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车停在日升月落之间
作者/水番十六
本文是作者亲身经历的记录。每一个孩子的诞生,都是母亲守在生命的门口,承受着不可承受之痛,引导孩子穿越黑暗的隧洞,抵达日升月落之间的光亮地带。
我知道我自己一定死不了的。我看着护士一次次拿起电话,询问那头的人是否可以加药——这只是说明当下的状况比较复杂。
那天我没有存活下来,当然也没有死去,我变成了母亲。
我以为我已经做到了十分的准备。准备好自己的身体,运用早已从五花八门的渠道中习得的理论,去承受即将有可能面临的难题;准备好臆想中会用到的一切物品——当护士提出需求,我就从我的脑海,我巨大的行李箱中,一件一件把它们掏出来。就好像此时的博学谨慎,便是在助人为乐。
可这真是一桩历史中无法寻找答案的冒险,如不亲自体会,绝无法抵达其中的目的。
我因为羊水先破了只得躺在待产室的床上。进来的时候里面只有一个床位有人,似乎大家约好了不会在过年的时候生小孩。整个房间明亮且空旷,两扇拉上的隔帘并不能完全把里外的视线隔离。我百无聊赖地盯着天花板,关注着那床的动静。没有人说话,偶尔翻身,床架发出吱呀的声响,就好像自己磨牙的声音。护士打起了精神迎接下班的时刻,我想外面的天快要亮了。
我知道这一天将会很漫长,我充满了耐心,这一天过去,一件事就会有一个交代——就好像倒车,只差一次回轮,稍一踩油门,车就正好停在了车位中央。留置针先扎了右手,两次,失败了,然后换到左手,每一次针头探进我的血管,都像是一种对底线的试探,需要用意志对抗着身体的紧缩——这不算什么,也不能因此有不好的预感。我花费了一些耐心,又充值了一些。
九点。医生来待产室巡诊,给我们两个待产妇呼叫了床前B超。羊水留存状况还乐观,但是宫颈口丝毫没有将要打开的迹象。医生问我,顺还是剖?不得了,这个终极问答环节还是降临到了我的头顶。我不能再讲“顺其自然”这种说辞,我以为到达了停车库就不用再问车停在哪里的问题。车必须要找个地方,往左,或者往右,两边有车位的概率是一样大的,但也有可能,你选定了一边却没地方停,还得调头回去——医生说顺转剖也是很有可能。
你不能等了,你要去剖了。医生仔细看着B超机上的屏幕,指点着我旁边床位待产妇的停车位。我想再等等——她平静地拒绝了管理员的指挥。我感受到了她的决心。过了一刻钟,医生回来再次给她做了B超,这一次不容置喙地推走了她的床。
现在偌大的空间只回荡着我刺耳的刹车声,我是驾驶员,我无处躲藏。医生又来问我。她说你自己试试吧,反正各方面条件好坏参半。我不想我的床现在被拉走,我就签字了。我说我试试吧。我没有任何执念,但我不想被立马行刑,再说手术室还得排队呢。我真是个怂包。
十二点。催产素起了点作用,不规律宫缩,但持续时间很短。我悠闲地躺着,专心体会身体的变化,还天真地以为我快要接近真相了,脑海中的理论开始工作,对照着现下的情况,煞有介事地一顿分析。
三点。我盼到了再次内检。内检可以了解我停车的进度。医生一只手探入我的身体内部,我没有被这样彻底地勘探过。我仿佛是生鲜市场里砧板上被敲晕的鲶鱼,肚子被剌开,将其中的花花肠子还有排泄物都掏了出来——不过看起来还是一条完整的鱼。我再也没有心情嬉皮笑脸,规规矩矩地开始练习呼吸,呼吸又因为疼痛常常被打乱。宫颈管还是纹丝未消。
