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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梯田

二向箔2023-09-01 10:33:40文章·手记157

妈妈的梯田.jpg

作者/沃饶

自从人类发明「记忆锁」之后,开锁师傅成为专业又辛劳的工种,他们需要切身体会客户的经历,才能想像出设定好的记忆画面,用来开锁。而关于患了阿兹海默的妈妈,我们唯一知道的开锁提示,就是梯田。


两年前,我在日记里这样写道:

“妈妈终于得了病,是她一直以来最怕的那种。”

一年前,这样写道:

“现在,妈妈叫我‘妈妈’。她把自己当成了我的女儿。就像本杰明巴顿,她从老人变成了一个小孩子。”

是了,早在退休前夕,她就开始了各种智力训练,她每天做手指操,隔天做一篇杂志后面的数独,还强迫自己去和同龄人社交,就是为了不得病。她的诸多努力不能说有用,也不能说完全没用。她现在发病起来,比大多数患者要温顺得多,她的努力没白费,来的确是灾难,但是一场更温顺的灾难。

就像现在,她安安静静坐在我的副驾,像是我缄默的女儿——因为我的女儿从来都没有机会出生,也就没来得及发出声响。我在二十四岁打掉了她。

妈妈一般不喜欢陌生人在场,也不喜欢一个空间里有超过三个人存在。今天,这辆开往丽水的吉普车上,满载,有陌生人,她却乖得很,不吵不闹。

后排坐着陈子轩和陈子涵,我的弟弟和姐姐,亲的。之前,我们三个为了谁照顾妈妈这事,闹得不太好看,最后决定,一个月中,他们每人轮流照顾妈妈一礼拜,我照顾妈妈俩礼拜,因为我没有儿女,也就不必为儿女的事情操心。妈妈就像个皮球,被踢来踢去。

每次把妈妈“交接”给我的时候,我都能看到他们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他们恨不得以光速逃离妈妈,只要妈妈身边有照顾的人,他们绝不会多待一秒。

但今天不同了,今天他们是笑着来见妈妈的。因为今天,我们要开妈妈的保险箱,她把密码忘记了,我请来了一个开锁师傅,姓罗。妈妈的保险箱一打开,我一半,他们两人一半。妈妈现在显然不具有保管财物的能力。

师傅坐在最中间。也许是为了冲淡旅途的无聊,他们三人聊起开锁的事情。一问一答,也倒和谐。师傅说这是他这个月唯一一个单子。

妈妈的保险箱,装的不是一般的密码锁或者指纹锁,而是意象锁。

意象锁是二十年代的产物,三十年代以后生的孩子是没有听说过的,因为种种弊病,它在三十年代彻底退出历史舞台。你问什么弊病?当然是打不开。

对于二十年代的孩子来说,兜售意象锁的人,大约像是魔术师或是街头术士一样的人物。他们第一句话总是,“你的心灵,谁都破解不开……”仿佛他们都出自同一个传销组织。

开场白说完了,他们接着第二步,贩卖焦虑。他们说你的钥匙可能被抢走,你的数字密码可能被诈骗网站盗走,你的指纹也能被仿造,甚至人脸识别也不是顶顶安全的,有人可以3D打印你的脸,轻松出入你家门。

但是,此时他们会贴上来,故作神秘地小声说,但是,拿脑海中的画面来当作密码,是谁都夺不走的。没人能偷走一个人脑海里的画面。

是了,此时就是意象锁粉墨登场的时候了。它自带脑皮层识别功能,只要把阁下脑海中最喜爱的画面、最难忘的记忆,录入到意象锁中去,设置为密码,那下次只需面对它时,回想一模一样的画面,便可以打开锁了。

那个时候,每个孩子都幻想有一把意象锁。把心中最爱的瞬间设成密码,拿来打开自己最爱的秘密箱子,这近乎迷梦。大人们倒还是半信半疑的。妈妈成了第一批吃螃蟹的人,她把家门的指纹锁换成了意象锁,密码是我们一家人去本市最高档的旋转餐厅时的画面。意象锁的密码必须足够难忘、足够特别,最好是无法用其他类似记忆替代的画面,而我们一生也都只去过一次旋转餐厅,当然特别得很。

