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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秘密

二向箔2023-08-26 09:31:26文章·手记134

作者/吴惠子

我有一个秘密,他们给我讲小绵羊的悲情故事之前,我一直都偷偷吃自己的眼睫毛。

这件事情我几乎没跟人提起,但你们别不信。

我对天发誓真的忘了在哪里听来的偏方,说眼睫毛掉的时候马上许愿,然后吃进肚子里,愿望就能实现。就这样,每次揉眼睛的时候掉睫毛,我就会放到嘴里咽下去,其实也掉不了多少,回回最多一两根,能一次揉掉三根那绝对是新陈代谢有问题,所以基本量很少也不够吃一顿。

每次吃的时候都会有种浅浅的兴奋,就像一头刚刚坠入爱河的小鹿在心里乱撞,觉得自己吃眼睫毛是异于常人的壮举,充满了全世界唯独只有我知道真相的神秘自豪感,这种很隐蔽又很了不起的感觉,毕竟只有吃过的人才知道,只能意会,不可言传。

眼睫毛没有味道,个头太小,谈不上好吃不好吃,放在嘴里没什么存在感。

然后两个月前他们给我讲了小绵羊的故事,很悲情。

当时我跟客户在一个高端大气的馆子里吃饭,大家讲到内蒙古大草原上跑来跑去很好吃的牛羊肉,讲起了环保,说草原生态恶化,好多羊都活不下去了,当地人为了招揽游客,摆了一些石头雕的假绵羊,以重现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美好景观。

我就问,草原广袤富饶,绵羊怎么可能连草都吃不上。

他们说我太天真,别说吃草了,由于资源过度开发,大地荒芜寸草不生,所有的绵羊食不果腹的时候,甚至都会互相啃对方身上的羊毛,啃到饱为止。但是羊毛是不消化的,会裹在胃粘膜上。时间久了,小肥羊都不肥了,快饿死的绵羊拉去杀,剖开胃的时候,都是日积月累一团团的羊毛。

我又问,是不是所有的毛发都不消化。

他们说当然了啊。

听到这里,我当时心里就发毛了,多年坚定的信仰瞬间被颠覆的挫败感排山倒海般扑向了我,就好比你暗恋了半辈子的小红帽突然说自己要嫁给狼外婆,光是说起来就很残忍,对不对。

但考虑到是跟客户吃饭,而他们都是我的金主,我也只好面不改色保持高冷,仅仅表达了一下对草原环境的担忧,并优雅地吃了一块孜然羊排。

散了饭局,客户微醺,高高兴兴回家去了。我若有所失地安慰自己,吃了二十多年眼睫毛,虽然量小,但日子长久,我竟然还能活到现在,身体康健,并且口齿这么伶俐,是不是也算天赋异禀。

我们狮子座的人,很害怕不能鹤立鸡群,天生喜欢当老大,喜欢被崇拜,没什么大本事却经常爱出风头。但是谁说我们的虚荣心就不能是玻璃做的呢,轻轻一碰就会碎。

我不是智商有问题,就是愿望真的太多了。

多到全部的眼睫毛给我吃,也根本不够。

我常常说,哎呀这个我想要,那个我也想要。好朋友质疑,说弱水三千,别人都只想取一瓢,为什么你就偏偏什么都想要,你有的已经够多啦。

他们不理解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小时候在饭桌上吃饭,如果我嘴里还在嚼着菜就去盘子里夹,我妈也同样会责怪我吃相不好,告诉我人不能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什么事情都要慢慢来。

但是所有的事情真的是慢慢来就好了吗。

这么多年,天南海北出差,去过很多地方,我眼睛近视,每天都很疲惫,无论睡在何处,睡觉前揉眼睛都或多或少掉几根眼睫毛,愚蠢地吃了那么多,却一个愿望也没实现过,那些碎碎念的愿望,也无非都围绕着一个中心思想和一只混世魔王,他是我愚蠢故事里的老英雄,但是我猜他永远也不能像英雄那样站到我面前了,只能在我吃睫毛的瞬间所向披靡。

老四哥就是那只混世魔王,是我吃眼睫毛背后的小秘密。

他是我愿望里的英雄,上天入地。也是我现实里的狗熊,临阵脱逃。

我曾经很爱老四哥,也许是我天生就有种对江湖大哥产生怜悯之心的本能,所以在我幼年不谙世事的年纪,可以为了偷家里的油炸花生米给他当下酒菜,被我妈以忘恩负义的罪名揍完之后屡教不改。老四哥对我也一样,他打着一切为我茁壮成长的旗帜,潇洒一挥刀,吃了自己手上的肉,彻底捍卫了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江湖地位。

老四哥的影子在我的记忆里挥之不去,无法割舍。这么多年,我装疯卖傻吃着自己的眼睫毛,就想着老四哥他将来有一天能不能勇敢一点,坐下来和我吃顿家常便饭,旁边坐我妈,三个人安安静静,吃什么都行,喝杯酒,泯恩仇。

