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

作者/姜尤硕

本文改编自真实事件。沉迷于赌博的人，表面投掷的只是金钱，背后透支的却是家人、信任、幸福和未来。人可以有很多梦，但解锁的方式绝不是赌自己的运气。

1

三月一日傍晚，身上仅剩的三万元也化为乌有。陈白躺在卧室的床上，不顾门外母亲的询问，只说想一个人静静。半夜，他辗转难眠，心里满是悔恨，复杂的情绪在心底生长。他打开电脑，点击论坛网站，宣泄了洋洋洒洒几千字。不过半小时，他就收到了上百条私信，一部分是责骂，一部分是安慰，还有一部分是广告。他随手点开一条，内容是充值五千送八百，附带着对方的联系方式。他暗骂一声，没有理会，倒头睡去。

翌日中午，他昏昏沉沉醒来，看到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房间，思绪立即回到昨日那不再属于他的三万元。整整一天，他都把自己关在卧室里，除了去厕所，他没有离开卧室半步，饿了就吸烟充饥，渴了就喝昨晚剩下的饮料，满脑子都是今后该如何赚回输掉的钱。三万元，他想，他要工作至少五个月才能回到昨天，也意味着将白白浪费五个月的工作时间。他反复回想先前的经历，那曾一晚就赚得六万的辉煌事迹——不管怎么说，自己还算有点儿运气。他打开论坛，找到昨晚的那条广告，根据联系方式添加了对方为好友。

对方网名叫“西瓜”。两人如患难兄弟般聊了两个小时，分享各自的成功和失败经验。期间，西瓜屡次说过正在名为黑猫体育的网站玩，也建议陈白一起注册个账号。但陈白眼下身无分文，拿不出任何钱，只好婉言拒绝。过了两天，西瓜再次发来信息，说平台最近在搞活动，充值就送钱；接着，他附上盈利的截图，前后共八万多。陈白不可置信地问怎么赢的，西瓜回答说跟那些大公司亏本拉用户的商业模式差不多，平台最近同样在为了吸引新用户注册而提高赢的概率，是个赚便宜的好机会，再过两周就要结束了。

陈白考虑到这种好机会千载难逢，但当下实在无钱可赌。每个犹豫之际，西瓜的头像都会准时在电脑屏幕的下方闪烁，说平台现在首存五万就送两千，不要白不要。陈白索性从网络借贷平台借了五万元。两分钟后，银行发来到账短信。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么做只是为了把输掉的钱赢回来，不要再陷进去。

果真如西瓜所说，仅仅过了三小时，陈白就顺利把之前输掉的三万元赢了回来。有了前车之鉴，他没有继续再赌，第一笔提出昨天输掉的三万，第二笔提出借贷的五万。不到两个小时，八万元一分不少到账。他当即还掉贷款，顶着一头乱发走出卧室，看起来既疲惫又兴奋。他拉着母亲说请她吃大餐。母亲问这两天为什么关在卧室里不出来，他便回答说是做线上兼职赚钱了。听到这儿，母亲突然拉住他的胳膊，问是不是又去赌博了。陈白再三否认，只说是给开公司的朋友帮忙，赚了几十块的小钱。

其后，陈白依然常常收到西瓜的信息。想到对方有恩于自己，陈白也积极回应，偶尔还会上线陪西瓜赌几局。西瓜常对他说：既然赚了钱就少投一点，稳一点。托西瓜的福，从四号到八号的这四天，陈白每天都有盈利，少则几百，多则几千。一天里，他几乎只有睡觉才不看手机，而他的睡眠时间每天不过五小时。睡醒的第一反应就是打开网站，规划当日的战术。

好运在第五天截止。清晨的时候还是有输有赢，但陈白总觉得哪里不自然，就像鞋里有一颗细沙，不过不影响走路。他觉得是手气不好的问题，于是思忖今天只赢二百就提款结束。然而一次又一次的输牌快要让他丧失心智，压上全部筹码，输光，再充值，压上全部筹码……如此一来二去，三万本金全部掉进深渊。他边咒骂着运气背，边故伎重演，再次借来五万元网贷。然而此次幸运不再光顾。一旦出现任何差错，就会像裂缝的玻璃般无可挽回。即便他再怎么小心翼翼，还是没能忍住输后就翻倍投注的坏毛病。前半段时间，他只输了一千，后半段时间，通过不断加倍，他输光了剩下的四万九千元。

