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是冰山一角
作者/申夏生
本文为非虚构作品,是身为医生的作者对生命的体察,聚焦于医院这个最能看见人情冷暖的场所,看着承受痛苦的病人来来往往,他们都如冰山,把内心的伤痛与沉重的过往隐藏在心这片海下。
大暑节气将至,空气里夹杂着一股湿漉漉的热气预谋往人体内钻,这是夏季的最后一个节气,也代表着热的顶点。
关注的中医养生公众号推送了一篇“大暑大暑,上蒸下煮”的文章,内容是讲述怎么预防湿热双重毒害的,我瞥了一眼。西瓜已经吃了半个,冷萃茶已经喝了半壶,空调房里已经静坐了半天,仍然不甚舒坦。周六的无所事事导致自己觉得虚度了一天的光阴,因此我妄图用熬夜弥补对时间的控制感。我迷瞪着双眼撑到凌晨两点,终于向四周包裹的浓厚睡意上缴手机投降,不久又被楼上大爷起夜小解的走动声反复惊醒,一夜不得安稳。
闹钟响的时候是七点,我挂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费力起床,穿衣洗漱用完早餐后,赶去科室查房。周末组里是我和主治老师两人轮流处理医嘱,今天轮到了我去。
目前组里一共有二十位患者,有准备等待下周手术的,有乳腺癌术后进行辅助化疗的。在肿瘤外科,甲乳病区是比较特殊的存在,会囊括进化疗的治疗方式。
各患者的情况不同,得一一捋顺,医疗工作不能出现任何差错。由于七月份我新换了组,对于新组的化疗习惯我还没有完全摸透,乳腺癌的术后化疗通常分为四到八个周期,一个周期持续2到3天,视患者对化疗的反应程度和要求灵活调整住院时间,所以我将化疗的患者标注出来,方便查房时核实她们既往的治疗习惯。
虽然是八点左右到的科室,路上已然热了起来,一下子换到极冷的空调环境,刚刚从身体散发出的热量瞬间变成了水汽黏在我的体表,无形多了一层束缚。我换好白大褂后来到办公室,登录账号开始记录每位患者查房时询问的重点,术后的患者要看化验指标、引流量和体温,化疗患者要看是第几个疗程,需不需要更换方案以及有没有需要对症处理的不良反应。花费半个小时做好笔记后,我拿着记录本开始从前往后到床边看望患者。
睡眠的缺乏和糟糕的天气使我的耐心没有往日那般充沛,而周末的患者似乎比工作日的患者有更多的问题,虽然那些问题在前几日他们就当着我的面询问过上级医师了。他们更像是在确认我和上级医师间的回答一不一致,但愿我是在多心。
乳腺癌的患者术后都会被包裹一副多层加压胸带,两边带子逐层交错压紧,最后两根再用力系成一个结,目的是通过外力的挤压帮助游离的皮瓣贴合到肌肉上,增加皮瓣的存活概率。22床患者主诉胸带过紧,想让我给她松一下胸带,我解释说胸带的目的就是压迫,术后前几天不能轻易松掉。患者听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她在我准备离开房间前喊住了我,说她胸带下方的区域感到不舒服,让我打开看一看。为了以防意外,我还是回到她的床边打开了胸带,又逐处询问了她一番,她并没有指明明确不舒服的地方。等我重新给她打胸带时,她又要求我加压的力度小一些。根据我在临床多年与患者打交道的经验,我明白她说不舒服的目的其实是要求我松掉她的胸带。好吧,看来我的解释,她还是没听进去。
26床患者今日出院,她要求我留手机号码给她,方便她下次住院前询问有无床位。我说自己不留私人号码给患者。患者说:“你放心吧,没事我绝对不找你,偶尔有事了才会打你电话。”我笑了笑,依旧态度坚决地说不行。患者又跟了上来,她说:“我家住得远,主任他不给我号码,难道你也不能给吗?”我刚参加工作时,出于方便患者的好意,也曾短暂留过号码给患者,结果引来后续一系列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变成统一不再留号码给他们。我不再与26床患者多说,转身去查下一位患者,这样的行为自然引起了26床患者的不满。她对着我吐槽了几句,我当作没听见,接着问隔壁的27床术后感觉如何。
我终于查到了最后一个房间。39床的床上躺了一位小男孩,而记录本上标注的是一位乳腺癌术后化疗的患者。我问39床的病人在哪,只听背后传来一句“我是”。我扭头一看,一位光着头的年轻女性正坐在椅子上玩着手机。
“您是来化疗的吧?”我向她确认。
没想到患者头也没抬地反问我说:“我来干什么的你不应该清楚吗?”
