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谈论金钱的时候
作者/李松蔚
1
我的师兄是个小有名气的婚姻治疗师。有一天他离婚了,我们请他喝酒。
师兄喝得豪气干云,拍桌子:擦!心理咨询什么的,有个蛋蛋用!
一桌小辈,听到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都不敢开口。还是我大着胆子问了句:“怎么说?”
“鼓吹什么接受现实,调整心态……扯那些唯心主义的闲蛋!老子就是没钱,调整心态就能有钱啦?调整心态老婆就不跑路啦?接受现实,他妈的现实是个屁呀!”
一桌默然。师兄家里的情况我们了解一些,无非是贫贱夫妻百事哀。
话题后来就变成了“钱的问题是不是真的没法靠心理建设解决”。年轻人和富二代们都主张积极向上的观点:只要两个人的心足够坚定,钱的问题能解决。老成一点的,尝过几分生活滋味的都摇头,说没那么轻巧。正在将辩未辩之际,师兄加入战团了。师兄两眼通红,怒吼:钱的问题好解决?女人说了,老娘瞎了眼才嫁给你!就你这怂样还想霸占我一辈子?赶紧签字!老娘趁年轻得换个出路!——来啊,你们能解决,怎么解决?
师弟妹们缩了头,嗫嚅地接口道:“总还有商量的余地吧……”
余地?行!去借,去骗,去偷,去抢,给老娘把首付凑出来!买了房就跟你继续过!
“这太极端了,”最小的师妹说,“难道没钱没房,连爱情也没了吗?”
“……爱情?”师兄的表情很古怪,“嘿嘿,爱情?”
大一点的几个都笑了。从三十多岁的人嘴里说出这两个字,感觉害臊得慌。
2
师兄说他再也没法做婚姻治疗了,他把手头的案例转介给我们。
王大头就是他介绍来的。有一天王大头跟女朋友路过一个高档小区,女朋友从中介手里接过一张传单,扫了一眼,指着最后一套户型对王大头说:“这户型住着才爽呢,还有飘窗。”王大头说:“咱们从前往后看吧还是。”女朋友撇嘴:“心里想一想都不行?”
然后王大头就生气了,夺过那张传单来撕掉。然后他们就开始吵架,互相说决绝的话。后来虽然和好了,女朋友还心有余悸。女朋友说:你必须看心理医生,要不然我跟你一起过都害怕。王大头就答应了。他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脾气会那么大。”
“你买不起那套房,为什么会生气?”是啊,一千多万的房,搁谁也买不起。
“不是那套房的原因。我就是一看到她的表情,就气不打一处来……”
“噢,是什么样的表情,对你的失望吗?”我猜测。
“失望?”王大头咬着牙,呼吸急促起来,“不算失望,她当然知道我买不起。”
她那时的表情嘛……睁大眼睛,闪着光,好像沉浸在一个美梦中,满脸憧憬的笑。
王大头的手搭在膝盖上,越握越紧,青筋毕露:“可是她只会做梦!大房子啊,lv啊,出国旅游啊,完全不管这些梦怎么实现……反正破碎了,也都是因为我没本事……凭什么啊!她怎么就可以这么偷懒啊!她知不知道我都快不行了,已经不行了……”
3
我认为王大头有一些自尊的问题。我反复告诉他:“你是在生自己的气。”
王大头承认:“是!我在气自己没本事。”又问:“可我就是没本事怎么办?”
