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不透风的距离
作者/肖达明
年幼的孩子乐于用惹祸来吸引父母关注,年老的父母擅于用颓萎来引诱孩子驻足。中国式的家庭关系脆弱又坚挺,就像是亲子间进行了数十年光阴的置换反应,得到的混乱又颠倒的结果。
我和父亲住在同一座城市,却各自住在自己家里。
我从不去看他,他也很少联系我。我三十五岁,他六十七岁。我是一个不成功的写小说的。他是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人,一个老人,自从他小学毕业之后,就一直是同一个人。
我和他都没有伴侣,母亲已经过世,他独自生活,我则从未有过结婚的念头。实际上,我只恋爱过一次,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我弄砸了。我已经看到了未来,我一个人,凌晨三点趴在书桌上睡过去。
我想说的,是父亲中断联系的半年后,给我打的一个电话。
中午大约十一点的时候,我正在睡觉。电话铃声响起,我接过来,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含糊又急切的声音,就好像他没有牙齿。后来,我听清楚了他的意思,他说:“家里有很多老鼠,我很害怕。”
“去找物业。”
“没用的。”
父亲是这样的,如果我给他的建议是让他去找某人、某个单位、某个组织帮忙,他总会说:“没用的。”
“去找物业,他们会解决的。”
“没用的。”
“我要挂了。”
“好。”他顿了一下,说,“你可不可以来一趟?帮我确认一下。”
“确认什么?”
“到底有没有老鼠。”
我曾经考虑过,如果他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我应该怎么做。我无数次地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在我眼里,他是那种会得老年痴呆的人。我想我会把他送给任何愿意照料他的人。他有钱吗?我几乎想要问“你有钱去养老院吗?”
“什么意思?”我问,“你为什么需要我确认一下有没有老鼠?你不确定吗?”
“我……没有……我……”他的声音很虚弱,“算了,算了。”
“算了?”
“算了,算了,应该也没什么。”
“好,你找物业商量,有不明白的再告诉我,可以买点粘鼠板布置一下,把洞给堵住。”
“好。”他说,接着补充说,“打扰你了啊。”——我必须指出,这句话的口气里绝对没有一丝一毫讥讽的味道。
“好。”我迟疑了一会儿,挂掉了电话。
当天下午我什么工作也没干,反复在思考,如果他得了老年痴呆应该怎么办。我一思考起这类问题,就会钻牛角尖。我考虑了自己的经济状况,我考虑了我和他的关系,我和他的关系着实不好,是那种关系不好到说话时总会激烈争吵的父子。争吵的话题,通常是做饭到底要不要放蚝油,或者美国到底是不是民主社会这样的话题。我们就是这样的父子。
我考虑了一切,可能会彻夜不睡地考虑下去。但我知道答案一直都在那里——管他的,我会卖掉他的房子,送他去愿意照顾他的地方。
晚上八点,我去厨房,用水煮面条、青菜和鸡蛋。水烧开了,正在冒泡。他的电话来了。
“啊呀……啊呀……”他喘着粗气,“快来,快来。”
我听到他挥舞扫帚,扫帚不断打在桌椅上的声音。
“啊呀……啊呀……”
“冷静一点,慢慢说。”我说。
传来一声猛烈的撞击声,某种东西摔碎的声音,然后电话挂掉了。我开始感到强烈的不安。
好吧,我必须去看一眼他,就看一眼。
我记起自己应该去坐哪条路线的公交车,在哪一站下车。公交车经过的是一条我十分熟悉的路线,这条路线沿途的街道与商店的位置有许多变化,以前每年从大学回家,我都会怀着一种新奇的感受望向窗外,使我感到新奇的并不是新的店铺或者人家,而是我自己的记忆。后来,人们依旧来来去去,商店的招牌反复更迭,我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回忆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已经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
不过,我依稀记得一件事情。有一天,我们从爷爷家回来,坐在同一辆公交车上。父亲一直望着窗外,我悄悄地发现他在哭。在哭的原因是我们去看望爷爷,父亲敲门的力气有点大,爷爷打开门,凶狠地骂了他一顿,于是他一气之下带我离开。
我轻轻敲响了门。过了好一阵子,门打开,一个脸圆圆的,脸上晒得东一块紫西一块青的老头,将铁门拉开,望向我,他没有戴眼镜,眼睛就像两个干涸的小水坑,没有什么光芒。
“你在睡觉?怎么不戴眼镜。”
他用鼻子出了一口气,说:“掉了……踩碎了,唉……”
家里满地狼藉,扫帚、卷成一团的杂志、晾衣杆,像一堆保养不佳的兵器,凌乱地放在地上。我闻到一股霉味和剩饭的味道,地板脏兮兮的。他的眼镜放在电视柜上,估计是他打老鼠的时候不小心跌落,又踩了一脚。
他沮丧地走来走去,背过身去,揉了揉眼睛。
“唉,什么都看不清了。”
“我明天带你去配,”我说,“老鼠呢?打跑了?”