学电影的时候,教故事创意的老师告诉我,每个人都是碎片,有强烈的组织依靠强迫症,害怕孤单,所以总是通过虚构,重新聚集真实的时间碎片。老四哥存在过的证据被我拆得粉碎,分散在我所有编撰的故事里,一些碎片作为我对自己的认同,一些碎片则作为我对自己的窥探。

所以我也感谢老四哥几乎一生像传奇,让我的每个故事总有一个桥段像一杯酒,能满足这个世界上跟他一样的人的爱酒之心。 

老四哥和我妈分手的时候我才一岁,那时候我家住二楼,他俩吵架,老四哥夺门而出,我妈站在阳台恐吓老四哥,说他如果不回来就把我从楼上扔下去,老四哥趁着酒劲牛逼哄哄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人小没重量,被扔出去后落在了楼下的绿化带,没着地。所以哪怕是昨天,我下班路上看见路边一排排的小叶黄杨,也依然会觉得自己和这些小树之间有种生死与共的辽阔。

参加工作后有段时间,我以试着理解老四哥为理由,喝过不少酒。不过还别说,喝着喝着好像真能明白一点点,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嗜酒如命。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经常喝醉后打开冰箱门就尿尿,就算再不堪入目,至少也不会像醒着的时候那么沮丧。可是我还是没想明白,这样的男人怎么会变成江湖大哥的呢。

江湖上的太多规矩,我不懂。但酒能壮胆,这个我懂。

刚参加工作的那几年,很辛苦,经常加班,没日没夜。有一次碰上周末要去活动现场,却一早意外接到老四哥的电话,说他中午到北京,我说你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要加班没时间去接你。

他说,我昨天喝多了跟你阿姨吵架,一气之下买了张票,醒来就在火车上了。

我给我妈打电话,用特别不可思议的调调说,哎妈你知道老四哥现在在哪吗。

我说他马上就到北京西站,身上除了钱包和一个茶杯,其他什么都没带。

本来我前一天晚上彩排,几乎就没睡觉,一早好不容易跟公司请了假,还得急匆匆往西客站赶,脾气大得很。

我这个人有时候很矫情,出门不爱坐火车,讨厌候车厅的味道,吃不了什么苦。出门爱坐飞机,刚开始坐飞机每次都要拍照片晒围脖,表面上说,看见了吧姐,又出差了啊,天南海北美去了啊,潜台词其实是觉得坐飞机的都是有钱人,看着好屌。现在想起来好幼稚,这么爱炫耀,真虚荣。

冬天阴沉沉的天还飘着雨夹雪,我赶到西客站的时候,只看到人头攒动,来去匆匆的陌生人哈着白气。我皱起眉头,鞋踩在湿漉漉的地上卷起泥点。突然莫名奇妙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心想,老四哥你一把年纪了为什么还是这么冲动,给我添麻烦。想着一会儿看见他一定要大声指责他才行。

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

但老四哥从出站口走出来的时候,我的怒火瞬间一泻千里,差点没瘫在地上,鼻子一酸,但忍住没哭。狮子座的人就是这样的,非常爱面子。

我心里还默默念叨哎哟老四哥以前不是挺胖的吗,腰身怎么不圆了,喝酒可以减肥?

两个人很多年没见面,还是有点尴尬。

我说你瘦不少啊,不像周润发了啊。

老四哥说糖尿病都瘦吃得多拉得也多。

我提高嗓门儿说那你喝屁的酒。

他说啤酒不沾,喝白的没事。我心想,酒不都是粮食做的么,不都有麦芽糖吗,这不是扯吗。

他说其实原本给我拿了一盒茶,结果上火车又要了一瓶二锅头喝完了,夜里耍酒疯,给列车长添了麻烦,天亮后把原本要给我的茶当成心意回礼了。

当时我根据多年前我妈的描述,立刻脑补了一下火车上人生失意的老四哥,觉得非常丢人。

他说,你有充电器吗,手机没电了,电话借我,我给你阿姨打个电话。

我反正挺不情愿的。

我们打不着车,坐地铁还碰上换乘站没投入使用。我在北京这几年就很少去西边,不认识路,带着老四哥站在路边徘徊了半个小时,看他穿得也少,瞧着可怜。但是他一张嘴我又觉得很可恨。

他说,你以后一定找个有车的男朋友,爸以后来北京的时候让他开车来接我。

我斜了他一眼,特别想哭。心里就反复冒着几个字。

老四哥你凭什么。

我俩都没伞,衣服都湿了,鞋也湿了,蛮冷的,出租车跟商量好了一样,都不停。看着他眯着眼睛挡雪,头发有点白,我什么都没说。

到家后我找出一个手机,说拿去用吧送你了,这是我在网上参加剧本比赛赢来的。

他拿着手机爱不释手,看着还挺自豪的。

我也不懂,一个破手机,高兴个什么劲。

我留下一张外卖单子,写下家里的地址,交代好家里电器的使用方法,留下钥匙,就急忙出门了。

我给朋友打电话,说我爸来北京了,要跟我住几天,我说感觉很复杂,几十年没怎么在一起生活过,很多情绪交织在一起,心里很酸。

那天下午活动很顺利,结束后我着急回家,领导说一起吃个饭。我婉言拒绝说要回去陪我爸,我说我爸的时候也很骄傲,大概跟我爸拿着我给他的手机是一样的表情。

领导说,那喊你爸一起吃吧。再三邀请我也就没法再拒绝。路上我还跟领导开玩笑,说一会儿见到我爸一定多说我的好,说我工作认真努力,聪明能干,好让他不要为我担心。领导说这是事实啊,我还觉得挺得意的。