我有被她莫名奇妙的反问冒犯到,于是我很严肃地向她申明:“病人那么多,所以我才要和您来确认一下,以防有误。”
我不知道这句话哪里刺痛了她,只见患者突然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她个头不高,因为使用过化疗药物脸色显得很差。她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个小丫头片子,自己搞不清楚状况在这问我!”
“我只是和你确认一下,难道有什么不对吗?”我看着她说。
“你个丫头片子,还敢瞪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现在就要投诉你,我要告你,你个垃圾!”患者气冲冲地跑到护士站,大声嚷嚷地要找护士长,说她要投诉我这个护士。实际上,我是今天来查房的医生。在医院,但凡是女性都会被默认是护士,我早已经习惯了。
护士站的人自然不会理会她的无理取闹,出于人道主义,前台的护士安抚了一下她后将她送回了病房,我也被气得回到了医生办公室。刚刚还觉得冷得像冰窖的办公室此刻一点都不凉快,我只好调低了空调的设定温度。
没多久,护士站的许老师走了进来,她安慰我说:“申医生,你别和39床生气。这个人身世挺坎坷的,她好像从小父母就不在了,是被人抱养长大的。你看她今年才36岁,如今得了这个病,听说病情也比较晚,做完手术后,她老公是一次也没来过病房。她心情一直不好,前几次来住院时每次都要和我们吵架,我们知道她的情况,刻意避着她让着她。你刚来这组,她没见过你,加上看着你年轻面善,自然要找你撒火。下次你遇到她,别和她多说话就行,你可别往心里去啊!”
我听完点点头,虽然心里有所不平,但想着得赶紧把今天的医嘱处理完,便暂时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等我回到家,越想越生气。我早上已经强撑着精神查了房,却无缘无故被一位患者叱责了一番,为什么我要平白无故地当别人的撒气筒呢?我十分不解,想了半天,决定和年长我几岁的师姐聊一聊。
我拨通了师姐的电话,正巧她现在有空。我向师姐描述了事情的经过,表达了我的困惑。师姐耐心地听我说完后,她来了一句:“其实我们每个人相遇的时候,都是两座冰山在相碰。”
“师姐,你说的这是什么意思呀?”我不解。
“你看,你觉得你很不容易,在一个没有休息好的周末,顶着来去路上的烈日去病房加班,前面的患者又那么多疑问,没人理解你姑且不谈,最后竟然遇到了一位蛮不讲理的患者。”
“是啊!”我无比同意师姐的话。
“那位蛮不讲理的患者呢,她想到的可能只是她自己倒霉的一生,她没有父母,没有健康,可能也没有了丈夫。化疗对她的摧毁除了身体还有容貌,她算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了。”
“嗯?”
“她见到你,不会想到你没有休息好,更不会想到你已经很口干舌燥,她觉得你是一个看上去年轻、漂亮又工作体面的人,是一个比她幸运无数倍的人,你自然应该给她关爱,更应该无条件地包容她的脾气。”
“可是,她的不幸不是我造成的啊!得病的人那么多,如果每个人都这么想的话,我岂不是很冤?”我被师姐的话弄得更加不解了。
“所以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局限性,这是个人的课题,我只是提供一种你能稍微理解她的思路,这样能使你好过一些。我们的人生都在经历各种各样的事情,在相遇的那一瞬间,我们见到的对方只是冰山上的一角。每个人掩藏在海平面下的巨大的一部分,你根本看不清,也猜不到,所以才会引起许多当下的困惑。他人越是愤怒,我们越是觉得悲悯,因为那意味着隐藏在对方身后的是深深的不幸。”
我沉默了,师姐继续说:“你是医生,应该要学会理解这点。”
和师姐挂了电话,我忽然联想起前几日值班时遇到的一件事。
那天中午,我正在午休,护士站打电话跟我说来了急诊。我疑惑地起床,按常规来说,肿瘤外科是没有急诊的。等我匆忙赶到护士站,见到一位躺在推床上的患者,旁边围了四五位家属。他们见到我说,患者是在我科做完甲状腺癌手术于前天出院的,昨晚在家突然不能动弹了。
我检查了一下患者的生命体征,一切正常,伤口愈合良好,颈部也没有明显肿胀,引流管里的液体颜色也没有明显异常。我询问患者一些问题,她能予以眨眼回应,唯一的表现就是身体僵直。甲状腺手术的术后并发症里没有这种行动受限的体征,但是由于首诊负责制,我请示完上级医生后快速给患者办理了住院。
抽血送化验,指标无明显异常。联系神经内科紧急会诊,拍摄的头颅磁共振检查提示无明显异常。神经内科医生写会诊意见时悄悄告诉我:“你最好仔细询问一下她有没有受什么打击,看样子不排除心理因素导致的木僵。”
神经内科的医生刚走,一位中年男性家属冲进了医生办公室,他焦急地问我:“医生,你可找到我侄女不能动弹的原因了?”
