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wifi密码是多少
作者/慢三
谢杰和张娜是他人眼中非常神奇的一对。他们同样来自江苏徐州,同样的出生年月,1997年高考之后以同样的547分考入南方大学中文系,分到同一个班,又机缘巧合成为了同桌。值得一提的是,在此之前他们对各自双方闻所未闻。通过接触交谈他们得知,两人在徐州的居住地直线距离不超过一百米,并且曾在同一所幼儿园里呆过,当时的老师甚至都姓陈(可惜不是同一个人)。
由于前面说的这些“神迹”,他俩在感叹缘分啊缘分的同时,在大学的第一年就顺理成章地确立了恋爱关系。进一步了解发展之后,他们在校外一家廉价的时租房内分别献上了自己人生最为宝贵的第一次。事后,两人都感动得哭了,并且紧紧拥抱在一起长达两个半小时之久,以至于再次分开之后两人的手脚都麻木了,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黑暗中一边感谢上苍有眼一边海誓山盟私定了终身。
大学四年很快就过去了。在这四年里,他们感情日益深厚,已经到了非对方不娶不嫁的地步,周围的人也找不出任何他们不在一起的理由,于是拿到毕业证的当天下午他们就去领了结婚证。随后回到徐州,一顿大操大办,婚姻便由此开始了。
需要说明的是,两人的家境判若云泥。张娜的父母都是市钢管厂的内退工人,四十几岁也不工作,每个月领着微薄的退休工资有事没事去楼下的街心市民公园跳交谊舞,并且还经常为舞伴的问题吵架,夫妻关系恶劣。相比起来,谢杰家就好得多。他的父母都是公务员,而且都属于事业的上升期,尤其是他的父亲甚至被看作是下一任区长的接班人。由于都是党员干部,夫妻关系格外融洽(至少在表面上如此),对于家中独子谢杰也很看重。
这门婚事两方家长都没意见,各自对女婿媳妇也都满意,不过在举行婚礼之前,谢家突然提出了一个要求。谢杰父亲的哥哥(也就是大伯)在广东珠海有些能力,能为谢杰在当地海关谋一个非常不错的职位,谢杰父亲想让儿子过去磨练磨练(他自然也有能力给儿子在本地安排工作,但在这个即将换届的当口他想尽量避嫌),他的要求是,希望张娜随谢杰一起去珠海,当然,也会为她在海关安插一个稳定而清闲的职务。而在张娜的父母看来,除了远一点不在身边(大学四年都不在身边已经习惯了),没有任何不答应的借口(相反他们还能更加自由地去跳舞)。
于是,这对新人带着新婚的喜庆和初次工作的喜悦踏上了飞往珠海的航班。
刚到珠海的那段日子,可以说是两人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光。他们俩都是第一次见海,欣喜之情可想而知。珠海属于新兴经济开发区,一切都是新的,马路宽敞,行人稀少,海风徐徐,非常舒适。最重要的是,两人都在海关工作,而且均属于文职,工作清闲,再加上每人高达五六千的工资(在2003年这些钱对于两个刚参加工作的大学生而言简直是太多了),让他们感觉自己到了人间天堂。
那段日子里,他们干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去珠海市内的酒店开房。这对年轻人虽然是新婚夫妇,但由于属于新到人员,还没有资格分配独立寓所,于是分别入住在男女职工集体宿舍。白天两人各自在自己的岗位上上班,到了晚上,通常都是一起吃顿饭(有时候在宿舍自己做,有时候则出去吃),而后四处走走逛逛,再各回宿舍睡觉。这对于如狼似虎的年轻夫妻简直是一种煎熬。
于是到了周末,他们会去住两天酒店,好好亲热一番。一开始,他们选择的经济型酒店。那种狭小而设施破旧的房间当然并不会影响两个欲望高涨的年轻男女的尽兴欢愉,但效果极差的隔音、很不稳定的热水淋浴以及半夜从门缝里塞进来的色情小卡片,让他们在情绪下来之后倒尽了胃口。甚至有一次,几个扫黄组的警察突然踹开了他们的房门,然后不由分辩将衣衫不整的两人从床上拖了下来,跟其他嫖客和小姐们一起被闪闪发亮的警车送进了派出所。
所以只好换三星级酒店,下一个星期,他们又换了四星级。在珠海,一些四星级酒店的设施以及服务水准已经相当不错了,安全性当然也很好,再也不用担心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和暧昧的服务电话。他们自己也很满意。