他无暇再顾及什么理智，双手如同被魔鬼控制。他不假思索地从网贷继续借出十万，甚至没有考虑到任何的高利息隐患，更没考虑过他是否能承担失败的后果。对他而言，即便是百分之二十的利息都无所谓，只要能赢到九万，就再也不碰网赌。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手指因过于激动而不断痉挛。

只是，陈白已经无法再像平常那样保持正常思维。倍数最高的一局游戏，他甚至抬高到了六万。即使他已隐约预感到了结局，却还是想放手一搏。不出意外，半小时后十万挥霍一空，一年多的工资，足够买一辆车。眼见网站上的余额归零，他恼羞成怒，五官蜷缩成一团，那是介于悔恨与绝望之间的神情，如同一个癌症病人刚得知将不久于世。事实上，他和癌症患者的区别，仅仅在于患病部位在内心而不是身体。

2

靠自己的能力已无力补上窟窿，陈白思索向身边的人借钱。但由于先前多次赌博借钱，外人早就对他没了信任。家人更无需多说，先前陈白不知多少次对家人承诺不再接触网赌。若坦言自己又开始复赌，不说父母，恐怕妻子也会第一时间提出离婚。然而眼下错已铸成，回天乏力。如果靠工资，除去日常消费，每月还的钱还不够补上利息。陈白很清楚十八万对于他们家庭意味着什么，他唯一想到的办法就是继续赌下去。见唯一能出款的网贷平台的额度几近用光，又找不到能够借钱的朋友。几番思索下，他想到了母亲的银行卡。

下午，趁父亲不在家，母亲在厨房做饭，陈白在自己手机上下载了网银软件，用母亲的手机接收验证码。至于银行卡，母亲一般都放在抽屉里，轻而易举就能找到。他在母亲买菜时瞥到过支付密码，是他的生日。最麻烦的一步是人脸识别。他拿手机去厨房找到母亲，说做兼职需要注册一个新用户，只需要刷个脸就可以。母亲没有多想，配合他完成了人脸识别。随后，陈白将银行卡中全部的钱转到了自己的银行账号上，总共三十四万。接着他删除了母亲手机里转账的短信通知，又将银行卡放回抽屉，尽量做到不留痕迹。

午饭过后，陈白以散步为借口走出家门，走进小区旁边公园里，坐在小型喷泉旁边的石凳上。他比较看重风水，坐在喷泉边寓意流水生财。望着银行卡里的数字，他坐立不安，来回踱步，犹豫挣扎了很久。他很清楚，如果连这笔钱都输光，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他试着说服自己，安慰自己，让自己冷静下来，但一想到欠下的十八万，他又立刻心急如焚。

气温尚未回暖，他点燃一支烟，往掌心呵一口热气，决意制订计划，再搏一把。赢了就悔过自新好好生活，输了就写一封道歉的遗书自杀。他制订一个计划，将三十四万本金分成八万、十万和十六万进行梭哈（压上所有筹码），不中就倍投。只要不倒霉到连输三局，就能获胜。

这次，幸运终于再次光顾陈白。四局下来，他竟然赢了三十万，账号余额变为了六十四万。他惊喜若狂，像是赢得了整个人生般笑着长呼口气。这场闹剧终于要结束了，他心想，去掉欠下的十八万和母亲的三十四万，还剩下十二万，他要拿这些开个店，回到平淡稳定的生活。首先，他要先给父母买点儿排骨和补品。

经历了过山车般的心情，陈白浑身发软，每块肌肉都在颤抖，如同神经性的战栗。等恢复平静，他点击提现，发现还需要六万的流水。他不敢再玩百家乐了，转而打开五分钟一期的彩票。第一次买了七千，没中，第二次买了七万，中了。再一次买七万，又中了。他十分满意现在的结果，流水也足够了，于是再次点击提现。

他本以为会像先前一样一分不落地收到平台打款，然而此时账户突然被冻结，显示账号异常，无法登录。他意识到情况不对，急忙联系客服。回答说是系统例行审核一周，要求陈白提供手持身份证和银行卡的照片。他按要求照做了。客服又告诉他继续等待审核结果。

