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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谁

二向箔2022-12-01 09:41:43文章·手记372


作者/马一木

他对着窗户哈了口气,擦了擦。窗户外,地球的一部分推送到眼前。如果不是被锁在机房,他几乎从来没看过窗外。诧异得很。

这是他第二次被锁。周六,从家里出门时他想,真是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不知怎么就到了公司机房。总是这样。在电脑屏幕的闪烁中,他歪着脖子睡着了。从外面往里看,无非是电脑和电脑之间多了个杂物。被锁也在情理之中。

如果在往日,现在正是他下班的时候。坐电梯从78层下楼,电梯里有10名华尔街的控制者,至少看起来那样;上天桥,入地铁;给孕妇让座,站上10站或更多;出地铁,过两个红绿灯,路边水果摊,到家。倒在床上。

“我就像一棵被砍伐的树倒在床上。每天砍伐一次。”他这样想,并为此得意了一阵,他认为这是一个好句子。之后几年,他再也想不到一个类似的句子打发自己。

其实,我无非是个程序。想到这个,他的沮丧感攫紧了他。他管理着公司5台服务器,亿万字节。可谁在乎呢。

每天下午2点,副主管需要他把电脑连接到投影仪。这件小事简直要他的命。她总是对他吼:

“那个谁,你就不能调亮点吗?那个谁,画面往左一点。怎么搞的!往右往右。”

他尽量显得很平静,整个屋子的人都在看着他,或者说,看着一根多余的线缆。每次如此。但他知道,只有一个女孩例外。无论他抬头、低头、转身、接线,那女孩总注视着他,从桌子右侧传送过来的眼神有火山燃烧的成分,甚至右脸颊上大约8厘米的刀疤也无法抵消这部分的温暖。

 蜘蛛人

窗外一团影子打断了他。夕阳正处在对面88层塔楼。在夕阳和室内光线的双重描绘下,他看清了,这是一个活物。78层窗外的一个人。莫非是这个世界的一个bug?他眨了眨眼。确定了窗外正在轻微摇摆的是一个和自己同属同种的碳基类生物。

对方约莫30岁,腰间系绳,由于绳子系得很紧,肚子显得尤其大。在惯性作用下,他的肚子和脸每隔3秒轻微撞击一下窗户玻璃,直到花了些功夫控制住了局面,把长满胡子的脸贴住了玻璃。对方用拇指做了一个打火的姿势,笑着,嘴巴咧得很大。风往嘴里灌的时候,脸部肌肉看起来像有人用手指从口腔往外戳。他知道,窗外这人叫蜘蛛人,专门给摩天大楼擦玻璃。

他推开窗户。蜘蛛人声音随风一起进入了这个机房。

“哥们,借个火。”蜘蛛人仍在笑。牙齿出奇地白。反射出一些意志的光芒,看起来像是高空中的罗宾汉。

他把打火机递了出去。蜘蛛人熟练地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抖出来两根,往窗户递过来一根,说,你也来一根。

按他平时的习惯,同事结婚给的喜糖都不吃,下班的时候,放到天桥手艺人跟前的毡帽里。但那个瞬间,他决定接受这根烟。

“你叫什么?我叫马勇。”蜘蛛人问。左手蜷成碗状,护着火,点着烟。

由于很少被问起名字,他迟疑了一下:

“于定棠。”

室内的烟雾很快透过窗户缝隙和窗外的烟雾会合,飘到更远的地方。

“你知道我为什么干这行吗?”蜘蛛人问。

“不知道。”

“这是我第二份工作。干了一年。我家境还算不错,80年代那阵子,老爹糊里糊涂买了原始股,发了大财。这样说吧,从我家卧室走到大门,得走5分钟。”

这口吻很熟悉,公司同事说起自己的贵族朋友时,也是这个腔调。于是没有接话。

蜘蛛人吐了个烟圈。

“你不相信?很快你就会相信。我大学学的是天体物理。但实际上,我有恐高症。很严重。这样说吧,我19岁后,几乎没有去过2楼以上的地方,直到前两年。这会要我的命。我对木星的所有卫星都比高楼大厦熟悉。”

他开始有了兴趣。

“你为什么恐高?”