但仅仅过了半个月,也就是又一次工资日,两人看着自动取款机的蓝色屏幕上出现的数字,突然有点无所适从。第二天是两人共同的生日,经过短暂的商量,两人决定去住一次珠海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
谢杰至今想起那天的情景还有点激动。他先是打电话去酒店预订房间,对方前台小姐甜美而略带谄媚的声线给了他自信心。他订了一套高级大床房,含双早。吃过晚饭,两人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酒店,一路上,司机一直在问他们是不是过来旅游的,谢杰还故意搞怪学了学台湾腔,然后你们大陆如何如何的说了一通,把一旁的张娜惹得笑岔了气。到了酒店,服务生过来给他们开门,然后毕恭毕敬地把他们引到了前台。报上姓名,付了订金,穿过天花板上吊着巨大水晶灯的大堂,走进三面是锃亮菱形镜子的电梯,来到了15楼。刷卡进屋,两人只花了大概两分钟来参观和感慨房间的设施,然后迅速拉上窗帘,脱光衣服,跳到床上翻滚了起来。
也许是受到环境的刺激,这一次性爱的质量很高,而后一起冲了凉(张娜还在超大的浴缸里泡了个澡),躺在床上聊了会儿天,相拥而眠。第二天早上醒来后两人乘兴又来了一次,完了下床简单洗漱了一下,就去了一楼的咖啡厅吃自助早餐。早餐非常丰富,其间张娜起身去添了五六次食物,要不是谢杰开玩笑般提醒她这是五星级酒店要注意点形象(隔壁桌就坐了一对老外),她估计还能往嘴巴里塞点东西。
饭后回到房间,两人收拾了一下随身物品,然后坐着看了会儿电视。当时正在播nba总决赛。到了十一点半,两人终于打算离去。在前台结完账,两人走出酒店,上了一辆出租车。在回单位的路上,张娜拉开挎包偷偷给谢杰看了一眼,里面装着两双白色一次性布衣拖鞋和几包免费的咖啡茶包。
之后他们似乎上了瘾一般,住五星级的频率大概保持在半个月一次,而且几乎每一次都能得到满意的性爱体验。他们住遍了珠海市内的五星级,然后开始住周边城市,广州,深圳,甚至香港和澳门。他们也爱上了旅游,每到一个城市,哪怕可以在其他方面省点,但一定要住五星级酒店。半年后,当得知自己的父亲晋升无望之后,谢杰和张娜在珠海临海的位置买了套公寓,算是就此定居下来。
一晃十年过去了。三年前,他们收获了一个漂亮的女儿。
这当然是一件高兴的事情。然而高兴过后,他们才发现自己的世界被压缩了。因为担心老人的教育会影响孩子的成长,在坐完月子之后,他们就把张娜的父母劝返徐州了(谢杰的父母因为工作原因只过来看了一眼孩子就回去了),然后花钱请了个保姆,早上八点到晚上四点半来家里帮忙,其他时间都由两人亲自带。
起初他们还觉得新鲜有趣,久而久之就感到了痛苦,不仅无法拥有自己的业余时间,就连想一起去电影院也绝无可能。有一次,他们甚至试图带着孩子去住五星级酒店,然而刚出门,孩子就无休无止地哭个不停,只得打道回府。在这个过程中,两人终于像这世界上其他夫妻一样开始了争吵。谢杰出差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不过幸运的是,艰苦的三年终于熬了过去,孩子开始上幼儿园了。前不久,谢杰已经退休的父母来珠海看自己孙女,并且一住就是十几天。老人们对孩子自然是宠爱到不行,但两人已经不想在这上面较劲了,毕竟他们的到来给原本紧张的生活带来了一丝松弛。谢杰甚至考虑让父母把老家的房子卖了直接搬过来跟他们住。张娜则打算去报个班,学一学之前一直想学的西式糕点。她要把失去的岁月再补回来。
这天傍晚,吃过晚饭,谢杰和张娜把女儿交给了两位老人,出门去散步。走到海边,当海风吹拂到了脸上,两人感到了久违的自由。他们这才想起,两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像这样单独在一起了。两人就这样沿着海岸线走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彼此心里都在期待着什么。
娜娜。谢杰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张娜。
嗯?