我还记得那个时候陈子涵老是打不开锁。她小时候有点恐高,当时在餐厅,四十六楼、全景玻璃,她强忍不往下看,不适和恐惧掺杂到了记忆里,跟我们愉悦的记忆截然相反。我们只好给她另外设了一个密码。

妈妈一直如此,喜欢尝试新事物。三个孩子并没有太束缚到她,尽管她总怨我们占用了她多少多少时间,但她婚前的大多数爱好,婚后都有很好保持下去。爸爸也会帮着带孩子。爸爸总是一有空就给我们做大餐,偶尔还会把家里的衣服都洗了。不如说,妈妈是一个合格的妈妈,爸爸却是比大多数父亲优秀得多的爸爸,虽然他们做的事基本上一样多。不,还是妈妈做得更多,多得多,但她做不好。做饭、洗衣、辅导作业,仔细想来确是她做得更多,但她做得并不太好,而爸爸一出手,就很让人满意。如果说在这个家,妈妈像是平庸如灰色的天幕,那爸爸就是占地少却光晕大的星星。我曾经在作文里就是这么写,“妈妈是天空,爸爸是星星”,她看了高兴得不得了,因为天空比星星大。

后座传来的嬉笑声一浪一浪拍打着前座,妈妈还是缄默,如一块不参与海浪的礁石。我开车,也只能听着他们的讨论,最多在他们大笑的时候,把我的笑声也不痛不痒地汇进去。之所以有这么多笑话,是因为师傅说起他开锁的种种趣事。比如,新婚夫妻搬进新房子,丈夫把对妻子的爱意设为密码,多年后早已忘却,妻子倒是一直记得,因为她把收到鸽子蛋的感受设成了密码。人对物的感情,比人对人的要长情上许多。后来他们分居,丈夫来找师傅开锁。华立公司的锁是很坑的,如果用户想改新密码,那就必须先输入老密码。那丈夫是断然开不开那锁了,让他想起对妻子的爱意,还不如杀了他。于是罗师傅帮他想。师傅尽力让自己爱上那妻子,去到了许多他们曾经山盟海誓的地方,终于打开了锁。意象锁只认画面,不认人,所以那些推销意象锁的人,所说的什么“心灵谁也破解不开”,并不准确。

这就是为何意象锁的开锁费用如此昂贵,工期如此漫长。锁匠必须体验客户的一段人生,从虚空抓回那早已消弭的悸动。

这种锁最后也成为了时代的眼泪,在几年前彻底停产,倒是开锁的业务至今如火如荼,因为忘记所谓“最初的美好”的人实在太多。不,不如说美好本身太容易退却。当然,也不排除其中有像妈妈这样,因为生了病,生理上忘记了密码的人。

妈妈的锁,上了什么密码,我们一无所知。她现在把什么都忘了,问她密码是什么、那个画面是什么,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唯一的线索,就是梯田。

车陷在一片湿软的土地里。这是江南特有的,在这里,什么都是泥湳的,连土都是泥湳的。我们下车徒步,妈妈还记得梯田。这个现在连家门都找不到的人,熟门熟路领我们去山脚下。她往水雾里扎去。

妈妈小时候住丽水市区,但一放假就往梯田跑,跟当地的畲族也都混得很熟。我从来没有见过谁像我妈妈爱梯田那样爱一个地方。虽然在我记事的时候,妈妈已经不去梯田了;但陈子涵抱怨过,妈妈一放暑假就没了人影,快开学了才灰头土脸回来,从一个磨损的野营包里,掏出手绘的地形图、夹满标本的笔记,还有水彩、速写,像个农村妇女一般露出丰收的笑容。即使第二天就要开学,她还是会一个人看这些东西看到很晚。陈子涵那时候老开玩笑,说我们是领养的,梯田才是妈妈亲生的。

