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春天不来,我久久没有话说
作者/张怡微
1.
我再次见到洁西,已时隔两年。她上台北来面试几间银行,都过了三面,踌躇满志。洁西穿便装坐在我对面时,很有礼貌地关闭了网络,将“爱疯”放在桌边。这一连串的动作令我感受到流逝的时间里,她身上新生的老成及其与往昔所创生的隔阂。我在短时间里恐怕难以习惯这种微妙的变迁。毕竟隔着海峡,我们既不是耳鬓厮磨的闺蜜,也不是“脸书朋友”,而仅仅是——前室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还好久不见。
我唯一的两位台湾室友,另一位在那年已经因故离世。后来我都一个人住,如今已经第四年。有些房东并不乐意将房子租给大陆人,我也是听好心的台北人说起过这中间的潜规则。房东最喜欢的客人是年轻的台湾夫妇,其次是本地的台湾大学生,最不喜欢老人和外国人。我兀自体会了一下,倒也觉得情有可原。搬到台北以后,我的住所是毗邻学校的一栋老宅,原本的套房被隔成好几个房间。同样的价钱,我在台中可以睡上一张四面不靠墙的大床,写上一个比裁缝的桌子还大的书桌。然而这就是台北,美中不足之处不只是多雨的天气。
洁西眼前硕大的白色餐盘显得我们的餐桌好小,但洁西喜欢西餐,我心里记得这件事。她念本科时带我去吃的所谓的“台湾美食”几乎都是意大利面,不然就是牛排,再不然就是汉堡、松饼、冰淇淋、马卡龙……每次都让我感到好笑又困扰。凯莉要比她圆融早熟得多,她知道区分“我喜欢”和“外地人喜欢”,也知道怎么打发我这样充满问号的异乡合租人,而洁西搞不清楚这些门道,她和凯莉同龄,却显得比她小。只是我享受凯莉的帮助短短两个月过后,她就不在了。在经过了最shock的一个月后,我和洁西似乎有了默契,谁都不再提及这段悲伤往事,为此,洁西居然连毕业照都没有贴。不只是有凯莉的,哪怕是四年后早就没有凯莉的,洁西都没有上传脸书,她那么爱拍照。所以,很难说我们俩在后来的四年中没有受过影响,也很难说没有那件事我们可能都成为了另外一个人。
此次见洁西时,我忽然有些伤感,起源于我隐隐觉得,四年前我和她在朝马转运站的那次道别已是一切道别的开端,往后则会是漫长的散场。如今的我们,只是游乐场里宿命会飞流直下的“激流勇进”船,刚过半空轨道,未来会分秒泛起更为充沛的水花与凉意,没有第二条路。离别将至未至,像预感到爱情要结束,经年以来积累的丰富经验告诉我,此时此刻已是最佳终点。
2.
台中鲜有雨天。但四年前的那个明媚天却显得那么悲伤。她、莉莉还有洁西的其他的朋友在那里送我,洁西紧紧握着我的手,只因为我随口说下次见到我时,我一定已经身傍十万人民币观光押金。那些钱即使在四年以前对我们都如百万英镑般遥远,我只是随便说了个数字,以为会吓死别人,现在想想倒是快把自己吓死了。但我很确定,当时的洁西其实并不清楚我到底在说什么,或者说我在暗示着什么,她只是对我的拙劣玩笑感到伤心,意会我短期内不会回到岛屿,更不会回到台中这所偏远的大学。她还满眶含泪说:“我以后再也不要跟大陆人一起住了。”像个小孩子在发糯米嗲。
台湾人将“发嗲”说成“塞耐”,“耐”要发成第一声,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时就想到了洁西。洁西本来就像个孩子一样,圆脸、雪白,充满明媚朝气,讲话时很“耐”。她听不太懂别人在说什么的时候,会爆发出甜美的笑声来搪塞,且善用此地经典的三段论应付与我的聊天:蛤?真的假的?然后呢?