我们去开房吧。
开房?都老夫老妻了……
别笑,我是认真的。
张娜看了看谢杰,突然激动了起来。
走!
去哪家?
希尔顿。
两人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希尔顿酒店。在路上,欲望高涨的谢杰甚至已经把手伸进了张娜的裙子里面。
不过即便如此,在前台办理入住的时候他们还是差点吵了起来。他们本来想要一间标准大床房,但很可惜,没有了,只有普通标间(就是有两个单人床的那种),剩下来就只有行政套房和总统套房了。总统房他们自然住不了,而行政房的价格也在两千元左右一夜。谢杰的意思是难得出来一次,就住行政房,但张娜舍不得花那个冤枉钱(她想着不在这过夜,晚点还得回去),坚持就要标间。
没必要,要这么贵我们还不如回家呢。
就这个吧。这点钱我出得起。
不是钱的问题,而是真没必要。
怎么就没必要呢,我说有必要就有必要。
你要这样就自己住吧,我自己打车回去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呢。
要不,二位先到旁边商量一下,我给后面的客人先办理。柜台后的服务员非常有礼貌地打断了他们的争执。谢杰这才发现自己有点失态,转身看了一眼,一个腆着大肚子的矮个中年男人正不耐烦地瞪着他们,在其身后不远处的沙发上,坐着一个身材火辣、衣着暴露的年轻女郎。
那就要标间吧。谢杰首先服软了。自从进入三十岁之后,他就失去了跟人较劲的力气,尤其是面对自己妻子的时候。
进了房间,张娜先去卫生间冲凉,谢杰则靠在其中的一张床上看电视。电视上正在播一个叫《爸爸去哪儿》的亲子类综艺节目,他看了一会儿,越看越生气,就关掉了电视。他缓缓地脱光了衣服,赤着脚,走到卫生间门口,犹豫了一下,然后用手指轻轻叩了两下门,也不等回应,直接去扭门把手。很遗憾,门被张娜反锁了。他叹了口气,转身回到床边,穿上内裤,将自己平放在了床上。
他就这么一直躺着,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张娜仍然没有出来。他开始有点不耐烦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张娜洗澡的时间越来越长,有好几次,他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晕倒在里面了,可等他一去敲门,她依然会轻声答应。有一次,他很认真地问她到底在里面干什么,张娜指着自己光滑的小腿,示意他看。
看什么?
毛啊。
什么毛?谢杰觉得莫名其妙。
你不是想知道我在里面干什么吗,我在刮腿毛。
谢杰这才注意到那两条洁白的腿上的确已经寸草不生,有刮过的痕迹,他把手放上去摸了摸,能感觉到那份细微的坚硬。
你以前腿上不是不怎么长毛吗?
是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肯定是生了孩子的缘故吧,
可我听说毛越刮越长,越粗,跟胡子似的。为什么不买个褪毛的药?
没用,我都试过。
张娜已经进去快一个小时了。等待在一点点地消解谢杰的欲望。他拿过自己的手机,想上一下微博,发现关机了,这才想起今天一直没有充电。接着,他把张娜的包拽了过来,仅仅迟疑了半秒钟,就把她的手机掏了出来。这是一款带wifi功能的智能手机。他向右滑动解锁键,点击进入设置,找到wifi连接的选项,刚想点击,突然发现自动连上了。
开始谢杰还没注意,等他准备退出到首页时,才瞄到wifi小伞标的后面有一个锁的标志,很显然,这里的wifi是有密码的。谢杰突然一激灵,感觉意识清醒了很多。这是怎么回事?自己和张娜已经有三年时间没有来酒店开房了,而上一次到希尔顿来的时候还是五年前,那个时候这个酒店还没有wifi,而且吧,张娜这个手机却是今年上半年刚买的,也就是说,她最近这半年来一定住过这家希尔顿,而且很可能是这一层楼(酒店通常每一层楼的wifi信号都不一样)。再往深处想,以张娜的节省性格,她是不可能自己花钱来这儿的,而自己也没跟她来过,那么,事情还不够明显吗?
