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
作者/周耀辉
(《一个身体》系列)
从墙到墙,从天花到地板,从房间到房间,从生到死,我们用一辈子辛辛苦苦积聚的经营的,所谓家,可以毁于一旦。
小胡忍不住又这样想了,可以毁于一旦。
他踏进这套打算交给他卖的房子里已经好几分钟了,还在慢慢地慢慢地打量。房子很旧,放了很多东西,中间站着姓林的卖家,五十岁有吧,大概以为小胡正在细心计算房子最终可以卖到多少而他又可以从中赚到多少。
不过,小胡此时心里想着的不是买卖的成果,是原因:为什么要卖呢?
尽管做了地产中介已经好几年,小胡每次这样打量希望归纳为一个价钱的时候,心里头总会胡思乱想,也有很多问题。其他中介也会如此吗?还是,再多看一百套一千套房子,就不再好奇?还是,因为自己还没有成家,也就依然对其他快有巨变的家关心起来?
他没有问其他的中介,不敢,怕被人觉得不够专业。
面前的妇人,自从与他打过招呼之后,一直没有说话,没有微笑,绝对不算可亲,却自有一种安静。叫小胡想起自己的母亲。母亲最近催他与女朋友结婚催得好紧。
林太太——
是林女士,她说,我丈夫刚过身。
丈夫?小胡再看看四周,完全没有男主人的痕迹,连遗照也没有。很多人的安静其实是一种漫长的哀悼,她也是吗?
啊,林女士,可以看看卧房吗?
林女士没有点头,只是轻轻地转过身,往前走。小胡跟着。然后,门打开。
原来房子里还有人,男的,坐在床上,向着窗,背着门。从他的背看来,小胡猜他的年纪跟自己差不多。一定是林女士的儿子了。
我儿子越来越怕吵,趁着他爸爸走了,不如搬家。林女士说了我们见面以来最长的一句话。
这里吵吗?小胡问,他其实觉得这里很静啊,比他今天看过的房子都要静。
林女士望着儿子,说:反正,他听到,尤其是车声,一听到,就会尖叫,邻居没说什么,自己也不好意思,还是搬回老家吧,农村地方,对他好一点。
儿子依然背着他们,在望着什么呢?
小胡怀疑儿子有病。
林女士看到小胡看着自己的儿子,已经没有感觉了。起初,她会愤怒,她会羞耻,她会伤痛,她会怨命,她会怨自己,怨自己的丈夫。
然后,她觉得必须保护儿子,尽力的,用尽力气的。有一次,儿子放学回家,衬衫脏了,头发粘了一些不知什么的,她决定不再让他上学。这学校啊,还说是特别为了像她儿子的小孩而设立的?
林女士从此在家里教育儿子。反正所有的学校只是教学生求生,她要让儿子快乐。整个世界,她还可以保护谁还可以让谁快乐呢?没有了,只有儿子。是她余生的唯一责任。虽然,她不肯定儿子是否因此快乐了。
丈夫生前常常劝她,放开一点放开一点。她不能。很久很久以前,当他们还会吵架的时候,丈夫说:你以为是儿子依靠你吗?是你依靠他呀!有没有想过有天你不在,他怎算?你啊你,是害了儿子啊你。
是吗?
儿子只是望着窗外。
小胡随着林女士来到一个比较大的卧房。这是主人房,林女士说。
小胡喜欢主人房的摆设,简简单单的,可是他女朋友偏偏喜欢那些看起来华贵的,精致的。他们两个的爱好啊品味啊很不一样,只有一个共通的,就是大家都想有孩子。那就应该早点结婚啊,小胡的母亲常常说。
但,这个原因足以结婚吗?大家都想有孩子。万一他们的孩子也像林女士的儿子一样?
小胡看到床头柜上的一本书,对林女士说:你也在看?
目前畅销榜上排名第四,一个忽然消失了三十年然后重回世界的人的传记。小胡正在读着第二章,关于他太太的。
林女士随手把书拿起来,却掉下一张书签。小胡认得,书签写着:“说到底,只有三件事是重要的:爱过多少多深,活得如何温柔,还有,对于那些注定不是你的,如何优雅地放弃。”
他们同时弯腰,想把书签拾起来,指头碰到了。
不好意思,小胡说。
林女士忽然想起,除了儿子以外,她多久没有碰过一个男人的身体。想着的时候,分明没有欲望,只有厌恶。林女士再次感到丈夫对自己的伤害。
听过那个考验男人的难题吗?妈妈,女朋友,同时掉下水里,说啊,你先救谁?后来,林女士才知道,最可怕的不是男人先救妈妈,或者先救女朋友,最可怕的是他谁也不救,掉头就走。
事情发生了,才知道,但事情还没发生的时候,怎知道呢?只能往好处想,不然,根本活不下去,根本不会一起,这不就是信心吗?林女士站起来的时候这样想。
其实,当初她对他也没有信心啊。大学同学,高高大大的,书也读得不错,很多女生喜欢他,而他居然看上自己?毕业了,他们拍了一会拖,他忽然说,要离开一段时间,自己一个人。
年轻的林女士分不清那是自由还是自私,到底阻不了他,当时,她知道,没有人可以留得住他。
差不多一年后,他回来了,两个人又一起了,但她始终担心有一天他忽然又说要离开一段时间。直至一个很热很热的晚上,他们躺在天台上,看着星星,他说:你觉得我们为什么存在?