他怔怔地坐在沙发上,望着四周。屋里的光线幽暗极了,这种节能型LED灯管,总会让我想起夜深时的医院走廊。我走到窗台处,拉开窗帘,让路灯昏黄的灯光透进一点。
“刚刚还在的……”他抬起手,说,又不吭声了。我在厨房、客厅、厕所、卧室,来回巡视,没有看到老鼠屎。只是看到了一个老人式的邋遢。
老人式的邋遢和青壮年的邋遢很不同。如果你还年轻,你的邋遢就会像炸弹一样在家里炸开——翻倒的柜子、乱滚的酒瓶、摇摇欲坠的碗、堆成山的脏内裤。而在老人身上,你所见到的邋遢是扔在地上的几页纸,因为难以弯腰而不捡起来;是碗筷上一层浅浅的油腻;是堆积了很久的无用废品上的灰尘。这一切没有熵值迅猛增长的那种气势,只有一种谨小慎微与力有不逮的致命组合。
“刚刚还在的。”他重复地说,“老子骇得要死。”
然后他抬起眼睛,眨着眼睛,不无好奇地望向我。他没有开口,什么也没问。他老了吗?我这半年还好吗?我最近在干吗?我写了什么东西?我找女朋友了吗?我在心里代替他问我这些问题。因为他不会问,很早以前,如果他对我的近况感兴趣,通常会通过我的母亲来了解,对于直接和我交流,他有种奇怪的畏怯。
他低下头,呆呆地望着茶几,陷入困惑。
“有几只?长什么样子呢?”
“就一只。”他说,“很狡猾的。”
“我下去问问物业,你等一下。”
“他们都不信我。”他说,双手继续揉着眼睛,“他们都想害我。”
我听过一个说法,叫预设敌意,把陌生人都当成敌人。我听说,如果你小时候经常不由分说地挨训,你就会这样做。我和母亲耗费漫长的时间矫正他这一脾气,但徒劳无获,他经常会说,他偶尔上街采购时,有店员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怀疑他是贼,他会为此大发脾气。我的意思是,他谁也不信任。
“没有人要害你,你别揉了,脏得很。”
“我什么都看不清。”
他坚持说老鼠是真实存在的。他说,家里突然到处都是老鼠,他走进厨房,那只老鼠的尾巴倒吊在厨房的沥水架上,卷起旋涡似的花纹。
那只老鼠消失了一会儿,又趴在他的脚边上——近乎黑色的皮毛,显得湿漉漉的,裹在底下的身体十分瘦削,粉色尾巴又粗又长。尾巴如触须一般弯曲着,拖曳向后,深入阴影,有无限长。
他去打它,它就顺着自己尾巴伸去的方向跑去,消失不见,仿佛那尾巴是一根救生索将它拉走。他抓住扫帚,再次检查全屋,寻找它的踪迹,它却像烟霭一般飘散不见。
我承认,我对他自己的描述转述得有些添油加醋。但在描述这些幻象时,他那一贯贫乏、啰嗦的语言土壤上,确实长出了几朵虽然萎黄,但可经一看的花。
我父亲说不定有着很发达的想象力,他有一面墙,紧贴着书架,上面全是书和盗版游戏软件。他不愿意和外界发生联系,很长一段时间,他完全不工作,每天都在家里玩游戏,生活里充满不真实的东西。他怎么可能出去工作?每个人,我的意思是,他觉得每个人都针对他。
滚——爷爷拿着根棍子,隔着一扇铁门朝他怒吼。
出现,消失。出现,又消失。
“畜生骇死我了。”他说,又开始揉眼睛。“睡也睡不着。”
我沉思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今天似乎是他的生日。
这和他叫我过来有关系吗?