所以她的密码跟梯田有关,我一点也不意外。还能是什么呢。

我抬头,看到一片云雾缭绕中,梯田慢慢崭露头角,一级一级显出来,又一级一级隐没。我小时候也来过这里。妈妈不厌其烦地想带我们来这儿,但我们上过几次她的当以后,就不再来了。我都怀疑,她这么不喜欢小孩,还生了三个,是为了有新的小孩可以让她骗去梯田。但我们没一个人对梯田有什么兴趣,不就把水田建在山上,就成了梯田?到底有什么神奇呢。

“妈!”我叫她。

“妈妈,跟我来。”妈妈回过头对我喊道。我摇摇头苦笑,你不是我的女儿,你是梯田的女儿。

她以一种正常人没有办法理解的灵活,穿梭在田埂之间。等我们反应过来,我们之间早已隔了好几层水田、好几片破碎的天空。

我有一种幻觉。她的倒影映照在水上,比她年迈的躯体更加真实。她轻盈得好像失去了所有时间的拖累。在游客眼里,梯田是座迷宫,而只有她在迷宫中穿梭自如。

我们艰难地迈动步子,想要跟上她,但她已经离我们老远。现在她只是一个小点,就是她喜欢的吴冠中画里的那种彩色小点,灵动、抓不住,我们只能看见她蹦跳在梯田的层层线条之间,蹦跳在天空的碎片之间。我们大声喊她,我们的声音在梯田里回荡又回荡,但她没有回头。

终于,我们几个人大汗淋漓,追上了她,在东边的田埂上。并不是我们快,而是她停了下来,定定望着远处,我沿着她的视线,看到远处突突突,开来辆残疾人车。城里已经看不到这种车了。残疾人车上的人,正抬起一只手,向妈妈招着,妈妈也向那人招了招手。

陈子轩趁妈妈出神的当儿,偷偷从后面蹑上去,一把抱住了妈妈的腰,妈妈拼命挣扎起来。我们几个急着上去帮忙,皆是中了妈妈几脚、挨了几巴掌,搞得人仰马翻。残疾人车上的人,从远处喊道,“布妮崽!——”山歌一样的嗓子,莫名把我们几个震住了。

残疾车开到我们脚下,我们才看清车上的人是一个老人,比妈妈还老得多。他光着脚,往我们这边来,他也像妈妈一样,在田埂之间来去如山风。他一边跳上来,一边嘴里叫唤着,“布妮崽。”也不知道是在叫谁。他脸上的皱纹跟一层层梯田倒是很像,此时他的皱纹又舒展又拧巴,想来舒展是因为妈妈,拧巴是因为我们。他抄起手里的不知什么棍子,直直朝我们打来,吓得陈子轩、陈子涵、罗师傅各自流窜,只留我在妈妈身后瑟瑟发抖。还好妈妈这时朝老人跑去,像个小女孩一样,一跳抱住了他,整个人都离地了,那老人竟然还抱得动她,两人咯咯笑着。“阿伯。”

“布妮崽。”“阿伯!”“布妮崽!”

老人像哄孩子一样,抱着妈妈转起圈来。妈妈的灰白的头发飞起来,像是游乐园里飓风飞椅的绳索。

我们面面相觑,看着两人咯咯笑着,转圈、复又转圈,老人脚下一个没站稳,连带着妈妈一起掉进了下面的水田里。两声清脆的扑通声,就像下两个大饺子,馅儿很实在那种。水田的波纹,在太阳下粼粼。天上拿无人机在拍梯田的人,大概也会奇怪,为什么无数片天空的碎片里,会有一片在莫名发光,像是透明的虫翅突然长出了鳞片。

两个泥人从发光的泥水里探头。玩泥巴使人年轻,妈妈现在根本看不出几岁。不论是六岁还是六十岁,糊上泥,看上去都是一样的。妈妈总说泥土是没有偏见的,泥土愿意遮盖一切旧事物,也愿意滋养一切新事物,我想现在泥土就如她所说的,盖上了她半生的皱纹。

