叫她的名字,她答应了一声,整理了衣服,走出来,状若正常地按了洗衣液,冲洗了双手,看着镜子里的脸,思忖着,到底还缺什么。


她很快想清楚了,辞了工作,第三次躺在手术台上做开眼角时,已经相当熟稔了。她的眼皮很薄,眼线又很长,睡眠不足挂着两个青眼袋时,显得呆板无神。只要变得更大更有神一点,这张脸,就会更趋近完美一点。手术后她在医院休养,直到双眼已经完全康复,她才办理了出院。回到出租屋,她迫不及待整理了男友全部的东西,打电话请他过来拿。她挂断后,心跳得很快,去楼下便利店买了花生和啤酒,饮得很急,一瓶啤酒后就已经开始犯晕,躺在沙发上,看窗外偶尔的光影走得十分暧昧,墙角的滴水观音叶片,映出亮滑的光泽,而只要稍微一伸手就能触到它在地上灰扑扑的影子。她突然变得兴奋起来,左手柔婉滑动,模拟一只鸟,栖在上面,啄食它。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直到手臂酸胀得抬不起来,她闭上了眼,恍惚中似乎听到有人推开了门。


已经近一年没见面了,男友背着滑板,大汗淋漓地走进来。她说,饮唔饮水?他说,好呀。她给他倒了一杯冷茶水。他自在地对着风扇,拉动上衣,吹身体。她端水走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接过她手里的茶杯,渴极了,举起杯子一口饮尽。她就站在旁边,整理书本。他说,你过得点样?她说,麻麻地。他不再说话,把茶杯搁置在茶几上,坐到了沙发上,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他离开后,这里几乎没怎么变过,还是按照他的喜好放置。她鼓足勇气,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哋有冇可能复合啊?说完这句话时,她很刻意地将自己一双美目塞到他的视线范围内。她曾做过一些小小的练习,如何变得更加真挚动人。他并没有和她认真对视,扫了一眼,心不在焉地说,冇可能啦。她似乎并没有失落,很日常地回复,好啊。又给他倒了一杯水。


男友又坐了一小会儿,看了看表,提了行李,准备打个招呼就走。他突然感觉舌头发麻,嘴唇很快就肿胀起来了,不能开口说话。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中毒了,紧紧抓住她的手腕,用眼神质询,刚刚杯子里装了什么。她看了一眼墙角翠绿的滴水观音,说了句,死唔到。他还是聪明的,觉察到她刚刚眼神的变化,掏出手机对着植物拍了照。她才开始有些心慌,忙解释自己只想给他一个小小的惩罚,不是要毒死他。而他明显已经失控,像弹簧一样远离了她,眼神里透露着极大的恐惧,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她提着包,关了门,跟在他身后,一路都在哭,尾随着他去了医院,等他进了科室,就一直在走廊的座椅上坐着,等他出来。


男友拿了药单出来,嫌恶地看了她一眼,去药房取药。她远远看着他排队,眼睛已经肿了,还不能流泪,术后容易敏感,她用纸巾擦干了眼睛,很疼。他找了个地方坐下,从包里拿出水,服用了医生开的一包药,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可以说话了,愤怒地说,我要报警。她哀求他,他并没有一丝动摇,离开了医院。她在原地胡思乱想了很久,疾走回家,先是处理那盆滴水观音,她费劲儿把它拔出来,茎叶宰得细碎,冲进了下水道,又冲洗了菜板上有毒的汁液。她仍然觉得不安,在房间里到处洒巴氏消毒水,直到鼻腔刺痛才罢手。


她不禁心有余悸,从宿醉中慌张醒来,这痛原是太阳晒到了鼻腔的位置,她的鼻黏膜有时会因为干燥而变得很脆弱,呼吸的拉扯都会有痛感。她仰起脖颈,到浴室拿冲洗器,清理了鼻腔,再抬头,乍看到镜中变得不可名状的面容,一时不禁呆怔,似乎此刻的憔悴状态,更接近于自己曾经本真的面目。她茫然地翻出手机相册,幻灯片般播放着自己近几年的变化,终于摸清了自己现在的模样,一点一点把五官拼凑回去,最终红着眼对着镜子说,别做个傻瓜,好吗?