五点。我的表情管理逐渐失控,五官随着一次次宫缩的起伏扭曲或伸展,我已经躺在这张床上十二个小时了,疼痛变得非常清晰。我的哀叹和轻微的呻吟交替回荡在待产室里,护士非常温柔地拍拍我说,呼吸,呼吸。她的温柔反而让此刻的时间变得好漫长,墙上挂着的时钟,秒针变成了分针又变成了时针。
我拨开黏在脖子里的头发,擦了把汗。我觉得好痛,近乎哀求的口吻问她,可不可以让医生来看一下。她真的在可怜我,拿起电话讲了两句,微笑着朝我走来。她说先给我把药停一会。
疼痛的间隔被拉长,但是痛感并没有减轻。我好想闭上眼睛睡一下,可立马被弄醒,像是有一双大手,不停地要来攥紧你的肚子,将皮肉脏器捏在手心,缓缓握紧拳头,再握紧。
六点。内检。毫无进展。催产素又续上了。宫颈管依然坚挺僵硬。护士帮我在虎口和脚踝的地方贴了针灸小贴,让我痛的时候按压揉搓。我问她这个好用吗,她又温柔地笑了笑。我看了眼时钟,好歹又消磨了一会时间。
九点。怎么成这样啦——医生过来一副不至于此的口气。我哭了起来,她话语中不紧不慢的节奏刺中了我,这是我巴望相见的车库管理员啊,怎么不能够共鸣我的痛苦呢。反观自身的狼狈,头发全部糊在了被汗浸湿的枕头上,脸面狰狞。
我痛到理智全无,握住床边胎监仪的电线,折成一圈试图用手指的力量和它抗衡,青筋从手臂传送到脖颈,作势要把电线拉断——那电线如手指般粗细,看样子足够安全承受我的压力。护士没有制止,说着放松,放松,然后不停地递给我擦汗的纸巾。找不到任何一种合适的姿势,现在腹背受敌,腰部的酸胀感就像几把匕首从腰椎骨缝隙插入,持续的深入撬开脊椎连接的部位,疼痛确切持久无法解除。下半身的裤子也没有再穿上过——断断续续有羊水流出,内检的时候也再没有力气穿脱。
医生检查完,不像之前几次那样快说出结论,护士长站在旁边,她说,让我来再看看。她戴上手套给我又做了一次内检,时间之长探索之深。当疼痛叠buff,我只好视死如归,面容平静地接受身体各处的翻江倒海,想象中的自己早已经身首异处。铺在床上的护理垫换了好几张,羊水和血水混杂,手抽出时听起来就像带出了一团胶质物——我又想到了那条鲶鱼,和它正被清理时的声音一模一样。
医生和护士在边上小声讨论着我的情况——宫颈条件不好,宫颈管怎么可能还没消呢,孩子头位还浮着没下来,这可不太好生了要剖。目前为止待产室还是只有我一个待产妇,我听得一清二楚,谁是逗哏,谁是捧哏。
宫颈管油盐不进。如果说生下孩子宫口要开十指,那么我现在还负一指。我在车库选了一边找了半天,发现了一个带地锁的车位。我的心态快要崩掉。我不知道我还要等多久,我还要不要继续等,这样迷茫焦灼的每一秒都在消磨着我的意志,所以我给自己定了个期限,十二点,到十二点情况没有好转,我就掉头回去了。
宫缩压力一次比一次更强一点,但还是没有规律。我的手臂有点发麻,没有对抗的知觉了。我盯着胎监仪上显示宫缩压的压力指标,每上升到一定的高度,我的腿便控制不住开始打抖。数字又比上一次更高一点,我再也无法压制内心的暴躁,大声地喊了出来。有人赶紧跑过来说,你得保存体力。哦,看来我还有很多力气可以用来呼喊。
护士一次次拿起电话询问那头的人是否还需要加药——大概是一种可以软化宫颈的药,或者是增加催产素的剂量。
十二点迟迟不来,我已经想改变我的计划了。我痛得快要死了。我怎么可能死掉呢,但我巴不得现在死去。我绝望地侧着身体躺着,痛到四肢不自然地到处腾挪,眼睛盯着待产室的那扇大门,眼神好像无法聚焦,总是模糊一片。我放弃了。我要调头了。我告诉自己,没事放弃吧。好像痛苦有了期限,时间会跑快点。