我有点不确定,他从来不过生日,因为爷爷从来不过生日。爷爷是一个转业的军人,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脑袋里没有节庆与祝福的概念。每年过生日,只有母亲会记得,母亲会记得每个人的生日。但父亲不会,或许他记得,但什么也不肯说,因为他的父亲也从不跟他说。
我在想我坚持靠写作去营生和这一点是否有关系,我表达,疯狂地表达,大声祝福或者唾骂,以此来让他们感到难堪。
“我出去一下。”我走下楼。
我去不远处的五金店买了一堆灭鼠用品——粘鼠板、毒饵、弹簧捕鼠器、电击捕鼠器。老板是过去的那个老板,他看着我,说:“呀,是你?”
“是我。”
“这么大了?在忙些什么呢?”
我红了脸。
回到父亲家里,我在厨房和洗手间的下水口附近铺满粘板。再用树脂泡沫胶在水管通路附近涂抹胶体,并看着它们凝固。
随后我开始打扫卫生,我拿出拖把和红色的塑料水桶把屋子拖了一道,水渍干掉之后,我又将厨房里没有洗干净的碗筷全部清洗了一遍,并把红色塑料水桶放在厨房里,用塑料膜封在桶口上。
最后,我往塑料膜上倾倒厨房水槽筛子上残余的食物——我能看到他吃的是水煮面条、青菜与鸡蛋。
我忙到夜里十一点,全身都是汗,便在厕所里冲了个澡,等回过神来,洗手间已水漫四溢。由于胶体过于牢固,下水变得极为艰难。我走到外面,水流已经漫到客厅,我趿拉着拖鞋,划过水流,重新拿起拖把。
水流在地板上摆荡,涟漪与涟漪相撞,声音很轻。
我走过去找父亲,他已经坐在沙发上,脑袋歪着,睡着了,鼾声如雷。我刚要离开,他突然醒来,有点慌张地说:“谁,是谁,是谁呀?”
“齐天大圣。”我说。
“谁?”
“黑猫警长。”
他眯缝起眼睛,回想起了什么,不住点头。“哦,我糊涂了。”他说,“……你看到老鼠了吗?”
“看到了,真的有。”
“是吧。”
“你睡吧,明天就抓到了。”
第二天一早,我提着袋子来到他家。
敲开门,我说:“你去看看厕所,我去看看厨房。”
趁他睡眼惺忪地跑去厕所的时候,我走进厨房,戴上外层编织着金属丝的防割手套,把我花了一通宵的工夫在家里抓到的老鼠,连着包在外面的废报纸掏出来,然后低下头,对准塑料桶上的红色薄膜,朝着里面晃动废报纸团,把早已被我揍得半死不活的老鼠抖落。
灰色的老鼠嘴角带着血,两只黑色的眼睛闪烁着光,它旋转着下坠,落入薄膜,又将薄膜压破,一同坠入半桶深的水中,一些气泡浮上来,又破掉。
而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在我的身后。看着水桶里的老鼠,他激动,又开心地说:“啊呀,还是你厉害,终于给抓到了。”
他没有漱口,似乎也很久没有洗澡,他笑着,一股又酸又臭的味道扑鼻而来,就好像此前他的笑容被扔在水缸里,泡了二十年才拿出来。
在狭窄的厨房里,这个肥胖矮小的老头站在我胳膊后面,专注地盯着眼前那片模糊的景象——红色里的一抹深灰,模糊的眼神里有一种陶醉。他快乐地转着身子,又时不时发出作呕的声音,好像一个青少年,第一次在河边用手抓住一只蛤蟆的背。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我收拾东西,回了家,没有对他说生日快乐,他也没有留我吃饭。又是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完全没有联系彼此。
我讨厌我的父辈,我唾弃他们代表的一切。我和他们没什么可说的,完全没有,我不会祝他生日快乐,这辈子都是如此。
但我必须承认——
在我们之间密不透风的距离里,在我们积年累月、代代相传的敌意、隔阂与忽视里,有一条深邃、细长的老鼠洞,悄然连接着彼此,一只老鼠跑过去,他便开心得上了天。
这恐怕是世界上最卑微的快乐。
荒唐啊。
扫描二维码推送至手机访问。
版权声明:本站内容为原创和部分整理自网络,如有侵权务必联系我们删除,保障您的权益,本站所有软件资料仅供学习研究使用,不可进行商业用途和违法活动,本站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