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爱之名
作者/吴惠子
1.
郑楠摇下副驾驶的窗户,让何真真把手伸到窗外。
何真真不肯,脑海里迅速闪过各种血腥画面,比如她刚伸出去,后边就冲来一辆大货车或者天外突然飞来一块猛石,又或者头顶正好有只肥鸽子在拉屎,她觉得这几样东西总有一个会被自己摊上。
郑楠斜了一眼倒车镜,准备变道。
你伸一下,就一下,别怕,有我呢。郑楠说完一把方向盘转进了北四环。
虽然不知道郑楠要干吗,何真真还是犹犹豫豫把手伸出去了。
郑楠问,什么感觉?
有风,有点凉啊。何真真五指紧闭,僵在窗外。
哎我说你胳膊放松一点,手心迎着风,对,就这样,不对,你手掌也要放松,别用劲。对对对,就这样。
何真真说,全是土,你到底要干吗。
郑楠说,你把眼睛闭上。
何真真想起了小时候山后的桃花泉,泉水在山涧汇成清澈的桃花溪,村里的孩子都喝桃花溪里的水长大,每个姑娘都面若桃花。何真真夏天在溪水里洗菜捞鱼,水流穿过掌心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
车后追来一辆大巴,何真真迅速抽回手。
我听别人说,开车的时候跑到80迈,手伸到窗外放松迎着风,就是c cup的手感。郑楠解释道。
猥琐!低俗!真的吗?何真真问。
郑楠扭头看了何真真一眼,嘿嘿乐,没回答,只摇下了自己的窗户。
何真真看见郑楠的秀气的手掌在风里微微合起半拳,很不屑地撅起嘴,却再一次把手伸了出去。她尽量不再去想桃花泉里味道甜甜的鲫鱼,还有缭绕在小腿肚子上的翩跹水草。
2.
何真真相信生命里很多事情的发生都不是空穴来风的。
上大学的时候她非常看不惯同班的一个台湾来的女生,名字叫杨悠柔。开学自我介绍,嗲声嗲气的她着实让何真真瘫软了一回,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产生了化学反应,但凡杨悠柔再多说一个字,她全身的骨头就会立刻化为一摊血水。
她觉得这个女的又做作又龟毛。有一次上课,老师点名回答问题,全班都没有人举手,只杨悠柔自告奋勇地站起来,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串,边说还不停地比着手势。老师表扬了她,批评了其他所有人。让何真真更加不悦。
她和同寝室的姑娘下课后围着操场散步,开始吐槽这位一代作女,当她正伸出手准备模仿杨悠柔发言的时候,一团湿乎乎的东西,啪!砸在了何真真的右手掌心,黄白墨绿,带着诡异的余温。
何真真傻了,戛然而止。
旁边原本兴致昂扬的姑娘见状,也立刻闭嘴,马上抬头看天,她环视了一圈,操场周围没有大树,瓦蓝瓦蓝的天空里,只有一枚快落山的夕阳把西边的云彩烧得火红。何真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完全石化了。
何真真端详许久,望闻问切之后断定,是鸟粪。
回寝室后,何真真认认真真洗了好几遍手,洗完还让寝室每个人闻一下,老觉得自己没洗干净。之后的几天,她不论写字洗脸还是去食堂打饭,凡是右手出现的地方,都会重新浮现当时的情景。