十二点。医生来了。我说剖吧。她还是做了内检,欣慰地跟我说宫颈口软了,但没有完全消失。她看起来理解了我的痛苦,一脸祥和向我展示了同情,表情闪过一丝犹疑,终于开口了,你想不想睡一会?我想啊我当然想。她说我目前的情况暂时没有紧急指征,就算现在安排手术也要再等一两个小时,可以帮我先打两针杜冷丁(止痛药),起码不痛了还能睡一两个小时。管理员真的以理服人。
护士给我打针,她也很开心——看着眼前的人苦痛消除安睡一会,大半个夜晚就熬过去了。护士说她当时生孩子也打了,打了就感觉身体飘起来了,立马轻松爽快。我听了简直像垂死挣扎中回光返照的咸鱼,高兴地甩了甩尾巴。
十分钟,二十分钟过去了,我们都期待的一幕并没有发生。在打完针的一段时间里,我强迫自己寻遍周身找到些舒适的迹象。闭上眼睛,想象着从床上腾空而起的肚皮,有神灵赶来抓走了疼痛。
一点。我的眼睛哭肿了,睁开来需要用力折叠眼皮。护士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帮我按压虎口,我想告诉她,我没有因为她说的那些“飘起来”的话生气。为什么没有止痛,我知道此刻没有人能给我答案。如果没有打针的话,现在会比之前更痛。我只好这样想。
待产室里进来了一个待产妇,医生嘱咐她要多走动。她皱着眉喘着气胸口起起伏伏控制着呼吸,走起路来倒是很利索。她居然快开到了三指,准备打无痛了。人和人不尽相同。这不是我加满了油就可以超过的车。
我的脑袋像是被重锤敲过,沉重混沌,疼痛在里面四处回响。我一直在努力调整的情绪彻底崩盘,我放肆地哭出了声,让护士有些手足无措。
助产师来到我床边,好像是我有意为之将她吸引过来。她身后跟着三四个年轻人,他们从头到脚地细细打量着我,眼神中有疑惑,有对真相的渴求,有震惊,也有冷漠。就好像我是一件值得研究的标本。
护士向助产师简单说明了我的情况。助产师厉声说道,躺这么久能不痛吗,这个要赶快生掉去。她口气不知道在批评谁,我倒听得很舒服,像是为我打抱不平。原来躺着是会更痛的,我便少一点责备我的意志。助产师说完直接掀开了盖在我身上的毯子,要给我做内检,我没有穿裤子。刚才她身后的一个年轻人见状,自然地转过身,走了出去,在外面又将床帘拉了拉紧。我早已将尊严,隐私芥蒂抛诸脑后——我的大小便都在这张床上完成,只当还是个人,已然没有性别。我还是想感谢他,仿佛他是那个我死后用手掌拂过我眼前让我瞑目的陌生人。
宫颈管消了。但开不到一指吧。之前进来的待产妇要准备去打无痛了,我托她的福,等会麻醉师来的时候,一起给我们打。这样的期待又给我来了一针强心剂。我进到了产房,这里哭的话回音更强烈。我一哭,助产师就大声喊我的名字,我便闭了嘴,小声呜咽。现在我又守着另一扇门,等待着麻醉师。车位的地锁打开了,但是放平还有十个档位。
两点。我在电视里见过麻醉针的样子,很长很粗,不是打进脊椎,是插进去穿刺。而我现在正侧躺着稳住身体,听着麻醉师的器械们碰撞发出冰冷的响声,无比期待着皮肉的钝痛。一阵痉挛的痛感缓慢从腰部推进,像在身体里置入了一根会膨胀的铁棍。
躺在另外一张床上的待产妇已经恢复了平静,摆弄着手机和别人聊天。这不就是我想象中打完无痛的样子吗?嫉妒在我心中疯长,我抓住床边的栏杆,闭上眼咬紧牙关驱赶着心中的阴晦。
尽情惩罚我吧。我假装自己睡着了,眼泪开了闸,不见声响只打湿床单。门还没有开完全,麻醉师从产房外面跨进来,问里面的两个人,感觉怎么样啊。看这个表情不怎么好——他还没走近我,就这样跟护士说道。他调节着一个塑料枢纽,加大了麻醉的剂量,走出去两步又拐回来跟我说,这个剂量开到最大了,你再按也是没有用了。我刚才一定像一个末路狂徒,瞪大了眼睛窃取着止痛的技巧。
