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摩的
作者/陈小熊
西安火车站的站前广场是个很热闹的地方。
从出站口走到围栏,总共要遇到四批次n人次的拉客队伍。广场上的司机们,类型多样,热情好客,认真负责,绝不允许出现一个漏网的旅客。第一拨司机就在出站口附近站着,负责远郊或者是省内其他城市的线路,比较专业化,宣传语也很正规,通常就是像复读机一样不断循环目的地的名字,比如咸阳咸阳咸阳咸阳咸阳咸阳,然后等人上钩。第二拨司机跑的是近郊线路,这类司机拉客的关键在于敏锐的眼睛,通过捕捉乘客在听到某地名之后的微妙反应,来选取进一步出击的对象。
广场内的拉客人员位置相对固定,通常采取守株待兔的方式,不会对人产生较大干扰。但一出了广场可就不一样了,黑车司机和摩的师傅交织在一起,老远就跟你打招呼,恨不得包也帮你背了箱子也帮你拉了,不问到你要去哪里是绝对不会罢休。结伴而行的都被忽悠上了车,像我这样的独身旅客都留给了摩的师傅。
第一次自己出站的时候,这阵势把我吓坏了,每走几步就有穿着皮夹克的西北大汉拦住我问:“大学城,揍不揍?”我心里一惊,这怎么还要揍人?于是就赶快把脑袋深深地埋起来,跟犯了错一样猥琐地迈着小碎步往前挪,生怕跟拉客的人产生眼神交集,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眼见就要到公交车站的时候,一个执着的摩的师傅跟了我一路终于把我给拦下来了,一张嘴又问我要揍谁,我心想这城市也太吓人了,就没理他,加快了脚步,结果他两脚一蹬地,摩托就刺溜一下滑到了我前面挡住我的去路。师傅很不高兴地说:“这女娃咋不理人呢!饿们能吃了你?!”我当时又紧张又害怕,只剩下抖了,没敢抬头看他,拉起箱子就跑。从那以后对于摩的师傅的问题都是有问必答,不敢怠慢。
后来听西安话听得多了,才知道“走”这个字在西安话里的发音就是“揍”,配上摩的师傅那一副舍我其谁的表情,简直就是毫无用户体验可言。
但是摩的师傅的暴脾气绝对是有底气的。
西安车堵得厉害,地铁修得又慢,所以十万火急的情况下只能靠摩的救急。火车站附近更是如此。某年十一回西安的时候赶上了返程高峰,火车站前面那条街堵得满满当当,各个方向的车辆横七竖八地停在一起互相鸣笛,除了摩的,其他交通工具在半小时内都出不去。
即使不堵车的时候,如果赶时间也得坐摩的,因为街上根本打不到车。在我有限的几次坐出租的经历中,遇到的司机走的都是高冷路线,不愿意聊天,一张口就是要抱怨每月上交的钱太多了,黑车生意抢得太狠了。与此同时呢,一双眼睛转得飞快,看到招手的路人就停下来问问人家要不要拼个车。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只好叹个气给自己说一句,大家都不容易。然后暗下决心,下次一定要坐摩的。
坐摩的经常会有些意外的惊喜。比如我曾经用八块钱打摩的,跑了出租车四十多块钱的路程,但也曾经花了二十块钱被师傅拉了一条街就给卸货了,理由是前方交警太多。
与摩的师傅斗智斗勇讨价还价是门学问,虽然门槛不高,但入门标准还是有的,那就是要会说陕西话。
以前用普通话问价钱的时候,底气特别不足,我总感觉拉着行李的外地人在摩的师傅眼中简直就是送上门的肥肉。他们都懒得跟我商量价钱,一副“我的地盘听我的,爱坐不坐”的表情。西安话里有个词,叫扎势(za shi),可以理解为摆谱,但我更愿意解释成“气场”。双方相遇尚未开战的时候,气场已经可以决定输赢。
可是怎样扎势呢?在多次失败经历中,我总结出了三条策略。
首先,要装作自己是本地人,把打摩的这件事情看得稀松平常。如果是摩的师傅主动凑过来,要摆出一副很不耐烦的表情,可以一边讲话一边四处张望着公交车或者出租车,提升师傅的危机感。
其次,要对口音充满自信。我刚学西安话的时候,口音很奇怪,其实到现在也不怎么标准。但是差不多就得了,意思到了就行。陕西各地的口音都有区别,不是西安的还有可能是长安的,或者碰巧我说话比较大舌头,是吧。
最后,脾气不能好,敬语啊,问句啊,都可以省掉。主动出击的时候,要非常简洁地报地名,报价,语气匆忙果决一点,给师傅传递一种“行就行,不行我就找别人,哥今天很忙”的感觉。举个例子:“钟楼,15,揍不揍?”如果价钱适中的话,师傅往往会沉思片刻,然后装作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一狠心一咬牙地说:“揍!”如果价钱有点儿低,师傅就要开始跟你叙说一下最近交警查得有多么严,哪条路昨天又收走几辆车,生意多么不好做等等。这时,你只要转向另一个摩的师傅,身后便会迅速响起一声“上车!”
