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波兴处
作者/宥予
这个年代,籍籍无名的普通人还能出书吗?宥予给我们讲述了他与读书写作结缘的故事。无论在哪个时代,不睬“风口”去坚守一隅的行为,都是做着有用功的西西弗斯。
当我最终确信,再也无法回避写作这件事后,第一处容我踏出的脚落下的地方,就是ONE这个平台。那是2020年1月,我已去过不少地方,做过不少工作,终于开始每天去图书馆写东西。现在回想,那篇小说字数偏多,情绪稍显泛滥,叙事也松散,有赖编辑梅不谈先生多次给出修改建议,小说最终得以留用。我至今仍然记得当时得到的鼓舞。
再往前看,我之所以决定要开始写作,可能最初的缘分,来自初中的一个暑假,那时我的妈妈已经死去好些年了。大雨下了好些天,浊水漫过院子和周围的树林,鸟声和蝉鸣声全不见了,房子漂浮在水面上。我没有别的事可做,在堂屋的木头长椅上看《战争与和平》。风刮断了哪里的电线,所有灯泡都不亮了,劣质纸上的字密密麻麻,有一些外文没有翻译(或许是法语),也缺少注释,昏暗中有些愁眼睛。旁的人不知哪里去了,连天大雨退缩为浅淡的背景,置身于书中的时间里,直到父亲从雨中出现,站在门口的廊下唤醒我:“别看了,这么黑,毁眼睛。”
原来天快要黑了,电还没来。
书中文字我不记得几个了。但,雨声,寂寥,浊水,黄昏,它们与文字一起,开辟出一个迥异于周边世界的空间,我总能一遍遍回去,坐在里面,听见平原的水,看黄昏从天空飘落。
如今书不知哪里去了。那是一本盗版书,我用省下的生活费买的,大概不到两块钱。当时我住校,每周回家一次。我们那里,农民们普遍拮据,初一时每隔一月左右,我驮一袋小麦到学校旁边的面粉厂,然后拿票据找学校会计换成饭票。升入初二后,小麦价格有所增长,父亲算了算账,觉得直接花钱买饭更划算,于是算算每顿的花费,每周给我十块钱。只是计算中忽略了我年岁增长,胃口突然变得出奇大,所以导致我每顿饭都吃不饱。在农村,挣钱之艰难,我深有体会,并不觉得挨饿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而且实在忍得难受,偶尔还能去镇上大姑妈家食顿饱饭。直到现在,每次能见到亲爱的大姑妈,我的快乐里都夹带有几分吃饱饭的愉悦。我已想不起,从我走进书店,在李凉、全庸、古龙今等人的包围下,发现缩在一角的托尔斯泰们之后,到底怎样攒出了买书的几块钱。每每思之,实在庆幸。
当时我们镇上没有正版书可买,这么说不是为自己开罪,因为即使有正版我也买不起。这一点我始终惭愧。我记得封面是蓝色,上面有欧洲贵族人物画,后来我查过,可能是盗版的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乔振绪先生那一版。和这本书一起买的,还有一本封皮相似的书,已无法确定具体是哪一本,我一度以为是《死屋手记》,不过梳理记忆,发现《死屋手记》是在好几年后读的。
在《战争与和平》之前,我还在上小学时,不可能有买书的奢望,所有能看到字的纸,我都会摊平来读。上初中的姐姐曾在周末带过几本书回来,有《呼啸山庄》《简·爱》,以及大小仲马的作品。它们在记忆中,早已只剩下名字,但我相信它们和其他书一样,化作那片平原上的土壤。
后来有机会读更多书,但我已经不太能读书了。阅读不过托尔斯泰、鲁迅、卡夫卡、王小波、契诃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加缪、博尔赫斯等等,外加几本日本小说,总体来说,我读书是很少的。直到这些年,陆续又稍多读了些。
在基础的土壤之上,这片平原里,对我构成清晰影响,指导我看待个体视角的,有艾丽丝·门罗,约翰·契弗、雷蒙德·卡佛、保罗·奥斯特,乔伊斯、约翰·麦加恩、威廉·特雷弗,帕特里克·莫迪亚诺。
看契弗写的人,有种人可以突破那些困境的错觉,然后你撞了一下,发现不能,因为没有一个屏障在那里,那是伴生的另一面,不存在一个没有困境的好生活。
卡佛像是随手从生活上撕下来一片,好了,你不能再任由它无知无觉地滑过去,只能直视。它新鲜的毛边,痒与痛,没有一件决定性的大事(并非全部),但你避无可避,发现自己不是和生活融为一体,只是重叠而已,现在啪一声,不是被抖下来的,是不知怎么轻轻走了一步,就走下来了,再没有办法假装那种节奏。然后,此时你必须警惕,因为很容易就陷入到自怜里去。
在门罗那里,事情常常早就结束了,然后它们开始在漫长的时间里释放威力。它们对人施加影响的方式,不在于第一次直接的碰撞,但人偶尔察觉,大概会稍有疑惑,一块石头投入湖面,水波兴起,四散远逸,终于平静下来的水面,还是原来的水面吗?