老人让我们叫他阿伯。我们说这辈分不是乱了套,我们妈才叫您阿伯,我们该叫阿公才是。他说,阿公我听不习惯,你们要是嫌叫阿伯给我叫嫩了,就叫老伯吧。他说自己是个“山哈”,就是山里人,没城里人那么多规矩。

我这才知道,“布妮崽”是畲话里的小女孩。

老伯说起妈妈小时候。说到一半,他转身走进一个老破的小隔间,门口放着一些杂物和药酒。想是他在找什么东西,里面传来翻箱子的声音,半晌,他走出来,手里拿着妈妈送给他的梯田水彩画,给我们讲她是如何一到暑假就从田埂的西边跑过来,讲她看见梯田日出眼睛会发光,讲她从小就立志当个“梯田学家”。陈子轩、陈子涵都是听得昏昏欲睡、上下眼皮打架,我也没好到哪去,强打精神,倒是罗师傅听得认真,时不时在一本老破的绿皮本子上记几笔,想是他没忘记自己的工作,想从老伯的叙述里,揪出密码的线索,真是敬业至极,有些钱活该人家赚。

妈妈后来自然是没成为“梯田学家”,她做了地理老师,在一个普通的高中,找了一个普通人结婚生子。她一开始并不想生孩子,一个都不想生,因为她知道自己天生不适合做母亲。她讨厌小孩子,既不会夸奖他们,也没办法骗他们世界是美好的,她更像是男人,因为她很自我。

回到宾馆,罗师傅细细看了今天的笔记,尝试了几次解锁。我们虽然没能把妈妈的保险箱带过来,但罗师傅带了一个刻录了同样密码的模拟器。他把自己想象成九岁的妈妈,奔跑在梯田之间的田埂上,干净如玻璃一样的水面上倒映着她的身影。密码错误。

他想象自己放暑假,见到了老伯,两人抱在一起转圈圈。密码错误。

他想象自己坐在梯田的顶端,画着水彩,梯田的澄明在一笔一笔之间,浮现在纸上。密码错误。

他打开电脑,查看了刚刚的密码记录,数据告诉他,刚刚尝试的几个密码,跟正确的密码比起来,连10%的相似度都没有达到。那10%大概就是梯田。也就是说,只有梯田这一个元素是正确的,其他根本没沾上边。

奇怪的是,当罗师傅尝试纯粹想象“梯田”这一个意象,相似度竟然达到了60%。

可是,意象锁的密码必须是使用者回忆或想象中的一个画面,很重要的一点是,使用者必定是参与其中的。那问题就在于,在妈妈梯田的意象里,她自己在哪里?

罗师傅又尝试了几个画面,把妈妈放在梯田的不同角落,甚至放在了天上,俯瞰着一切。但还是没有一个接近正确密码的。

第二天,我们去找老伯,看看有没有遗漏的线索。到了老伯家,他的家人说他住院了,胃病。我跟陈子轩陈子涵互相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我知道他们的意思——千万不能跟老伯的家人说,昨天妈妈飞奔向老伯,害得两人掉进了水田里。虽然掉进水田跟犯胃病没什么大关系,但谁知道老伯的家人知道了这事以后,会不会讹上我们一笔。

老伯的孙女留我们喝茶,我们连连拒绝。她说昨天她爷爷开心,好久没这么开心了,我们说我们还有路要赶,好几个景点没看。

妈妈似乎还是依依不舍,跟她说了,老伯住院了,她也只是摇摇头,站在原地不肯走。我想把她拉走,她呜咽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演得煞有介事。又来了,我在心里念道。

我很害怕带妈妈出去,因为她总喜欢在人多的地方给我难堪。有时候我抬起手,想理一理她凌乱的头发,她就会突然害怕地缩起脖子,一边咿咿呀呀地说,“别打我、别打我”,带了小孩子特有的那种哭腔。这时,身边人的目光就会刷地,一下子都聚焦过来,全都盯着我,仿佛我是个殴打老母的人渣,罪大恶极。那种滋味别提多难受了。就算我摆着手,解释道“我没打她”,还是百口莫辩,没人会信我啊。我知道他们怎么想:就算现在没打,肯定家里总是打,才会这样。