然后我就继续佯装大她几岁的“欧巴桑”,对她说些故乡的奇闻异事。我知道她对我的全部兴趣不过到此为止,说多了她会感到困扰。但我从不与她较真,我挺喜欢她的单纯。譬如有天她问我:“你们那里是不是不教南京大屠杀?”我说:“教啊。”她说:“没有吧!我们老师都说你们没在教。”我知道她说的不是南京大屠杀,但还是对她说“是日本没在教吧?”她就笑了,“咯咯咯咯是哦咯咯咯咯真的假的”。我也不知道笑点在哪里,但她真的很可爱。
两年前我以访问学生身份回过一次台中,去学校做什么倒不记得了。只记得我打给洁西电话时,她大呼小叫叫我一定要站在原地。
我的原地是一棵树。
但我还是老老实实站在了那里,像一个在百货公司里迷路的男人。半小时后,洁西踩着高跟鞋,着一身套装“哒哒哒”跑来就拥抱我。如果我真是个男人,大概也要融化了。她说:“艾米米!我好想你啊!你都不来看我!齁!”说得我快要哭了,我明明已经来了。紧接着洁西就拿出“爱疯”来自拍,我擦擦脸有些尴尬,也不知道转脸该看镜头的哪里,双手又应该放在哪里。她问我这个好不好,那个好不好的时候,我都说“好好”。
“哎呦好想你內,再来一张好啦!”
她好像已经忘记了十万块钱那件事,这令我感到些许安慰。
3.
在遇到洁西的前一周,我在台北还见了莉莉。凯莉车祸去世后,洁西带我认识了许多新的台湾人。莉莉是其中和我走得最近的一个,我想如果我们一起长大,一定会成为闺蜜。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虽然做不成“脸书好友”,但她加了我msn,虽然后来阵亡。又加了我line,虽然我忘记了密码。还加了我instagram,终于稳定下来,日复一日里,我看得到她拍的美食西点,与朋友们拿着奶酪提拉米苏谈笑风生的画面。一切同样毫无台味,总令我错觉她是洁西翻版。难道台中年轻女生都只爱西餐?我虽然充满问号,还是给了她很多赞。
我和莉莉约在永康街一间德国餐厅见面。她来了以后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我不吃辣也不吃海鲜耶!这个刚刚好!”我有些尴尬,因为这真的只是巧合。我认识莉莉的时候,她是洁西的朋友。洁西要考研究所,悲痛欲绝的当口,还找了一个外国男友复习英文。我们的房间于是整日只剩下我一人,洁西怕我会害怕,于是找了正在考邮局公务员的莉莉陪我。莉莉有时坐在洁西桌前,有时坐在凯莉桌前,没有避讳,也不是无心。其实莉莉认识凯莉,几面之缘,还一起拍过毕业照,虽然那时她们都没有毕业。台湾有这样的传统,可以在毕业季租学士服和想一起拍照的人佯装一起毕业了,我后来也做过这样的事。
那时,凯莉的桌子已经净空。她出事当天,家人就来搬走了所有的东西。有时我晚上开灯,见到凯莉桌上空无一物,会错觉她从来没有在我的人生里出现过。那里从来都是莉莉的桌子,而莉莉在那里复习考试,莉莉每天陪我打发沉闷的三餐间。没错,是三餐之间。莉莉不太与我吃饭,但吃完饭会来陪我,我从来没有问过为什么。其实我并不需要任何人陪。我早就好多了,我最无情。
在永康街吃饭时,莉莉对我说,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洁西。我很惊讶,问到底多久,莉莉说,“两三年吧。”我说:“怎么可能,可是我下个礼拜要见她诶!”莉莉并没有太惊讶,只是淡淡说,“是哦,她都很难约啦。”
我后来知道,莉莉现在的工作,是在西餐店打工,服务业假期很少,收获是她学会做不少西点,还差要考个证。只是在脑海深处我依稀记得,我认识莉莉那年她大三,两年以后听说她还在考公务员,不知那三年里她怎么过的,我不敢问。也不知道这两年她过得好不好,我以为instagram上她是顾客,原来她是学徒。
其实说真的,这也不错。
“等我以后有了自己的店,你会来看我吗?”莉莉后来问我。
“一定啦!”我高兴地回答。
“那时候你已经有十万块了吧?”莉莉问。
“好棒喔!”她又补充说。
其实我并没有来得及回答。我有些尴尬。我没想到记着这些没用细节的人是她,一个那么善良、温情的准蛋糕师。
4.