蜘蛛人看了看远处的天际线慢慢变成橘黄色,包裹了整个城市,指了指自己心脏说:

“因为这里。我叫马勇,但我之前不勇敢。确切地说,是从19岁开始不勇敢。很多年来我都不敢想起那天,大部分时间我都假装那天不存在。那年,那天,我和我妹妹两个人在家,这时候从院子里翻进来两个蒙面的男人。”

他停顿了一下,几分钟前的罗宾汉气质顿时从他浓密的胡子末端蒸发了,但很快又恢复了某种平衡。

“他们抓住我妹妹,我正在打ps实况足球。我看着他们扯着我的妹妹,一步一步往外走。其中一个恶狠狠地盯着我,说,臭小子,你敢动就让你死。我这胆小鬼,真的被定住了,不敢动弹,电视里的罗纳尔多也成了胆小鬼,一动不动。我听着妹妹的叫声越来越远。”

蜘蛛人看起来很平静,似乎窗外的风也停了。

“之后我就开始恐高。不敢看低于我的任何东西。不敢爬山不敢上楼不敢坐飞机。我无数次在夜晚惊醒,梦到我在飞机上被劫匪勒死。我经常对着镜子朝自己吐口水。后来有一天,我离开了家。去海南学了蹦极,还做了几年蹦极教练。”

他发现自己身体开始热起来,脱了外套,问,“怎么突然去学了蹦极?”

“我还记得那天我看新闻,冥王星被取消了行星资格,被降格为矮行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很想知道从高处跳下来是什么感觉。”

“对于你来说,很难做到吧。”

“是很难,跟吃屎一样难。具体我就不说了。总之我做到了。后来我回到了这个城市,我躲我妹妹躲了很多年,准确地说,我妹妹也躲了我很多年。当我知道她在你们公司工作的时候,我决定做蜘蛛人。我每隔一段时间能从窗户外看着她。我希望她能原谅我。”

“什么?你妹妹在我们公司?”

“恩,”他沉吟了一下,“她右脸颊有刀疤。叫马品。”

窗户内外,他俩同时点着了烟。

很快,蜘蛛人道了别,往下沉降,大致50楼的时候能看到他成了拳头大小,最后没入车水马龙。

刀疤

他准备在公司再过一夜。没有食物。但他一点饥饿感都没有。就在刚才,他还犹豫着要不要告诉蜘蛛人那件事。

几个月前,他下班回到公寓,钥匙孔里被哪个缺德鬼塞了口香糖。他回到电梯,记下电梯上用漆喷的开锁服务热线。总是忙音。他想了想,附近他只认识她。

那晚他是在她家沙发上过的。从进门开始,她就呈现出和公司完全不同的亢奋状态。她说她喜欢非洲的科拉琴这琴有21根弦听起来就像是星星和星星的对话;她说这年头男人都靠不住还不如信任一个电脑程序。

她问他,“电影看到纽约中央公园有一个湖,湖里有野鸭。冬天的时候,湖面结冰了,美国人在那里滑冰。你说那些野鸭去哪了?”

他摇摇头,说,“不知道。”

她灭了灯,蜡烛星星点点。烛光映照下,她脸上那道从眉骨到嘴角的刀疤看起来没有那么硌眼,相反,像是21根弦其中一根。他在沙发上看着她。眼前这个女人他即不熟悉,也不陌生。他知道她有意想引起他的注意,这是他的鼻子告诉他的,空气中的荷尔蒙并不难捕捉,就像电脑能从程序代码的细微结构中发现病毒。睡前他躺在沙发上,确定不是她的问题(她不可谓不动人)。是自己的问题。自己身上某部分能力,比如爱的能力,就像服务器里被永久删除的数据,无法恢复。只有数据的幽灵被缚在某个电子元件上。

他俩一直聊天到天亮。当然,主要是她在说话。她甚至提到了自己的童年很美好再也不可能那么美好和上千个氢气球把小木屋带上天空一样美好,说着说着就哭了。她爱上了一个男人,她要花6个月给这个男人准备一个礼物,她拿不准这个男人会不会爱她。

窗外的摩天大楼慢慢熄灭了灯,看起来像是有一群高大的怪物站着睡觉。他想起来一件事,拿出ipad,点开了livecams。这是那天晚上她给他下载的。他一直没点击。

点开后,12个窗口出现。往右滑动,又是12个窗口。每个窗口是一个网络摄影头的实时画面:英国格林威治有一只猫,只花了7秒种吃完了盆子里的猫粮;日本大阪的洗衣店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洗衣机在自左向右旋转;巴黎下雪了。

