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的水手
作者/七堇年
在四月的一个雪夜,作家七堇年和艺术家陈萧伊因堵车而受困于317国道。在那段路途中,她们化身为两颗行星,体验了一次在“横断山宇宙”的神游。
“流风回雪……”我轻声自言自语,小伊没有听清。
“什么?”
“古人所说的,流风回雪,原来是这样的。”
这是4月的一个深夜,山路一片黑暗,恍觉自己已经被一头蓝鲸吞食了,正窒息地盘爬在它的肠道内,秉烛摸索出路。
车灯扫去,挡风玻璃前是一簇簇扑面而来的风雪,正在组成一种神秘的文字,汹涌地朝我倾诉着什么,恍惚一场永不天明的葬礼,冥纸铺天盖地;又宛如在深海潜水时,突然闯入了一团杰克鱼风暴(Jack fish storm)[1]——银色细小的鲹科鱼群将你完全包裹,紧紧缠绕你的轮廓,如此切近,又变幻迅捷,一寸之遥,但你休想触到任何一枚鳞片。
那情景令人想起华裔作家特德·姜的小说《你一生的故事》——外星种族七肢桶使用一种非线性的语言。如果它们也有小说,那就不是一字一行地写成的,也不是一字一行读完的,而是一幅巨图,像层次丰富的汉堡,一口咬下,每个横截面的味道都在其中了。据此小说改编的电影《降临》,在一个七肢桶与人类对话的场景里,它们的语言,像一幅幅喷洒的墨汁,或罗夏墨迹测验[2]——那图景扩大亿万倍,就恰如眼前所见。
也许是因为山路漫长,眼前的风雪让我浮想联翩:从葬礼、鱼群,蔓延至紫翅椋鸟群……迁徙季,椋鸟群出现在天空中,就像一座幻化流动的巨大雕塑。我握着方向盘,盯着前方,脑中努力回忆那个单词——“无标度行为关联”(scale-free behavioral correlation)——欧洲椋鸟的视野几乎可以延伸到身体周围,群起而飞时,每只椋鸟将自己定位于周围最近的七只鸟身旁,协调自己与同伴的行动,保持几乎精确的距离和一致性,因此显现壮观的流体队形。而当鸟群最终降落到树冠的栖息处时,几十万对翅膀拍打形成一阵阵斑斓的交响,这种声音是一个美妙的术语:椋鸟的群飞(a murmuration of starlings)。
雪花与雪花之间,也有着无标度行为关联吗?它们是有意识的吗?它们看起来确如一群活物:一群鸟、一群鱼,或者是一种特殊的语言。眼前大雪如涛,我感觉自己像置身暴风雨中的水手,徒劳地掌着舵,心里清楚一切只能仰赖上天的仁慈了—在这样偏远的无依之地,深夜大雪,路面因为结冰而一片银白,碾上去发出某种咬牙切齿的声响,如同死神就静静坐在我们旁边,不紧不慢地磨着刀。
路旁立着限速极低的警示牌,写着:“医院很远,生命很贵。”
小伊一直沉默,整个人身体前倾,警觉地凝视着前方的虚空与黑暗,好像那深处藏着什么怪兽,一不留神就要从黑暗中猛然蹿出,扑向我们。
一种诡异的感觉笼罩了我。“你有没有发现……”我的声音颤抖起来,“一种错觉,我们是静止的……”
“靠……真的……还以为是我的幻觉,原来你也这么觉得……”她的声音比我更轻了。
我确信车正在缓慢行驶,同时又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在前进—雪花迎面扑来,抵消了我们的速度,创造出一种完全静止的相对运动,令人恍惚自己坐在一艘失去动力的飞船中,正迎着纷飞星尘,悬停,静止,滑向真空的黑暗。
“现在,我们是宇宙的水手。”
∞
那夜恰是小伊三十岁生日前夕。这场雪几乎就是为我们而上演的——不是“下雪”,而是“上演”。就在我们沉迷于眼前的危险与壮观之时,一辆大货车停在前面,似乎是堵了。迫于不良的预感,我停车,打算下去询问出了什么事。
道路上的雪将化未化,被车轮碾成一片泥泞,很滑。我一辆一辆往前走。毫无疑问:堵车了。前方的车辆不再亮起尾灯,这是堵了很久的征兆。脚下太滑太泥泞,我无法再往前走了。车龙看不到尽头,我停下来,问旁边一辆大货车的司机:“发生什么了?”