……
阅读中的所得,落实到自己的写作上,并非易事。很长时间里,我始终怀疑,自己是否拥有百分之一的能力,去抵达前辈们抵达的地方。是不是有可能,我推开那扇门,被那些炫目的光晃了眼,以为自己也分享了些许萤火的光,其实只是被灼伤了脑子,留下永久的病变,不得不承受它的折磨?我不可避免地怀疑这个。
只是我无法控制。一遍遍用脚去感受一座城市时,我越来越清晰地察觉到,无形的触手散发出去,连接周围的建筑和植物,一小片光影,多变的气味,无处不在的声音,然后用写出那些文字的人指导我的方式,看到一个个人的脉络与深度。观察那些陌生人,从他们散发出的近乎凝滞的状态里,感受时间和周围的一切如何作用于他们的身体和精神。
但总有几分不尽兴,因为没有和脚下土地的真实连接,我能察觉到,自己只能提供一个嫁接的视角。十岁时,我的母亲去世,此后我长期处于一种不算太好的精神状态,再之后辗转各地,没有一个故乡,与土地的连接早就打断了,无非寄生四处。
有一天晚上,来自重庆的好朋友王露女士聊她的祖父,这位老人还不老的时候,出于对电影的热爱,在诸多看上去更有前途的选择中,坚定选择做一名电影放映员。退休后,城市逼近他的院子,他的果树,他的鱼塘,政府曾经给他的许诺都作废了,只能领每月56元的退休金。有一段时间,他写请愿书,到处走访旧同事收集签名,与此同时,肿瘤在他身体里一日日膨胀,家里只有他一人不知道。
朋友见过那张请愿书,一张不大的纸,下面零零落落一些红色指纹(许多同事已经去世)。死亡前,他躺在自己的床上,吩咐儿子在床边挂起他过去使用的电影幕布。他盯紧这张白色布,几个小时后咽了气。
朋友讲祖父母的家,外婆的家,形形色色的邻居,孤寡的老太太,进城的年轻人,在水泥地上重新生活的老人们。在她的话语中,我看到城市漫过周围的土地时,时间向前时,社会变动中,众多平凡人的失落与骄傲,执拗与痛苦,而这一切在无声湮没。坐在回住处的出租车上,我望着车窗外,黄埔区的街道、树木与建筑,遗憾尚无人写出《重庆人》和重庆版的《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但在那一刻,我更加理解了《都柏林人》与约翰麦加恩、威廉特雷弗,理解了门罗,理解了契弗的绿茵山,恍若和那些异国他乡的文学传统建立了某种血脉上的连接。我突然得到一种自由与广阔,我能感受到自己脑子里有东西在生长,逐渐连接到我的童年,我的异乡,我已成异乡的故乡。
要把自己感受的东西,释放成文字,并不顺利。2020年下半年开始写的很多东西,我再也无法满意,不过,我仍然在其中几篇,看到许多可能性。所以,有一年多的时间,我每天在图书馆反复修改几篇中短篇小说,以期找到刺中“真东西”的手感。我无法用几句话说出这种“真东西”到底是什么,我在阅读过的优秀作品里都看到了这种“真东西”,以及作者沿着何种路径,稳稳地刺中它们。
找到这种手感并不容易。每次信心十足地改完一遍后,又突然发现,它们仍然只是一堆垃圾,这种否定实在痛苦,让我觉得自己没有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必要。痛苦中我能做的,只有重新鼓起勇气,打开文档,盯紧那些正在嘲笑我的文字,尝试从中发现新的可能性。好在,一般两三天,我就能捕捉到一些新东西,对文字节奏、叙述视角、切入角度、进入故事的时间点有新的理解,收获一份天大的喜悦。这样一遍遍修改,一遍遍重复痛苦与愉悦,我对如何叙述有了一定把握,可不等高兴,又遇到更大的危机。