谢杰觉得有一股剧烈的火焰在自己的胃里燃烧,并且正迅速顺着食道爬了上来,有可能一直涌到头部,然后从嘴以及鼻孔里喷射而出。他站直了身子,对着空气用力哈了几口气,感觉心里稍微通畅了点。他拿起张娜的手机,走到窗口,拉开窗帘,把窗户打开,鼓足勇气奋力扔了出去。白色的手机在夜空中滑出一道令人难以捉摸的光线,随即从高楼上落了下去,毫无声息,就像落入无底洞般死寂。
谢杰开始穿衣服。他既感到痛苦,又害怕自己一贯的软弱和妥协会像死鱼一样从心海里冒了上来。他打定主意,这一次必须得坚决一点,无情一点。他手脚慌乱地穿上了衣物,刚走了几步,才发现裤子拉链没拉,衬衣的扣子扣错了一行,只好整理呼吸,重新来过。弄完这些,他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另一只袜子了。就这样吧。他索性把另一只袜子也脱掉,光着脚踩进了冰冷的皮鞋。
走到房门口,他还是停了下来,对着卫生间的门轻轻敲了敲。
娜娜,娜娜。
怎么了?张娜在里面回应道。
唔,你知道这里的wifi密码是多少吗?
大概沉默了也就是几秒钟的时间,但这已经足够让门里门外的两人有一种天各一方、相去万年的感受。紧接着,张娜坚定地说道,我怎么可能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不知道!
谢杰突然疯狂地吼叫了起来,用拳头奋力捶打着卫生间的木门,就像一个被人冤枉而入狱的正直之人委屈地敲打着牢门,每一句“不知道”伴随着一下重击。
你疯啦你!张娜在里面呐喊着,显然是被吓坏了,根本不敢开门。
或许是声音太大,门外的走廊上很快就响起了轻微的骚乱声,电话铃声猛然想起,有可能是酒店的工作人员打来询问情况的。
短暂的冲动过后,谢杰迅速冷却下来,随之而来是一种懦弱的紧张感。他突然非常害怕接下来要面对的一切,害怕自己会说话结巴,无法理直气壮地去面对张娜的辩解和反驳,更害怕自己一心软就原谅了她,和她携手回到那个沉闷和无望的家庭,继续接下来半辈子的平淡人生。
他飞快地拉开房门,像个逃兵一样撒腿就跑,在跑动过程中他左躲右闪,甚至还在地毯上打了几个滚,仿佛置身枪林弹雨中一般。他几乎用了一个鱼跃冲顶的姿势窜进了刚好开着的电梯。电梯里一个肥胖的外国女人一脸惊愕地看着他,嘴巴大得能塞进一只螃蟹。
希尔顿大酒店门前停着一辆空载的出租车。司机在里面睡觉。谢杰敲车窗把他唤醒,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上车,告诉了他一个地址。一座跨海大桥的正中央。出租车离开时,车上两个人都没有发现,汽车的后玻璃窗被砸开了一道裂痕,一个破碎的手机躺在路的中央,细小的玻璃屏幕撒了一地,几个小时天亮之后,一名五十几岁的清洁女工忙活了一个上午才使马路焕然一新。
而在前一天晚上,张娜战战兢兢从卫生间里出来时,屋内空虚得就像另一个世界。她叫了几声谢杰的名字,无人答应,只好把灯全部打亮。她到包里找自己的手机想给谢杰打电话,却怎么也找不到,谢杰的手机倒是黑漆漆地躺在床上。
她走到窗前朝下张望,下面由于灯光的照射一片亮堂,就像一个演出过后的舞台,空荡而寂寞。她想用酒店的电话给家里打个电话,却如何也记不起号码——自从买了手机,她几乎很少使用座机电话,以至于对号码末尾的三个数字的位置顺序始终无法确定。
那么,手机去哪儿了呢?她明明记得出门的时候把手机放在了包里。她非常喜欢这个手机,尤其是只用了一半不到的价格就买到了这款市面上最流行的机型,最起码有九成新。那天她走在滨海大道上,迎面走来一个小年轻,开始她没注意,以至于对方走到面前的时候突然开口把她吓了一跳。
他问,大姐,要手机吗?
慢三,负能量传播使者、“致郁系”领军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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