后来我去问钱医生,才知道那是因为妈妈把打我的记忆牢牢印在心里了,她记得她抬起手,我就缩起脖子。而她得病以后,我们角色互换了,她以为自己才是女儿。

我说我以为她从不记得她打了我,因为她没得病之前,说过哪个小孩没被大人打过。钱医生说,她记得,她从妈妈变成了女儿,可能是因为她潜意识里很愧疚,想要偿还。

傍晚了,毫无头绪的罗师傅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挫败地排出一口气。这口怨气在空中打了几个看不见的旋,躲进稻子与稻子间。我问罗师傅,这是不是他碰到过最难开的锁,他说不是。他说最难开的是有一次,碰到了一个长期便秘的客户,把密码设成了十五天拉不出屎然后在第十六天终于畅通了的那一瞬间。我问他那是怎么打开的,难道也要便秘十五天?他说当然,少一天都不行。第一次开锁,他坚持到了第十天,就被送进了六院肛肠科,第二次拼上性命,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成了。

“拉出来的那一刻,确实很奇妙很舒爽,我理解了客户为什么把它设成密码。”

我问,那最好开的锁是什么,是不是读到一句诗,或者书里一句话时的感受?只要去读那句话就行了。

他有些激动地反驳,那种也并不简单。曾经有一个客户,就把密码设为她读到《追忆似水年华》的最后一卷的某一句话时的感受,而为此,他要把前面的内容全都看完,那可是整整十四卷啊。

我说你这也太笨了,为什么不直接读那句话呢,他说,因为人对书里某一句话的感受,是由前面的无数句话铺垫而来。有了前面的无数句平庸,才有了后面的那一刹那惊艳。

大概是他此前呼出的那口恶气所化的山风,正在半明半昧的夜色里流挲过我的头发。远方的城市灯火,太稀薄也太清高,不屑倒映在野粪味道的梯田上。

我感觉今晚罗师傅说那么多,是为了暗示我开锁的不易。我含蓄地跟他表示,我们没有更多的预算,只能按照之前说好的数。

“放心,如果解不开,不要钱。”

我暗自松了口气,又和他闲聊几茬,转头,才想起妈妈也坐在旁边。

她望着地上的星空。清高的城市灯火不愿意落到水田里去,野星星愿意。我望着她,喃喃,“妈妈,你到底在哪里?”

你在梯田的哪里,妈妈。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接下来会跟罗师傅说起妈妈以前为难我的经历。也许是他说了他的不易,我潜意识里也想说点不易,就像是一种攀比。人喜欢攀比幸福,也喜欢攀比苦难。

我说,从小到大,妈妈很少夸我。妈妈自己是被外公打大的,所以我也是被她打大的,我吃过妈妈几个巴掌呢,数不过来。

我说,我们家也算是丧偶式育儿了,只不过“丧”的是妈妈。

我说,她也知道自己是个不称职的妈妈。她说过一句话,如果说其他母亲是良田,那她就是穷山恶水。那时,我还在上小学,她看到我的作文里,把母亲比做稻田,她很奇怪地苦笑了一下,也不是苦笑,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个笑。反正她鼻子轻轻哼了一声,像是自嘲,又像是责怪。那时小小的我觉得这是对我的责怪,现在想起来,则更像是她对自己没有成为一个合格母亲的自嘲。

“为什么母亲要是稻田?”她问。

“因为老师说母亲是无私奉献的人,母亲养活了所有人。”我复述老师的课堂内容。

她的思维非常像一个地理老师:“要成为合格的稻田,那就必须是平原。万一有人不是平原、开不了田地,万一她是高山呢?”

她就是这样较真。较真的人,并不适合当父母。

我小声说,那如果我不写妈妈是稻田,那我写什么?