这四年里究竟发生了多少事呢,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感到一言难尽。关于我为什么会来,经过多少偶然,政策、金钱、人情……时间久了,也就丧失了言说的意义。难得匆匆见上一面,往往也没什么可说,只顾着沉浸在往昔的幻觉里,幻觉里又有挥之不去的惘惘的威胁。两年前我回台中时,曾经的学长还带我去了一间麻辣锅,告诉我:“你一定会觉得比鼎王还要赞。”我满怀憧憬,打算雪耻打不进鼎王电话的遗憾,但去到那里我发现,原来这间凯莉带我吃过,她还教我把麻糬丢到麻辣锅里,夹起来再粘花生粉。
忽然想起,才知道是真的忘记。人最无情。后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学长启齿这段往事。味觉也暂时退化为断片的记忆,再比较不出上下来。还好后来的后来,鼎王也没落了。物是人非,大概就是这样的意思。
像如今我带洁西吃西餐,有些轮回的感觉又不强烈。洁西看我的眼神里也都有些闪烁,但人不能总活得那么细腻,那么伤害。我们彼此都幼稚,却彼此都知道互相慰藉。
“我记得你跟我说,你爸爸每次来接你和你妹妹,你问他,爸比累不累,你爸爸都说,接你们不会。还蛮感人的。”我对洁西说。
“咯咯咯咯真的假的然后呢?”她笑着说。
“然后你就请我吃杏仁豆腐、杏仁条、杏仁糕,我一直没告诉你,我其实不吃杏仁。”我以为时过境迁,说点这样的话刚刚好。
洁西果然笑得很开心,还说:“那时候你还想当个作家,所以后来你有没有红?”
那段影像一直还在我的佳能照相机里。这台照相机后来随我跑过2次影展,3个书展,见了岛内大大小小作家。但那段“真心话”游戏像僵尸一样躺在我的记忆卡里,我再没有打开是因为,那可真是一顿团圆饭。
“或者我该写本书叫《我的名字叫还没红》。”我回答。
“哈哈哈哈哈哈太扯了!”洁西笑道。
我知道她没有get到那个原著梗,不过也没差,的确挺好笑。
“你比以前成熟多了。”我对洁西说,“有很多眼神跟以前都不太一样,以前你就是个小孩子。现在长大了。”
“是哦!怎么会?哎呦……”她又发出一堆我这样苦命的外地人发不出的感慨词。
“你知道我之前面试的那一家银行啊,我其实拿到offer也没有去。因为我还想试试看别家。后来我去了花旗面试,面试官问我有没有遇到过什么挫折?我就想,想好久好久,我都没有想出来。我只能对她说,我人生最大的挫折是考试没考好。后来就被刷了。后来我回到家想了一会,你知道吗我想出来了!”
“蹬蹬蹬蹬。”洁西唱道。
“凯莉?”我问。
洁西忽然愣住了。转而又说,“是失恋啦。”
我笑笑,有点尴尬。好像一切被我搞砸了。
但洁西又说:“你知道吗,那天我和凯莉去逢甲夜市一间超有名的塔罗牌店。我们预约很久才拿到号码牌,我们去算爱情运。那个人说我会遇到一个外国人,是真命天子!说凯莉下个月会有一个身边好友爱上她……”
“后来呢?”我问。
“后来没有下个月。我和那个美国人也分手了。我再也不相信塔罗牌。”
“是哦。”我回答。
“可是你知道吗,后来我遇到了真正的神。他是全台湾只有两个的……那个佛的其中之一,超厉害的。我遇到他之后,哭了好久好久,我才终于知道,原来我的灵和我的身是分开的。所以才会遇到很多很多不好的事。但是后来我去听了他的很多分享,我变好很多。我来台北啊,有三个offer等着我要拿。你要不要来听听看,我可以带你去,真的,我看你也不怎么开心的样子,去了以后人生会变得很不一样。”
我只听到她“哭了好久好久”,其实我也是。
洁西眉飞色舞的样子,正是她从那么“耐”到不那么“耐”之后的转变,说实话我还不太适应,但我努力告诉自己,她还是那个单纯、可爱的她。她努力劝说我的样子,比四年前要自信多了,也比两年前要更执着。这样的变化,不知道我们共同的室友在天上是不是看得到。
洁西吃完全部薯条的那一刻,我才觉得她其实一点都没有变,还是我固执以为认识的那个她。后来她又劝我几次约我去听分享会,我都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我忽然觉得,我们的“激流勇进”船已经冲过了最危险的地域,直落平地,溅起一船水意。春天还没有来的时候,才会感觉比较凉。
张怡微,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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