不祥的预感愈加强烈，他想到了西瓜。但无论发短信还是打电话，西瓜都杳无音信。如此发去几十条，总算在两小时后收到了西瓜的回复，说帮他去问问黑猫体育的上级主管。陈白问会不会出什么问题。西瓜说不用担心，审核需要时间。他让陈白发去下注情况，只有真人和彩票注单，没有任何违规操作。

九号那天，陈白彻夜未眠。他反复尝试登录账号，始终只有“账号异常”这一个结果。他于是再次联系客服，客服同样重复先前的说辞，答说审核结束会给他出款，请耐心等待。陈白不敢乱来，只好不断联系西瓜。西瓜又去向所谓的上级主管申诉，但主管说，风控监测显示陈白的账号有异常，需要工作人员核实。再三询问，主管又改了说法，查询到该账号涉嫌刷负盈利，系统予以冻结。陈白问西瓜什么是负盈利，西瓜说，就是在自己的代理账号下面注册账号，再输钱，拿平台的返点。

“我的上级不是你吗！怎么刷负盈利？而且最近咱俩一直聊天，我什么情况你应该最清楚。”陈白说。

“我知道情况是这样，但是人家上级主管就是这么认为的，我也没有办法。”西瓜回答。

账号异常的第七天，陈白一大早就登录网站，询问审核结果。客服却答说经系统检查认定账号违规，至于哪里违规，客服闪烁其词，没有具体答复。再看账户余额，已经清零，七十五万不翼而飞。陈白终于认清现实，自己掉入了陷阱。先前能顺利提现，只是放长线钓大鱼、博取他信任的手段。他无法压抑内心的怒火，捶手顿足却力不能支，那种深深绝望却无法弥补的无力感掏空了他对一切的希望。他坐在路边失声痛哭，哭到干呕，全身发麻，手指呈爪状。他像疯了一样破口大骂，毫不在乎路人的目光。

3

三月十五日，陈白去当地公安局报案，如实交代了来龙去脉，并将与黑猫体育相关的上百张银行卡悉数上交。但这种赌博平台逃避追捕的手段实在多变，在境外的网站上，更是难上加难。警察告诉陈白，钱被追回的可能性小之又小，目前先按照诈骗案件处理，移交给反诈中心，具体怎么定性还需要有关部门界定。最后，考虑到目前的处境，警察劝陈白回去跟家里人坦白，好好生活。

中午，陈白打开家门，发觉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他最爱吃的红烧肉和炒包菜。望着母亲在厨房中忙碌的背影，陈白感到一阵眩晕，他紧闭双眼，却还是无法抑制泪珠夺眶而出。绝望在心中极速膨胀。他只觉浑身发软，瘫倒在地，再也没有力气面对原本的生活。母亲闻声赶来，看到坐在地上的儿子，立刻放下厨具前来搀扶。面对母亲的慰问，陈白不知如何回答，只是一个劲地哭，哭到母亲慌了神，不断追问出什么事了。他不想伤害母亲，但又无法承担种下的恶果，那感觉仿佛有什么蛀虫正在啃食他的心脏。

母亲带陈白躺到床上，见儿子表情扭曲，流露出钻心似的疼痛，心慌意乱得不知如何是好。父亲在电话里得知儿子出事了，第一时间找老板请假，火速赶回了家。

面对父母的不断追问，陈白终于坦白自己复赌一事。听到赌博，父亲那本要给陈白送水的手缩了回去，看了眼可怜的妻子，问眼前的男人又输了多少。

“没有输，就是被黑了三十四万。”接着，陈白如实坦白了从母亲银行卡里取钱的事。

陈白没有勇气直视两人的眼睛，只是有气无力地握着拳头。他的身旁十分安静，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除了急促的呼吸声，还能听到几滴泪珠掉落在地板上的声音。陈白很想对父母说声对不起，但眼下无论说什么都无济于事。近几年来，他已经输光了家里的八十万。剩下的那三十四万，是家里仅剩的积蓄，是父母一辈子的心血。随着一声“扑通”，母亲晕倒在衣柜前。

五点钟，妻子从学校下班，回家见陈白躺在床上，问今天怎么没工作。陈白吞吞吐吐，还没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就大哭起来。妻子吓了一跳，问怎么了。陈白抓住妻子的手，低头说自己赌博被黑了三十四万。听到这儿，妻子看向另一间卧室的两个老人，顿时泪如泉涌。她没有再说什么，斥责的话早就说光了，对陈白仅存的信任和希望也荡然无存。