他看得入迷了。巴黎的雪一点点从屏幕上方落到屏幕下方的石板路上,有情侣从屏幕右方不停亲吻,不认真看以为是雕塑,有个孩子朝他们身上扔雪球,他们仍在亲吻。

柏林一个老到不行的老奶走出门,从景深那头走到这头,驻着拐杖。她似乎在对着一个年轻人嚷嚷。激动的时候,还用拐杖指着那人。差点摔倒。

“你这王八蛋,不好好学习。知识就像是内裤,看不见但很重要。”

他模仿缺了牙的口音,给这个老奶奶配音,自己也乐了。笑了很久。很久没这样。

周日醒来,他继续打开ipad,在南方一个滑冰场上几乎耗了整个上午。他想起了自己曾经看过的一个视频,电子显微镜下,血红蛋白由四条链组成,它的流动就像是舞蹈,和所配的华尔兹舞曲完全吻合。根据ipad显示,滑冰场是洁白的血管,人们居住于此,流动着,随机跳跃。在很多瞬间,地心引力被他们扔在了脚下。他开始觉得饿了,从未有过的巨大的饥饿感覆盖了他。

他买了双溜冰鞋。在地铁和家里那段一公里的路开始练习。腿上的瘀青开始变多,有一次还撞飞了100多个橘子。看着橘子从天而降的抛物线,他获得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

他依旧按照原路线上下班。溜着冰过两个红绿灯。进地铁。站上10站或更多。出地铁。过天桥。上78层。在副主管依然不停地骂人(他越来越不在乎)她依然注视着他的时间流动下,他溜冰的技术越来越好。有一次,他甚至尝试溜到了主干道,在车流中穿梭了一阵子。

与此同时,他发现天桥上那位手艺人最近一直在忙乎些什么。先是一堆铁皮,慢慢地铁皮有了形状,在一个下雨天,他看见一双手和一双脚被制作了出来。再往后,多了一个正方形的脑袋。是个铁皮人。背后也有了发条。他问手艺人,为什么做这个铁皮人。手艺人不抬头,往铁皮人身体内部塞进一些棉花,一些有孔的卡纸,说,“受一个女孩之托,造一个会唱歌的铁皮人。”

这期间,他还遇见过几次蜘蛛人马勇。他们没有说话,但每次蜘蛛人飘荡而来飘荡而去的时候,他知道蜘蛛人的笑容是给自己的。说是笑容,但和电流无异。他一次比一次更强烈地想把服务器、投影仪、副主管甩到身后,跳出窗外,抱住蜘蛛人,跟随绳索。先荡到对面塔楼,再荡到天外。

那一天到来了。其实那一天是哪一天并无所谓。他买了机票。去了南方。是一个周二,下午两点的例会准时开始。副主管的手重重拍了拍桌子,看起来很生气,桌上的电脑离开桌面几微秒。“那个谁呢?那个谁去哪了?”

马品从桌子右侧走过来,说,“他走了,走之前交待我让你看一个东西。”

她把ipad接入投影机,点开livecamps,再点开一个窗口。全屏显示。画面刚开始有些闪烁。是一个滑冰场。很多人在冰面上做布朗运动。

“这是什么玩意儿?莫名其妙。”副主管撇着嘴。

她笑而不语。注视着墙面上100英寸的幕布。她知道他会出现。她会看到他腾空。

于定棠来到了这个人工冰场。虽然是夏天,滑冰场冷气逼人。不是空调冷气,是来自真正的雪的气息。他换好鞋,做了些短暂的热身。开始加速,他感觉自己身上的发条启动了,激活了身体深处藏着的某个磅礴的程序,或者说磅礴的宇宙。他开始越来越放肆,先是直立滑行,后是半周,几圈后来了个燕式旋转。他知道一个新的世界在向他二维展开,在半空燕式旋转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那个钥匙开的是什么锁。

她送他去的机场,说,“你回来的时候,去一号线和二号线的交叉口寄存处9号柜11号窗。打开储物箱,那里有送给你的礼物。”

他想知道那个铁皮人会唱什么歌。

这时候,他停在了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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