回到家附近,领导找了个还不错的馆子,我在路口接上老四哥,叮嘱他一会儿不要乱说话,说饭桌上都是谁谁谁,谁给我发工资不能得罪,谁是部门领导不能得罪,谁是人事部的不能得罪。

老四哥说他不用我教,一定没问题。

其实我不怕他得罪人,我怕同事觉得我跟老四哥看着不亲,不像父女。

那天那场戏演得天衣无缝,老四哥扮演了一位慈祥伟大的父亲,我扮演了一回这二十多年一直梦寐以求的角色,乖巧懂事,人生顺遂,父女感情很好。

但是我忘了老四哥是个酒腻子,那天我们领导被我爸灌多了,我及时制止了他。他还想再要一瓶酒,我觉得再要一瓶万一领导从我工资里扣怎么办,喝的酒挺贵的。我踢了他一脚,狠狠瞪了他一眼,很奏效。

我在饭桌上用自己所学的专业编了一个断指老少年义气闯江湖的故事,蒙混过关,让大家都觉得老四哥是一个非黑即白的江湖大哥,不好惹。侧面渗透一个准则,就是今后工作中不要欺负我,脏活累活不要给我干,出差得让我坐飞机,我的后台很硬,有一个可以为了我不要命的男人很爱我。

这二十多年,我就是这么梦想的。

但是演戏能不累吗,一顿饭我捏着一把汗,过关斩将,终于吃完。领导说,带你爸到公司喝会儿茶吧,我看老四哥一副很想去的样子,索性答应了,觉得也不差这最后一场戏了。

一趟下来,老四哥眉飞色舞,看起来很开心,一副自己的女儿终成大器的样子,很自豪。

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这么多年,老四哥总觉得我在北京混得不好,我学电影的时候,他觉得我在北影厂门口当群演,我上班的时候他觉得我一定没干什么正经事。他是个比我还要面子的人,射手座一般不这样。所以我想,行啊反正你来了,那你看看我的办公室,我的名片,我的朋友,真的没让你丢什么脸。

不是说真爱就不会觉得丢脸吗,把人弄得好糊涂。

领导给我批了假,我陪了老四哥三天,我俩去逛街,他说快过年了要给他老婆买件羽绒服,作为冲动来北京的道歉礼物。

我说你给我买块手表吧。

那年老四哥要从家里搬走,跟我妈说,家里那台熊猫牌的黑白电视机归我,那是他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所以现在我觉得,要块手表也没什么过分的。

老四哥荷包大放血给我买了一块表,不到一千块。

他走的时候,我也荷包大放血,给他买了野生的猴魁和茅台,还骗他说是公司领导给员工家属的福利,他觉得理所当然,欣然接受,得意洋洋的样子真的蛮让人讨厌的。走那天,我带他去吃广东菜,还去稻香村打包了两盒无糖的点心,重得要命。吃饭的时候,我说你把手举起来,我给你的手拍张照片。

老四哥的左手指头只有四根半,年轻气盛和人赌气,另外断的半根让他自己喝完酒剁掉吃了,说是为我。这二十多年,这半根被他吃掉的手指是我用来帮他证明他爱我的唯一的证据。可惜他从北京走后不久,我喝多了一回,很醉。我发现人喝醉了胆子真是熊胆豹子胆啊,什么都不怕,也才明白,原来大家一直认为的那根为我剁掉的食指,真的只是因为他喝多了,跟爱和责任没有半点儿关系。

而几乎所有的男人,想事情的思维方式也真的极其单纯,可他们常常被误解。

但是人爱喝酒这件事真的很奇妙,每次喝完难受都发誓再也不喝了,但是好了伤疤忘了伤,看到酒还是忍不住会喝。这就好比方丈也不太爱走出庙门,因为庙门外就是红尘,红尘中有上辈子的影子,有太多的烦恼。

自我那次喝醉醒来,我就再也没喝过酒,没有再跟老四哥联系过,他也不怎么找我了。

我也听说了小绵羊的悲情故事,便再也不吃眼睫毛了,不再许愿。

我早就知道吃眼睫毛愿望能实现这个偏方是假的,早就知道。

每个人都有很多秘密,狮子座嘛出卖一个自己的秘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也想顺便问问老四哥,你不爱江山,也不爱我妈,能不能趁你没喝醉的有生之年告诉我你为什么不爱我,都说虎毒不食子。

我知道有些遗憾,其实你早就预见了,但你还是会眼睁睁看着它到来。

有时候真的是你懂了很多很多的道理,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就像是有许多的人和事,相聚有时,后会无期。

这个世界上后会无期的也许不只是老四哥,我们生命流逝的每个瞬间,都将一去不返,无法重来。

那还有什么借口,现在不珍惜。

吴惠子,作家、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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