男友是下午时敲门的,她将包裹提到了门口,他从她手里接过,欲言又止地等待着她说些什么。她微埋着头,胸腔剧烈地起伏着,两只手握紧了拳头,低声说了句,分手吧,这一句就像卡在喉骨那里许久的弱刺,终于咽到了肚子里,而其中的滋味只能被自己感知。


在门口拉锯了漫长的五分钟,她最终目送男友离开,又在窗边坐了一会儿,买了去西双版纳的机票,决意连夜离开了广州。


她在上飞机时,拖拽行李,指甲不慎掐进了手心,痛得很坚实,慢慢深吸了一口气,心想自己本不是那种可以若无其事活下去的人,和别人又有什么干系,原本人脱胎换骨就要受些痛的,而拯救外表总不会那么光明磊落。


 


在酒店憋久了,她还是决定去人多的地方走走。告庄的星光夜市,灯火璀璨,摊位上卖的东西琳琅满目,有很多年轻貌美的女孩擦身而过。她没有驻足,没有向热心兜售的摊主购买任何东西,而是走进了一家傣服写真店,在导购的介绍下,她选了一套黑金色的傣族服饰,化了妆,做了金光闪闪的盘头,跟着摄影师走到大金塔正面拍照。拍照的不止她一个,按照时间顺序,她被安排在第三个,她还是跟在厂房里一样,排队等待着。当补光灯打在脸上,她充分舒展了自己的身体,好像回到了入行的第一天,摆出了刚刚摄影师给别人示范的动作。背后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前面是肃穆的大金塔,她在欲念和救赎的狭流里,无比虔诚地成为一尊雕塑。摄影师很高兴,不断地夸赞她漂亮,会摆姿势。


那些悦耳的词一个个钻塞进耳朵里,她听着听着,眼泪就出来了,一只手摸着自己的脸,久久地停留在最后一个拍照姿势,一动不动,时间仿佛凝结冻止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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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乌冬这是我女儿出生的第50天,欢迎来到我的日记。晨两点,我半闭着眼睛坐在客厅磅奶。大概十几分钟之前,熟睡的婴儿开始发出要醒来的信号:她一边把头转来转去,一边先后发出大象、海豚、生锈的水管、大惊失色的青春期少女的声音。这些声音有时候会让我怀疑自己生的是不是一个人类。或者说,这个东西生出来的时候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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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杨的猫头鹰·1·大概是因为工作日的缘故,咖啡馆里当时没有什么客人。服务生端来两杯摩卡之后就自觉地“藏”了起来,估计他已经确认了,我们这边只是在聊天,不是打架。坐在我对面喷着脏话的人叫张弛,他把文件用力地往地上摔,暴躁得像一只狗被踩到了尾巴。他忿忿不平地说:“我,一个寒窗苦读了二十多年的研究生...

捕捉你的作息,制造无数个好巧

捕捉你的作息,制造无数个好巧

作者/一开始我拒绝和你说话,遇见时你向我打的招呼,你问我吃饭了吗我都装作没听见,抬起头从你面前路过绕另一条更长的路,穿过文科班朗朗的读书声却心想着要快快地跑去都在埋头解题的理科班级必须赶在和你一同进去,你从前门进,我从后门入捕捉你的作息制造无数个,好巧沙漠遇见绿洲,黑夜遇见灯火我所期待的,大概是在一...

风波

作者/易小星东方红小学,四年级(一)班教室。班长王微坐在自己的课桌前,正在认真阅读着一份少先队报。今天是星期天,可是王微仍然坚持学习着队组织的精神,领会着队领导的指示,还时不时在小本子上做着笔记。像这样放弃休息时间来自习,王微自己也记不清有多少次了,深入的学习带来的是卓越的口才和敏锐的思维,在校演讲...

在冬天来临前

在冬天来临前

作者/苏更生困在此地的我白日做梦,在反复的追问里睡觉,不是我不愿醒过来,而是醒着也无事可做。这是我见过北京的最长的秋天,每天傍晚下楼,街道旁的树上竟然还有黄叶,路上稀稀疏疏落了一道,但竟然还有掉完。往年此刻这城市里早已萧瑟,今年的秋天倒是格外漫长。在等待和忍耐里,我已经过了太长的时间,千回百转地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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