“我们刚刚排除了头颅的器质性病变,您看,她抽血的结果也是正常的,目前我们还正在积极地寻找原因。”我指着神经内科医生写的会诊意见对他说。
“什么?还没找到原因?你们这么大医院怎么可能找不到?我看就是你们手术做的,做完了主刀医生也不管,你也不管,害得我侄女变成这个样子。”患者家属开始变得激动起来。
“您别着急,她现在生命体征是正常的,说明暂时没有大的危险。找原因也是需要时间的,请您理解。”我安抚他说。
“我不能理解,我侄女现在动不了、没人管,你们医生草菅人命!”患者对着我吼。他的声音大到似乎要将我的鼓膜击穿,我有些招架不住,好在闻声赶来了一位中年女性,她连拉带劝地将中年大叔稳定住,让他先回了病房,而后又对我连连抱歉。她说自己是患者的妈妈,但孩子从小是在她叔叔家长大的,刚才她叔叔是因为着急失了态。
“阿姨,患者最近有没有什么情绪异常的地方呀?”我问。
“没有,我闺女平日里是个特别开朗坚强的人,你看她得了甲状腺癌后一点都不害怕,做完手术第二天就正常吃喝下地,比别的患者恢复得快多了。”阿姨肯定地说。
“好吧!目前她的情况我已经汇报给了您女儿的主治医生,他待会就来病房。”
“好的,医生,麻烦您尽快帮我们查明原因,我看着闺女这样心疼得厉害。”阿姨捂着胸口,皱着眉头。
“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力,我再来催一下主治医生,您先回病房吧!”
等阿姨走后,我打开病历系统,调出患者的一般资料。患者女,今年35岁,婚姻状况是未婚,不过对于现在的时代背景,这个年纪单身也不算是奇怪的事情。
不一会儿,主治医生穿着刷手服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他刚刚做完一台大手术。
我将患者的情况再次向主治医生简明扼要地陈述了一番,又将神经内科医生的口头建议告诉了他。主治医生坐下来思考一番后走向了病房,将陪同的患者家属几人喊到了办公室。
那位大叔仍然余怒未消的样子,阿姨看起来倒是镇静一些,另外还有一位年轻男性,是患者的堂哥。
主治医生问他们:“之前手术住院的时候,我看有位男生陪着她,请问他和患者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普通朋友关系!”大叔没好气地抢答。
“哎呀,你怎么跟医生不说实话?!”阿姨看着大叔,示意让他闭嘴。“医生,那人是我闺女的男朋友。”
“哦!不过我好像手术之后再也没见过他,今天他也没来?”主治医生进一步询问。
“别提了,那男生自从知道我闺女得了甲状腺癌,态度立马就不一样了。这不,前几天和我闺女提了分手。”
“患者没什么异常表现吗?”
“没有,我闺女是个特别开朗坚强的人,分手对她来说不是什么难过的坎。您不知道,我闺女从小就特别懂事,学习好、工作好,不让我们多操一份心。只不过年轻时谈了一个对象,我们觉得条件不好,没同意,她也就和人家分了手,这不才一下子耽误了。要我说,我家闺女这么好的女孩子怎么会嫁不出去?怪那男生不长眼罢了!”