三点。宫缩非常密集,加上耻骨痛,腿和手交替着发抖。我哭喊着,把我拉走吧,把我的肚子打开。助产师过来看了看胎监仪,理了理我的头发,像是对命运发号施令——四点钟下床颠球,五点钟生完。
四点。她准时拖来了瑜伽球。我不记得这之前的一小时是怎么度过的。我想车位上的地锁快要放平了吧,车上的零件已经像在四散奔逃了。我不可能调头了,这个车位就是我的。我抱着玉石俱焚的信念,在瑜伽球上浮沉。四点半,我躺回了产床。
这一次的内检,助产师调整了胎儿的头位。此时达到了今夜疼痛的峰值。她让我试着用力,配合一次次宫缩把胎儿推出来。因为提前做的功课,试了两次她很满意,马上开始准备接生的器具设备。
看到头了。她说。比我预想的快多了。没过多久,我用最后的力气调整了呼吸,平静地将孩子送出我的身体,连同痛苦一并被剥离。护士剪断了我们之间链接的脐带,助产师简单地清理了子宫,开始缝合撕裂的地方。勾针一下一下在她手中熟练地穿透我的皮肉,我感到我的下体充满着细小的孔洞,我不再疼痛了,只觉得这孔洞缓慢遍布全身。车子停了下来,熄灭了车灯。
五点了。一个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我的臂弯里面,我突然意识到,我所储备的那些理论已经在这个时刻之前发挥完了作用。我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生命,它有长长的一生驶向任何美妙的地方,我该如何学习引领它,或跟随它。“时机”,“分寸”,我该如何学习在我们之间建立一种明快或通畅的亲密关系。
这一夜,我已经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我再也无法回到那个完全的“我”,我甚至没有来得及和剥离的那部分告别。我睡了很久很沉的一觉,没有做梦,醒来身体轻飘飘的,忘记了存在的时间。我感到有些难过,如果真的有时光机,那么意味着从这一天起,我不可以再回到这一天之前的任何时间里去,但凡有一些干扰,我就会失去我们的联系。
这真是一桩历史中无法寻找答案的冒险,如不亲自体会,绝无法抵达其中的目的。生产绝对是一种属于个体的体验,育儿也是。每一个妈妈各不相同,每一个孩子各不相同,如不慎有雷同,这也是一种庞大到无法计量的组合。孩子是野马,你将会被他驯服,任他旷野之上放肆驰骋,无法学会随波逐流,你总想,是好是坏呢;孩子是候鸟,你永远需要等待,无论哪一个季节,都有你的脚印,他却只飞过一季。
我选择了一个时刻,将车泊在了一个最佳观赏位。我愿意将我部分的生命耗费在这里,等着有一天它可以自己选择想看的风景,我目送它离开。“是否愿意将部分的生命耗费在这里”,是在决定生育时唯一要做好的准备。我下一站要去哪里呢,我需要很长的时间规划旅程。希望有一天,我们在加油站遇见,细数彼此去过的地方,离别时互道加油,开往各自该去的方向。
等待日出是个极其漫长的过程,漫长到有一天阳光突然抚在脸上,竟然以为是温热的眼泪。月亮也没有落下,它变成了太阳的影子,有时候在它面前,有时在它身后,很少有言语。可我们都听得见,海浪的潮汐连接着它们共同的心跳。
记住,车上没有别人,只有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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