“你就写你妈妈是穷山恶水,种不了稻子,也养不了人,哈哈。”她说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就离开了。

现在想来,她还算是有些自知之明。她宁可自己一个人跑去丽水乡下,也不想跟我们待在一起,可不就是穷山恶水吗。

说到这里,我停顿了一下,罗师傅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突然飞奔回酒店的方向。

一刻钟以后,我在酒店大堂碰到他,他手里拿了那个模拟器,上面的绿灯显示锁已经打开。我赶紧叫来陈子轩他们。罗师傅气喘吁吁地,看着妈妈,一字一句说道:

“她就是梯田。”

我们三人俱是疑惑地看着他。

“她并没有在梯田的哪里,她自己就是梯田。所以我们一直找不出密码。”

陈子轩和我面面相觑,陈子涵问道,“她干嘛要把自己想象成梯田?”

“她说自己是穷山恶水,不是吗?就是这句话给我的灵感。”罗师傅看我一眼,“她生来就是一座山,是靠近天空的山,不是平原,不适合耕种,但是为了种上稻子,她只好把自己变成梯田。”

陈子轩嗤笑,“什么东西?‘我生来就是高山,而非平原’吗?”

“她把自己想象成了梯田。她想象自己是一座山,为了种上稻子,她把身上的树全都砍掉,把自己一层一层刮平,一圈一圈开垦,然后灌满水,插上秧苗,从天上看来就是支离破碎的。”

陈子轩和陈子涵还是一半疑惑,一半好笑地看着罗师傅。没听懂,我从他们脸上读出这三个字。

“你的意思是说,”我出声解释,“做母亲就像是种水稻,而她并不适合做母亲,因为她是山,是要接近天空的,所谓天空就是她的理想呗。然后她这座山,就只好痛苦地改造自己,成为适合种水稻的梯田,成为母亲?”我顺着罗师傅的话,说出我所理解的意思,但心里并不认同。

罗师傅点点头。

“她这么委屈,这么不情愿生我们呀……”陈子涵叹了口气,“那人家尽责的母亲,要不要活了。”

平时我是不屑跟他们同一阵营的,此时,我也忍不住嘀咕一句,“就她生来是高山,人家都是平原?”

罗师傅像是听见了,正色道,“那不是这么说的,有些人确实比起做母亲,更适合别的事业。”

“没有人天生适合做母亲。没有人天生是平原。”陈子涵说。

这场讨论不欢而散。反正锁已经开了,也没必要维持来时的和谐。我支付了开锁费用的尾款,大概够三线城市一套小公寓的首付,他俩一分没付。

妈妈的保险箱打开了。我跟陈子轩陈子涵说好了,我六,他们四,毕竟是我出的钱请的师傅开的锁。他们虽然颇有微词,但也没什么响声的话好说。

这是一个嵌入式保险箱,大得像是一个迷你酒窖。门开了以后,陈子轩身先士卒,钻狗洞一样钻进去,然后没多久,在里面呜呼一声,发出一声叹息一样的惨叫。

里面什么都没有,除了几张梯田的水彩画,就只有两本厚厚的笔记、几篇还未发表的论文手稿而已,并没有母亲所说的,她“半生的积蓄”。

半年以后的一个下午,罗师傅给我打了一个不知所谓的电话,说是他查到以前妈妈曾经把自己奔跑在梯田上的画面设成密码,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改成了现在这个密码。他说应该是因为妈妈渐渐忘记了自己在梯田上奔跑的样子,而为了成为母亲而改造自己的痛苦,她却是刻骨铭心,她只好把自己的痛苦以这样一种特别的方式,和她最爱的梯田融合起来。

我说您不应该对客户的家事太过上心,他说丽水的房价不贵,不如考虑让你妈妈在那养老吧,我把开锁费都退给你。

我拒绝了。

挂断电话,我就听见浴室传来水哗哗流到地板上的声音,妈妈的嘀咕声回荡在房间里,像是婴儿的呓语。我把头埋在胳膊之间,明白我自己还有大约半分钟的时间哭泣,然后就得去浴室处理这一切,一切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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