他究竟是问她还是问上天,林女士到现在还没搞清楚。那一刻,她深深地感到,可以跟这个男人一起了。
然后,他们跟很多人一样,找房子,结婚。只是,他不想有孩子,至少暂时还不想。
谁知道,她很快就怀孕了。是她忘了吃避孕丸,还是故意,还是什么,她真的不知道。那天确定了,她很早回到家里,弄了好些他喜欢吃的菜,买了一瓶好酒,等他。一边想着他的反应。他当然会诧异,但也一定会高兴的,会高兴的。
谁知道,他们明明握着手,她一告诉他怀孕的消息,他把手甩开了,整个身体僵了,表情好奇怪,然后,慢慢地转过身,走向大门。
林女士看着这个男人的背。
无情的,决绝的。本来是他,刹那间,也是她了。原来,无情决绝是可以传染的。
背。
林女士看着这个男人的背,消失在大门之后,而自己的背好像流着一千滴冷汗,浑身发抖。她知道从此不能依靠这个男人。
到他回来的时候,她一个人吃着特别为丈夫弄的菜。他说:我知道你喜欢小孩,可你也得跟我商量啊,你突然告诉我,我可以怎样呢?
她发觉自己不单不明白他,连想明白他的力气也没有了。原来,一个女人软弱到尽头,也就无比坚强。
假如不是因为儿子出世之后,很快便知道有病,大概她已经离婚了。当然,丈夫因为内疚,也就留下来了。
当时,她,和他,忙着应付一切,婚姻,也就成了一种比较容易生活的安排,也是一种比较容易安排的生活。与感情无关。
就这样,直至他上个月心脏病突发。
原来,林女士发现,她不单很久没有碰过一个男人的身体。她其实也很久没有与一个男人认真地说话。她一直记着他的背,而背是无声的。
好,小胡说,差不多了,我回去办公室再查一些资料,明天再跟你联络谈谈卖价,好吗?
林女士点点头。
啊,我差点忘了,小胡说,我想看看客厅的窗外是什么。然后,他不待林女士同意,跑了过去。在眺望窗外的时候,小胡偷偷地把窗帘挑起来,果然,底下都是尘埃。
这也是小胡的习惯,总要看看主人有没有打扫平常看不见的地方。
他想起了刚才坐的计程车,沙发还裹着胶,小胡用手指在上面一抹,都是尘。裹着胶,不就是为了让沙发保持干净吗,但小胡觉得更脏了。手指刚才碰到林女士。
本来无一物。
小胡想起这句话。很动听。何处染尘埃。
但,我们都是凡人啊,不说无,有,也做不到。我们谁真的拥有?小胡那天跟女朋友谈着结婚买房子的事,她笑着说:不会是蜗居吧?小胡也笑着答:无论是不是蜗居,我们都是蜗牛,一辈子背着房子。
不,我们连蜗牛都不如。
小胡此刻望着窗帘下的尘,忽然觉得,蜗牛还可以到处爬,虽然慢,但我们,只能白天离家,像一只没有壳的蜗牛赤身裸体到世界去,晚上乖乖地回来。
不离不弃,不能背叛,只能背负。
同时在世上留下一些粘粘的粘粘的。
小胡从窗帘下的尘望向窗外,然后再望回来。心情似乎是沉郁了,又说不出跟自己有关的原因。大概是这房子,母子俩吧,他们打算搬到哪里去呢?会是她最后的一个家吗?我们从生到死一共搬过多少次家呢?
然后,始终背着什么。
小胡看过很多房子,跑进过很多陌生的家,却很少碰到开心的人。不过,小胡这样开解自己,也许,卖房子的往往都有哀伤的原因吧,不是离世就是离婚。
明天打给你,小胡向林女士告辞了。
走到街上,阳光好灿烂,小胡戴上了太阳镜,忽然看见巷口有两条狗,一头骑在另一头的背上。小胡想起了自己从来没有这样骑在女朋友的背上。她会容许他吗?如果他把想法告诉她,她会离开吗?
小胡今天晚上约了女朋友,把一些他认为合适的房子让她看看,希望她喜欢。不用多久,他们就会结婚,就会建立自己的家,积聚,经营,即使毁于一旦。此后,他们还会搬多少次家呢?此后,他们会快乐吗?
小胡随意地抬起头来。是随意吗,还是感到什么?那窗,不就是林女士客厅的,刚才他就站在那里,再往左看,是另一个窗,好像有人站在窗后,她的儿子,在望着小胡吗?他母亲,在他背后。
2014.6.13-16/阿姆斯特丹
周耀辉,香港填词人,香港大学文学院毕业,主修英文及比较文学。承认是周耀辉词迷的词评人梁伟诗曾这样表述“香港三大词人”:林夕多情、黄伟文摩登、周耀辉另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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