她上课的时候开小差,看着杨悠柔的后脑勺,计算着这次徒手接鸟粪事件的概率,那一瞬间,在那么广袤无垠的土地和天空下,飞过那么多不确定路途,而且随时可能会拉屎的鸟,那些各式各样的鸟路过许许多多四百米的学校操场,如果不计较那只鸟飞行的高度和速度,不计较当时傍晚的风和空气的摩擦力,也不去计较那团不明胶状物体的质量以及它在自由落体过程中的重力加速度。
偏偏就是何真真伸出去的那只总面积不超过五十平方厘米的右手掌心,不偏不倚接住了某只鸟拉的非常不确定的一泡屎。
正当她出神呢,杨悠柔鬼使神差地转过头来对何真真莞尔一笑。
何真真吓了一跳,立刻坐直,尴尬的朝杨悠柔抿抿嘴。然后立刻给郑楠发短信。
周五下午有课吗,来趟我们学校,介绍个特神的姑娘给你认识,脸比你还白。
一个月后,何真真在心里打了自己无数个嘴巴,她更加觉得,当初的鸟粪,分明就是命中注定的一泡屎。她恨杨悠柔的皮肤比自己白,比郑楠白,白得她睁不开眼睛。
那天,何真真刚走到寝室门口,就被郑楠挡住了去路。
真真,你帮我催一下,让她快点儿,冻死了。
北京冬天晚上的风像刀子,冷得要命,郑楠穿着羽绒服,拉链没拉,里面就套了一件单薄的浅色衬衫,手里还拧着一个神神秘秘的牛皮纸袋子。
何真真没接话,转身往楼里走,心里一阵委屈。原本她还以为郑楠来给自己过生日,像每年生日的时候一样。
何真真径直回到自己的寝室,没有去隔壁找杨悠柔,她关了手机,翻来覆去,直到天亮才沉沉睡去,自从之前三个人吃了一顿晚餐,她就开始失眠,经常对郑楠发脾气,爱理不理。
醒来的时候看到郑楠后半夜发来的短信。
何真真祝你生日快乐,刚才礼物忘给你了。
何真真黯淡的眼神闪了一下,喃喃骂道:蠢死你算了。然后立刻回消息。
蠢货你哪儿呢。
郑楠跟何真真在食堂吃了拉面,说算补了长寿面。他把自己碗里的卤蛋夹给何真真,说蛋糕吃多了会胖,你就对着这两颗卤蛋许个愿吧。
抠死你得了。何真真说完,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眼皮还能看出来有些肿。
你怎么不问我许了什么愿。
我不问,不用想也知道啊。
那你说。
我不,快吃面吧啊。
哦哦哦。
何真真提着礼物刚推开寝室门,一桶凉水就把她浇透了。
何真真你知道吗,你家郑楠昨天晚上把杨悠柔睡了!
我知道啊,刚吃饭他说了啊。
何真真若无其事地把礼物放到桌上,没有拆。发了条短信给郑楠。
昨天晚上爽吗?
何真真很疑惑,为什么窗外的北风没命地吹,屋里怎么就这么闷呢,昨天晚上的洗澡水好像还没散去,夹着沐浴露的味道扑面而来,热腾腾的雾气一下子就蒙住了她的眼睛。何真真突然理解了那个一开始就莫名讨厌杨悠柔的自己,也理解了一个多月来疯狂狭隘和一触即发的自己。她在抽屉里翻来翻去,把东西都拿出来摆在桌上,想找剪刀拆郑楠送的生日礼物,可找了很久也没找到。
她明明记得就在那儿放着,好像出门前拿发卡的时候还看见过,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呢。
你们谁把我剪刀借走了啊。
寝室里的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去上课了,没有人回答她。
何真真放声大哭。
郑楠一直没回短信,何真真又发了一条。
她身材那么好,便宜你了啊禽兽快请我吃顿好的!