价钱谈拢了以后,上车就可以开始侃了。话题基本从今天天气怎么样,以及哪条街上有交警开始,可以延伸到,谁家的凉皮比较好吃,房价涨到了多少钱一平米。大部分时间我是听不见摩的师傅在讲些什么的,风太大了,说出口的话一下子就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只有几个词能在飞走之前被我的耳朵抓住,然后再凭借想象力把他们拼凑起来,费力地延续对话。
也许看我是个学生吧,摩的师傅最爱跟我聊他们的孩子。在他们口中,孩子就是个费钱的存在,上学尤其费钱。但有一个师傅例外,他的孩子在意大利学艺术。我听到的时候很惊讶,还反复确认了一下。得到肯定回答之后,我用摩的师傅的思维问他,学艺术可费不少钱吧?师傅说“那可是,但是有盼头啊”。我想到了自己的老爸老妈,心里有些难过,感叹道“父母忙活这大半辈子都忙活给孩子了”。师傅笑笑说“只要孩子好好的,忙活着也开心啊,就怕孩子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啊”。听到这句我心里就更难受了,只好站在他孩子的立场上说些宽心的话。唉,老妈要是知道我在西安打摩的,估计心都要颤了。
师傅们都说自己是有正式工作的,只有下班有空的时候才会开黑车赚点钱,起初我还不信,但后来听说,有个人遇到一个摩的师傅,是我们学校毕业的,学长白天在研究所上班,晚上开辟第二产业,收入颇丰。
我这才知道,摩的是个一本万利的行当。
但是,干这行一怕收车,二怕出事,不管遇到哪样,对于摩的师傅的职业生涯都是毁灭性的打击。
先说前者吧,据摩的师傅们反映,每到重大节日和开大会的时候,东西南北四条大街的主要路口上都会有收车的警察。遇到载人的摩的师傅就收车,登记,拘不拘留我不知道,但是一旦被登记过之后再被逮到开摩的,离拘留也就不远了。
火车站附近更是如此。有一次我赶火车快要误点了,在学校门口打算拦摩的。师傅们一听说是去火车站的,纷纷拒载,他们说最近查得严,为了二十块钱搭上一辆车可是太不划算了。我急得就差跺脚了,这时一个以前载过我的师傅看在过往交情的面子上决定载我一程,但前提是我要配合他。我很好奇要怎样配合他,师傅卖个关子说,到了那附近再告诉你。离火车站还有一条街的时候,师傅停车了,我以为这就要把我“卸货”,正要急,师傅说“我铁定拉你过去,但你把钱先付了”。付过钱之后,师傅让我背好包侧着坐,开到火车站附近的那条街时,慢慢减速,我看准时机纵身一跃,他猛踩油门调头就跑。我们配合得天衣无缝,只是我一个踉跄差点跪在地上,抬头一看,师傅已经拐了好几个弯,不见了踪影。
交警叔叔收他们的车也是出于安全考虑,因为交通规则对于某些摩的师傅来讲根本不叫事儿。所以作为一个乘客,乘坐摩的的危险指数那是相当高的。
有一次我急着回学校上课,一上车就跟司机师傅说“麻烦稍微快点儿”,师傅回一句“好嘞~~~”就一个油门儿窜了出去。师傅说要抄近路,于是我们首先钻进了一个菜市场,人潮涌动外加满地菜叶子的路况,硬是被师傅的大嗓门儿吼出一条路。而后我们进了大马路,在车流中逆行了大半条街,狭路相逢中与各种车擦肩而过的感觉太瘆人了。眼见到了路口,我正要松口气,师傅又一个油门儿就斜着穿过了马路。车速快得呀我都不敢睁眼,能感觉到车身正侧着向地面靠近,我紧紧地抓着车座,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滑下去了。回到正常线路之后,我赶紧跟师傅说“慢点儿啊师傅我不赶时间了,您这么个开法可太危险了”。师傅非常超然地跟我说“你莫担心,出不出事都是个命啊”。我在后座上听得一身冷汗。
当然,也不是所有摩的师傅开车都这么拉风,有些电动摩托车根本就拉风不起来,驮着两个人爬坡都费劲。
通往西安音乐厅的路上就有这么个坡,又长又陡,摩的师傅开了不到二十米就停下来了。我问师傅怎么了,他说快没电了,马力不够。我急坏了,“这马上开演了,我也不能自己跑过去啊”,师傅说“你别急,我下来推你上去”。于是师傅就开始推车。我一看,这岂不是更慢了,就跳下车跟师傅一起推。两人一边跑一边推车,大冬天的累出了一身汗。路上实在是太累了,我们还互相鼓劲儿,那感觉就像是两人在齐心合力地完成一件大事儿一样,幸福感爆棚。好不容易推到了坡顶,我们俩迅速蹦上车朝前奔去,开了没三十米,就到了。我望着师傅的一脸汗,再摸摸自己脸上的一把汗,不知道该说啥好。
最后一次坐摩的是在离开西安的那个六月份,我在回民街刚吃了一顿卤汁凉粉,心满意足。我找了一辆有后备箱的摩托车,跟师傅商量着能不能倒着坐在上面,师傅笑到不行,说“你要真敢这么坐,我不收你钱都行”。
那天堵车堵得厉害,摩的师傅载着我,在成片趴窝的车丛中穿梭不停,就像一条鱼一样在这个城市的车流里游来游去。风从脑袋后面吹过来,把每一根头发的缝隙都吹开,衣服像帆一样鼓着,满是初夏干燥的空气。我趴在后备箱上,看着西大街古色古香的建筑一寸寸一栋栋地涌进视线里,然后一转弯,都不见了。
车里的人看见我,都笑了。有的还掏出手机拍照片。我就伸出手,比个“二”的手势,告诉他们我很开心。
车越开越快,一切都停不下来。坐在摩的上,仿佛可以到达任何地方。
我就像一个野孩子一样,在这个装满我四年回忆的城市里,跑呀跑呀,把青春的尾巴都带起了风。
陈小熊,民谣歌手。豆瓣小站:陈小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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