妻子不再理会陈白的道歉和挽留，收拾行李回了娘家。当天晚上，从娘家来了很多人，找陈白讨个说法。陈白躲在卧室里，任凭对方如何责骂都不开门。

五天后，不出意外，持续一年的婚姻落下尾声。陈白陪妻子办理了离婚手续，为了保留最后的体面，他选择净身出户，不带走一丝财产。望着妻子乘车离开的背影，他脑海中满是与妻子的点点滴滴，从高中相识，到四年异地恋，再到去年步入婚姻，结为夫妻，如今都烟消云散。可以说，妻子是她的整个青春。他意识到，随着妻子离开的，还有曾经拥有和将要拥有的幸福与稳定。他终于崩溃了，又一次坐在路边嚎啕大哭。

他想到自己也曾是父母的骄傲，考入一等高校，大学一年级就拿到了奖学金，社团文体活动更是一个不落。自从大二接触网赌，一切都变了。他可以不费任何力气就赚到父亲整个月的工资，甚至赚到整个学期的生活费。但并非每天都有好运，第一次倒霉的时候，他一连输了十二天。不止先前赚到的钱，连生活费都搭了进去。自此之后，他将全部心思投入到网赌中，记录下开奖数据，揣摩研究规律，还试图用一系列公式分析下期概率最大的开奖号码。

另一方面，陈白无心再顾及学业。为了有更多时间研究网赌，他开始逃课、抄作业，直到毕业都没有拿到任何证书，自然也没有通过考试。久而久之，他愈加沉溺于赌博的快感。即便听从父母的话去实习，也无法接受现状，他的日薪甚至不能满足一局游戏的赌注。

起先，他没有向任何人坦白。输光了钱，就去网络平台借款，或是等工资到账。如果赢了，就还上贷款，如果再输光，就去新的平台借。说来奇怪，毕业这么多年来，他竟然凭这种方法瞒天过海。直到有一年，他的债额达到了二十万，一通电话打到了母亲的手机。家里人这才知道，这么多年来陈白一直沉浸在网赌的深渊中。

4

从存有三万积蓄，到挥霍一空，再到债台高筑，前后不过十五天时间。回想起来，老天似乎给了自己很多机会，可以回到正常生活。陈白想。哪怕一次，抓住一次机会，不再接触赌博，也一定比现在幸福得多。此后的几天，陈白陷入在悲伤、痛苦、悔恨、压抑、自责等一切消极情绪中，换来的是持续的头痛和失眠。他经常在半夜惊醒，望着漆黑一团的房间，那种孤独与无力是超越先前所有痛苦之和的绝望。

家中那压抑的气氛更是让陈白窒息。一天傍晚，他从厨房取出几瓶白酒，坐在卧室的墙角处喝了个烂醉。等喝光最后一口，他光着脚，迷迷糊糊地走出家门，往楼上爬去。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解脱——自从接触赌博以来，这个念头出现了数十次，但没有一次比当下更加强烈。种种痛苦和醉意将他折磨得无法再考虑如何走出困境。他越往楼上爬，精神就越恍惚，心里既恐惧又迷茫。等走上楼顶，坐在天台边缘，望着城市的夜景，看着楼下那群蚁虫大小的人群，他的心底倏然生出一股释然。

跳下去就不再痛苦了。陈白在心里想。他拿出手机，想着要写一封遗书。然而过量酒精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小脑，不仅站不稳，连顺利打出一行字都是难事。他眯起眼睛，废了好一会儿工夫，终于写出来“对不起”三个字。接着他又断断续续写出了“爸爸妈妈”。写到这儿，他已是泪眼婆娑。他还想继续写“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好好孝敬你们”，还想写“对不起老婆，对不起她肚子里的孩子”。

恍惚之间，他好像看到了死后的世界。那里没有痛苦，没有绝望，只有永无尽头的平静。他再也写不出任何字了，连“如果”都错写成了“如火”。他把手机放在旁边，双手支撑着身体站起来，准备一跳了之。

这时，手机响起了短信铃声。他扭头看向手机屏幕，确定没有幻听。那是赌博网站发来的广告短信，提示网站限时活动，充一万即送一千，中奖几率翻三倍，注册就有新人礼包。

他正要放下手机，结束这条无药可救的烂命，却突然转念一想，如果这次赌赢，人生就有所转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