哈哈好。这一次,郑楠很快回了三个字。
她确信生命里很多的喜欢和厌恶,都不是空穴来风的。一个人很容易原谅自己爱的人,就算对方一次次撕碎自己的心,自己也能即刻替对方找来各种天衣无缝的理由,帮助千疮百孔的自己奇迹般地痊愈。
何真真安慰自己,这才是真正伟大的爱情,谁无暴风劲雨时,守得云开见月明。
青春就是这么神奇,它接受大多数人的不明就里,这些人今天的愿望,就是眼巴巴地呼唤明天早点到来。但也有那么一小撮人,知道生命是一场必散的筵席,于是抓紧分分秒秒,每天夜里推杯换盏,畅快淋漓。
大学快毕业的那段时间,学校广播台每天都听见郑钧在唱: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一切全都 全都会失去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你的眼泪 欢笑 全都会失去
所以我们不要哭泣 所以我们不要回忆过去
所以我们不要在意 所以我们不要埋怨自己
……
学校附近的小酒馆夜夜鬼哭狼嚎。
可谁都不知道,除了生死,这都不算别离。
3.
何真真的电话响了,春末夏初微凉的风呼啸着钻进车里,卷起毛茸茸的柳絮。她接起电话,示意郑楠把窗户都摇上去。郑楠边伸回手边自言自语,何真真说一句,他慢悠悠嘀咕一句。
这是悠柔教我的。
到了吗。
她说在电视里学的。
3号门门口,行,我大概还有二十分钟。
手感真挺逼真的。
嗯,很快到。
何真真挂了电话,看着郑楠,说。
操你妈。
4.
何真真第一次见郑楠的时候,她的狗冲上去抢了郑楠的汉堡。
何真真的父母都是部队里的人,她刚满月,就被爸妈送到了陕西农村的外婆家,父母在新疆呆了很多年,直到何真真十一岁才把她接回北京,还带着一条叫锤子的杂毛土狗。当时何真真牵着狗说如果锤子不去北京,她也不去。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喝桃花泉里的水长大的姑娘都温柔,何真真虽然漂亮,可脾气却十分糟糕。她每天在部队大院里追着锤子跑,很多小伙伴都绕道而行。锤子虽是土狗,但是身形庞大,凶神恶煞,对身材娇小的何真真来说,旁边大人见了也不免为她捏一把冷汗。很多院里离退休的老干部吃完饭遛弯的时候常能看见何真真和锤子,也总有人见到她爸就说,老何你管管真真啊今天我们看见她又给锤子买汉堡了。
何真真小时候没有玩过洋娃娃,也没有吃过麦当劳。
老何因为觉得亏欠女儿,所以非常惯着何真真,为此他也没少和真真妈吵架。锤子后来伤了人,老何也没吼过自己的宝贝女儿。
郑楠放学回大院儿的时候正在啃汉堡,原本老实巴交跟着何真真的锤子像一匹脱缰的猛兽,轻松一跃就夺下了郑楠正要递到嘴边的肉。何真真在原地吓得目瞪口呆,郑楠惊慌失措连退好几步,脱下书包本能地就往锤子的头上砸。
这一砸,何真真回过神来,立刻冲上去,一把推倒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郑楠。刚从菜场买完菜出来的郑楠奶奶看见自己的孙子坐在地上,浑身是灰,手还流着血,又看看旁边脏兮兮的书包和津津有味吃着汉堡的锤子,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她一把揪住何真真的胳膊,拉起已经哭得极惨的郑楠,杀气腾腾地冲到了老何家。
锤子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刚进屋就夹着尾巴钻到了沙发底下。真真妈拽它,它又躲回去。
第二天何真真拦着上学路上的郑楠,边哭边道歉,说郑楠你能不能跟我爸求情,我赔你十个汉堡,你让他们不要把锤子送走。
郑楠一连好几天,每天一放学就跑到何真真家帮她求情,最后他奶奶忍无可忍,当着老何一家人的面,把郑楠揍了一顿,当时他受伤的手还渗着血。
功夫负了有心人,最后锤子还是被送走了。何真真哭了好几天。为了安慰她,郑楠背着奶奶,偷偷请何真真吃了一个汉堡,后来又吃了一个,后来吃了好多年。
自打锤子走后,何真真和郑楠就变成了形影不离的小伙伴。
中考结束后那个暑假刚开始,郑楠的奶奶就去世了,何真真哭得比郑楠还凶。
老人家临走前几天还在大院儿里跟何真真开玩笑,真真越来越好看啦,长大给我当孙媳妇儿啊。
何真真说,他脸比我还白,像姑娘,我不喜欢这样的。
才怪。
其实从郑楠被奶奶从自己家揪走那天起,她就觉得,这个男孩子傻傻的让人好喜欢的哦。
5.