“前面有辆大卡车好像没带雪链还是怎么的,停着,走不了了。”
“堵死了?”
“堵死了。”
我看了一眼前方。黑暗中,长长的车流安安静静停着,车灯都熄了,不知已经堵了多久。一位藏族男人从远处走过来,对卡车司机说:“你前面的这段很宽,可以往前错一错车。”
“可只要我一动,后面的车就会立马跟上,然后大家彻底堵死在这儿。你得让后面的车别动,这儿才能错开。”
“嗯……”藏族男人点点头,未置可否。
“有人打电话给路政了吗?报警了吗?”我问。
“报警没用的啦,等着吧。”
“完蛋了,”我回到车上,苦笑着告诉小伊,“我们可能要在车上过夜了。”
她伸了个懒腰,神情很放松。一路经历太多不确定性,我们的心态正越发松弛,时常自我调侃:习惯了被命运霸凌的人,暗暗期盼着,第二只拖鞋什么时候砸下来。
曾有一个社会心理学案例,大概是说美国某个街区发生了枪击案,许多人都听见了,但每人都默认“一定有人报过警了”,于是无人主动报警,受害者因得不到任何救助而死去——“旁观者效应”因此而来。
为了避免这种可能性,我们试着拨打路政122,接通了。说明状况后,对方回答:“没有人报告堵车,你们具体在哪儿?”
“我们现在是在……”小伊抓过手机放在膝盖上,点击地图,“……317国道,江达县往德格方向,矮拉山隧道出口出来,不远。”
我补充道:“前面可能有大卡车出了故障,近百辆车堵在这里,请求派人援助,疏通。最好有铲雪车什么的。”
直到对方确认说收到地址,“安排当地警方联络”,小伊才挂下电话,和我相视而笑:“果然啊……”
深夜十二点,前方没有一丝挪动的迹象。我们也并不饿,但还是分享着吃完了剩下的薯片,接着再次陷入无所事事。我回头看了看车后座的睡袋、方便面、开水:再撑个两三天没有问题。想想此时此刻的上海,所有人不也这样困在原地,甚至没有食物。如果把窗外的黑夜大雪也看成风景,一切就不算太坏。
打开车内音乐,搜索了“生日快乐”的主题,一首一首往下放。听到金玟岐的那首《生日快乐》中出现烟花一词,小伊说:“要是现在能放烟花就好了!”