“这位家属,您别这么说。依我看,您闺女现在的这种情况,很有可能和她刚刚被分手有关系。”主治医生否定阿姨的判断。
“怎么可能?你这医生别跟我胡扯。这孩子跟我最亲,她是什么样的情况我不知道?那男生跟她谈了没多久,两人没什么感情,分手就分手了,怎么会让她变成这样?”大叔站了起来,他显然对主治医生的说法持反对意见。
“爸 ,您别说了!您不知道情况,我还不知道吗!”年轻男性赶忙将大叔按坐下去,“医生,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堂妹和我说过,她今年好不容易遇到一位喜欢的人,却得了这个病,她挺痛苦的。”
“是吧?”主治医生看向那位年轻男性,期待他说出更多的线索。
“爸,婶,你们压根不了解我堂妹。我堂妹看起来是很坚强,其实她是一个特别脆弱的人。她只是不想让你们担心,所以表现得无所谓。她背地里哭了很多次,尤其知道那男的要和她分手时。”
“啊,怎么会这样!”阿姨和大叔诧异地看向了对方。
“爸,婶,我觉得这位医生说到了关键点。那男生是大前天跟堂妹提分手的,堂妹挽留了好几次都没有效果,他们是昨天中午彻底分开的。”
“对!时间点没错。心理学上有个专业术语叫木僵,指在没有意识障碍的情况下出现的言语、动作和行为的抑制。患者现在所有的检查结果正常,又有心理的诱因在,我觉得您们几位得从这方面开导开导她,没准会有效果。”主治医生说。
“您们不要认为一个人平日里开朗坚强就不会出现心理的问题。女生嘛,始终会向往一份美好的爱情,希望有个依靠。谁想坚强呢?不过是不得已为之。听你们说,她曾经的一段感情被拆散了,肯定也伤心过,不然不会单身到现在。如今好不容易情感有了起色,偏偏因病被分手,换成谁都接受不了。她装没事装惯了,无人倾诉也不能倾诉,所以才把自己搞木僵了。”主治医生接着说。
大叔和阿姨一下子愣住了,他们露出愧疚的神情,低声自我懊恼了一阵。
“现在患者不能吃不能喝,我给她先静脉补点液,你们家属可得好好安抚她,看看能不能使她好起来,不行的话请那位男生来看看她。”主治医生提出建议。
“好的,好的。我们去和闺女好好说一说,我们真的从来没想过这方面,太大意了!”大叔和阿姨起身,恍然大悟地对主治医生说。
主治医生松了一口气,他看着我说:“申医生,我估计今晚患者就能好!”
“这么快吗?”我疑惑。
“人啊,心结解开了,病就没了,你信不?”主治医生很认真地看着我。
果不其然,到了晚上,护理部的老师交班时跟我说,患者下午流了不少泪后恢复了自主运动。
在我眼中的,只是一位表现不同于常人的术后患者。我不知道的,是她携带着过往情感的创伤、近期被抛弃的悲痛还有几十年来的故作逞强。她显露的冰山一角太具有迷惑性,令我们的诊断无从下手。可症结就在海平面下,她掩藏得很好很深。
我想,快速的社会发展,使大多数人无法也无心去挖掘背后的真相,我们皆会被表象所蒙蔽,因此更应该学会怀抱一颗慈悲心——悲悯这世间的众人,也是在悲悯我们自己。在冰山下面,充斥着我们无法知晓的喜怒哀乐,每一种情绪,每一种疾病,它不是无缘无故的发生。如果我们愿意向下追随,一定能找到那把发现的钥匙。
当你遇到不可解的人和事时,想想你是一座冰山,ta也是一座冰山。我们短暂的相遇是缘分使然,ta隐藏在海平面下的也许比你更多,就悄悄绕过去吧,不要轻易撞上去。祝ta安好,隐藏的喜怒哀乐得以有机会疏解,祝你自己安好,不被他人的喜怒哀乐所左右。
我们都漂浮在这人生的海面上,露出的只是尖尖一角。
扫描二维码推送至手机访问。
版权声明:本站内容为原创和部分整理自网络,如有侵权务必联系我们删除,保障您的权益,本站所有软件资料仅供学习研究使用,不可进行商业用途和违法活动,本站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