机场高速车很少,郑楠一直踩着油门,拉下一张脸。
何真真觉得心里堵得很,半天憋出句话来,给你说个事儿吧。
啊。
锤子扑你,是我让的,想吓唬你。后来的事你全知道。
嗯。
还有,你第一次让我帮你约杨悠柔,下课以后,我在操场说她坏话,结果伸手接了一泡鸟屎。
这事儿我不知道,你赶紧给那谁再打个电话,拐弯儿就到。
不用了,我看见他了,白衣服戴帽子肯定是,停吧。
郑楠摁开后备厢,点了根烟,头侧向窗外,说,你去吧。
何真真跳下车,拖下一个笨重的行李箱踉踉跄跄朝男人走过去。
两天前,他俩在簋街喝酒,接到了杨悠柔的堂哥打来的电话,托何真真帮他把妹妹留在北京的东西收拾一下,好拿走。
那天晚上何真真喝多了,不停怒斥郑楠不是人。
第二天她醒来,天已经快黑了,晃到客厅,郑楠坐在地上收拾悠柔的东西。
明天我送你去。郑楠抬起头看了一眼何真真。
何真真走到厨房,一口气喝了一大杯白开水。
郑楠的衬衣太大了,一直从何真真的肩上往下滑。
6.
杨悠柔的妈妈是北京人,年轻时候嫁到了台湾,她爸爸是宜兰当地最有名的厨师,经常给她吃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19岁的杨悠柔长得好看,皮肤也白,很招女生嫉妒。她是郑楠的初恋,两个人确认关系的那天,郑楠兴奋地跑来告诉何真真,他终于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天赐良缘。
他们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去了北京动物园,杨悠柔指着白孔雀对郑楠说。
这个我吃过哦,那个我也吃过哦。
郑楠差点没和杨悠柔分手,幸亏他问她好不好吃的时候,杨悠柔说一点儿也不好吃,并保证以后再也不吃了。
本来这些东西就不该往嘴里送,杨悠柔生病后说起过这件事情,她告诉郑楠,自己吃过的那些飞禽走兽都到梦里来找她了,非常恐怖。
杨悠柔25岁查出乳腺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她和郑楠刚刚拍完婚纱照。
进手术室那天,杨悠柔在病房里给郑楠讲了个段子,说车开到80迈的时候把手伸出去迎着风,和c cup的感觉是一样的。
主刀医生中途从手术室出来一趟,说只能先切除病灶区,癌细胞已经扩散了。
杨悠柔术后那张脸,惨白发青。她把郑楠赶出病房,掀开床单看到自己的胸部塌陷,然后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看了很长时间。
她问,何真真呢?
何真真尴尬地进了病房,杨悠柔对她说:
你发誓,你永远不会对郑楠表白。
7.
何真真把沉甸甸的箱子递了过去。
男人说了声谢谢,转身走了。
何真真回到车旁,拉开后座的车门。
郑楠掐灭烟头,什么都没说,握着方向盘不点火。
何真真坐在后排,用膝盖顶了顶郑楠的椅背,蹦出几个字。
行了回吧。
郑楠摇下车窗,黄昏的风像恋人的喘息,拍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
北京很堵,爱情也变得很堵,他们走走停停。
何真真本以为自己不战而胜,却没想到依然如陷囹圄。她坐在郑楠背后,一言不发,突然发现许多的感情,都不过是以爱之名。
吴惠子,作家、编剧、广告创意。曾在「一个」发表过《饮食男女》、《北京牛仔》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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