“我真带了。”在小伊惊讶的表情中,我径直下了车,“走,放烟花。”
砰的一声,雪地被染成了红色。砰,金色,砰,绿色。我们绽开大笑,笑声洒在雪地,如同山影在水中轻轻颤抖。火光熄后,黑暗恢复浓郁,不知不觉间,雪已经停了。
我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么喜欢红磷燃烧的味道。火柴划过后的气味,烟花的气味。我深深呼吸空气中带磷味儿的冰冷,在雪后的寂静里。
想到三十岁这个数字,诗人多多那首《它们》就跳了出来。是纪念作家西尔维娅·普拉斯的,写于1993年。后面几句是:
……
是航行,让大海变为灰色
像伦敦,一把撑开的黑伞
在你的死亡里存留着
是雪花,盲文,一些数字
但不会是回忆
让孤独,转变为召唤
让最孤的人的彻夜搬动桌椅
让他们用吸尘器
把你留在人间的气味
全部吸光,已满三十年了
1963年2月11日,三十一岁的西尔维娅·普拉斯在凌晨时分,走进厨房,关紧门窗,并且在门缝下面塞上了湿毛巾——为了不殃及卧室里沉睡的孩子。接着,她打开煤气自尽,就此变成了天上的星星。
不知她站在厨房的那最后一刻,看见的是什么?如果当时她的窗外有一场烟花,她会不会被那些光芒所挽留?就像阿巴斯的名作《樱桃的滋味》里那个标本制作师那样,年轻时也曾想过一了百了,把自己吊死在树上,结果却因此发现了树上甜美的樱桃。他尝了一个,又一个,好吃极了……直到太阳照常升起,世界明亮,翠绿,于是他从树上下来,把剩下的樱桃都捡起来,带回家和妻子儿女一起分享。
生活的低谷,也许酷似一场深夜大雪里的堵车。再绝望的拥堵,也总有疏散的时刻。只是需要多一些耐心。
就在这时,小伊的电话响了起来。一个本地号码。是警察的回访,他正在上山途中,打来电话说:“我的车没有防滑链,好滑,上不来呀……”
“……上不来是什么意思?……意思是您不来了吗?……”小伊一边说,一边看向我,神情困惑,“噢……噢,好的,那您小心点,慢慢来。”
挂了电话,她有些哭笑不得:“这是……让我下去救援他吗?”
∞
终于,一个身穿荧光背心的年轻警察出现了。他手里拎着一把铁铲,在雪地中来来回回走动。又过了一阵,车龙渐渐有了动静。很快又停了——再过了一会儿,又动了起来。生日快乐好像一句咒语,每次随着歌声唱起,车流就往前动一点。但只动一点点。
过了一会儿,那位警察拎着铁铲,来到我们的车窗前,敲了敲:“是你们报的警吗?”
“是的。通了吗现在?”
“差不多了,前面两辆大货车擦上了,我让他们错开了,现在大家就慢慢错着试一试吧。”“辛苦你了,太感谢了!”
“应该的。”
“你们这里经常这样堵吗?”
“不啊,很少啊。今年的雪很大,很奇怪。”
这是一个星期六的凌晨,他或许刚好轮到值班,或者本来也不该他值班。他被工作电话叫醒,穿上制服,戴上帽子,拎上铁铲,发动警车,冒着雪,上了山。
车龙彻底流动起来了。我最后一次经过警察身边的时候,他杵着铁铲,站在路旁,目送我们离开。在对面来向的车龙里,我看见了他的那辆警车,红蓝警灯闪着,没有雪链。来的路上他应该心里也没有底,但他还是做到了。
我摇下车窗:“您的警号是多少?”
“我没带。”他摸了摸胸口,很羞涩地说。
“那您贵姓?”
他郑重地说:“江达县交通大队,我叫扎西子旺。”
“扎西子旺。我记住了,谢谢你。谢谢你。辛苦你了。”
“应该的。”
在做好了最悲观的准备之后,一切就再也不会比意料之中更坏了。我有种被判流刑,又临时突然释放的庆幸——虽然时间已晚,但下山路十分顺利,随着海拔渐低,雪变成了雨。
过去,我只见过白昼下的群山,从未有机会看看,莽莽群山在深夜中会是什么情形。此刻是凌晨两点,雨雪中的群山安静、柔软,如匍匐沉睡的巨兽。我们行车其中,如同一把剪刀,在丝滑的轻响中,裁剪那黑暗。
凌晨三点,不知不觉已经跨越了川藏省界,抵达德格。忽然间我发现,前半夜坐在我们身边静静磨刀的死神,不知不觉早已下了车,消失远去。
注释:
[1]指鱼群大量聚集,呈圆柱体状集群,形似风暴的场景。——编者注
[2]有名的人格测试方式,把墨水洒在白纸上,然后对折,使纸上的图沿一条对折线形成对称的墨迹图。这些图是无意义和无法解释的。被测评者根据图形自由想象,口头报告结果。——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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