或许文字也漂亮,故事也完整,结构也精巧,可是骗不了自己,意识到刺空、刺偏或者擦着皮毛滑过去,笔下的文字触及的东西里,依旧许多情绪、猎奇、小机灵、毫无必要的温情和虚假的浪漫之类,挫败感时常令我心如死灰。
能做的还是只有改。最频繁的时候,几乎每周都要经历一次这样的循环。到后来,我甚至对那种痛苦,抱有期待和享受,以至于如果一个月了还未能发现自己正在写一团垃圾,会微微恐慌,担心我只能停留在当下那种水平了。就这样,进入2022年,刺中“真东西”的手感已经逐渐清晰,并且可以信任。但这并不是要立一个靶子,然后炫技般说,我来给大家表演一个百步穿杨。不是这样,这种“真东西”,不是结果,是叙述本身散发出来,然后稳稳包裹住叙事。当然,这么说很容易让人误解成,先射一箭,然后再画一个靶子。肯定不是的,相信认真的写作者可以理解,它和靶子完全无关。
然后我决定写《撞空》这部长篇小说。2022年7月末开始,写这部小说的那些日子,和过去两年一样,每天活在一种不确定性中,留意最新的疫情消息,在图书馆公众号上预约,为了心仪的座位早上提前排队,扫行程码、健康码,测温,扫预约码,戴一整天口罩。有一段时间又开始查核酸检测结果,72小时或者48小时。
但文字是确定的,写作过程出奇顺利,从第一行字落笔,花费二十多天,没有停顿地完成第一部分。我预感它将远超我预估的字数,同时觉得应该会是一部不算差的小说,于是开始尝试寻找出版的机会。知道希望渺茫,但还是自我安慰似地发了一些出版社的公共邮箱。之后也尝试找到几家小型出版品牌的邮箱,但都没有音讯。直到8月27日,我在一条微博里,看到铸刻文化的微博,点进它的关注列表,拉到最底下,因为我猜测,它应该会最先关注自家的编辑。确实,就在那里,发现了铸刻文化的编辑王家胜先生,当时心里还吐槽他的微博名字好土气。我编写了一条私信,几百字,简单说了我的目的和我大概在写的东西是什么样子。私信只发出去前面一小部分,我才知道微博里只能给陌生账号发送一条私信。之后几天没有动静,我一边继续写《撞空》的后半部分,一边考虑还能再想想什么办法。好在9月4号的傍晚,这半条私信,换来了这本小说被审读的机会。
继续写时,尽管这本书的前途还不明确,我心中却有股奇怪的笃定。第二部分写到后半程,我已经不再考虑它是不是足够好,以及它有没有出版的可能了,它已经超出我预设的范围,进入一个更广阔的区域。等到10月中旬,写到倒数几章时,收到了王家胜先生给我的好消息。
一个更令我惊喜的收获是,写作这本书的过程中,我得到一份更大的自由,它不再依赖于外界,跟我拥有什么,得到什么,失去什么,肉身居于何种境地,都不再有关系。一份无法被剥夺的自由,并且我确认,那并非自欺欺人。这自由多么令人恐惧,好在我已有了足够的力气承受这份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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