他出身农村,从三线城市大学毕业,来北京发展多年。从最初一文不名的毛头小子,到今天在单位里好歹混了个小头目,带着一个十几人的团队。每年多多少少,总有二三十万的进账。按说,也算成绩卓著,跟他来北京的时候相比,早就超额实现了目标。可是王大头总不满意。他说他刚来北京的时候,六个人挤一间地下室。他嫌厕所的味道不好,每天晚上到外面的公用厕所上大号。上完之后一身清爽,抽根烟,坐在马路边的栏杆上,看灯火通明的北京城,看来来往往的车水马龙,行色匆匆。那时他身无长物,却胸有成竹。
“那时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我能行,未来是属于我的。”王大头说。
而现在他再也没有这样的志气了。虽然还不到三十岁,但他已经隐约有了谢顶的趋势,佝偻着背,像个小老头儿。他认为,现在这副衰样都是谈恋爱带来的。他的姑娘好高骛远,总是带给他太大的压力。认识的第一年,他花六千块钱给她买lv的包;第二年,他们去了一趟东南亚,第三年,他们在香港刷爆了王大头的信用卡……这个姑娘似乎意识不到王大头的极限在哪里。第四年,当他们开始谈婚论嫁的时候,男人已经不堪重负。
我问王大头:“这些你跟她聊过吗?”他点点头,说差不多每天都聊。
“那她怎么说呢?”“她说,别老拿没本事当不努力的借口。”
王大头脸色铁青,不知不觉又把拳头紧了起来,好像不如此,就没法抑制在他心里奔涌的那么多愤懑:“你看,她说是我不努力!——可是,我实在就是没本事啊!”
4
我就是没本事怎么办?!
那就接受自己这样呗。
可是接受自己我又不甘心,怎么办?!
你不甘心也没办法。
凭什么!别人都有办法我就没办法?!
——你不是说你没本事嘛。
王大头瞪着眼,呼哧呼哧地盯着我。我和他对视。这样的对话我们已经反复过很多遍。他的脸涨得血红,每一根筋脉里,都充胀着“不甘心”的血液。有时我甚至会为这样的胶着感到不耐烦,因为总在同一个地方绕圈,没有进展。我问:“如果你经济上紧张,何不考虑把咨询费省下来呢?”这是要和他结束咨询的意思,当然,也确实可以节省他好大一笔开支。但这时候他就会一愣:“不不……这个咨询还是很有帮助,真的,很有帮助!”
说实话,有时我自己都看不到这个帮助在哪。他总是拒绝接受现实,一脸阴云地抱怨:操,周末我们又吵架了。她嫌我今年给她买的生日礼物,没有去年的值钱。
我问:“那你跟她解释理由了吗?”王大头阴沉着脸,“大部分钱都被我拿去做理财了,毕竟得考虑买房吧……他妈的!有什么好解释的?这些她又不是不知道。”
“她知道原因,但她就是很不高兴,她觉得还是你没把她照顾好。”
“就是这样,”王大头握拳,“我有什么办法!我他妈也很不高兴,我有什么办法!”
“好像又回到了你没本事的话题上,”我无奈地说,“你在生自己的气。”
5
每次结束和王大头的咨询,我都想出门买杯咖啡,缓一缓。
我需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驱散心中憋闷的感觉。我想到了喝醉的师兄,某种程度上也想到我自己。想到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经历,就不由自主地有点疲倦和喟叹。
王大头说他快不行了:“我是个没本事的男人,可我有什么办法……”
我似乎隐约能看到故事未来的走向,虽然我不太愿意那么想,但是我看不到任何转机。王大头谈过好几次恋爱,每一次都是苦苦支撑到最后,不得不以放弃告终。现在,他又一次踏入崩溃边缘。他说他不愿意把女孩想得太势利,太物质……每次他都以为这次不一样了,这次自己能收获爱情。但是最后,他发现自己还是太幼稚,女人是会变的。
“也许只有等我有房有车,财务自由的时候,”他幻想着,“我才可以拥有一段不含杂质的爱情吧。”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讽刺,“可那种爱情明明更势利吧,哈哈!”
他和女朋友已经发展到每天一吵的地步了。心理咨询虽然帮他控制住了情绪,但并不能挽救他们日渐崩坏的关系。他越来越累,也越来越对自己不抱信心。他那点儿不甘心的硬气早已被生活消磨殆尽。他几乎已经做好了结束的决定,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
就在这时,有一天晚上,他遇到了他的前一个咨询师,就是我的师兄。
6
王大头坐在咨询室里,惊讶地向我报告:“他说他离婚了!他居然离婚了!”
“是的。半年前他就离婚了。他感觉没法再做你的案子,所以才介绍给了我。”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吃惊。
“他不是做婚姻治疗的吗?”王大头难以理解,“连自己的婚姻问题都处理不了?”
我叹了口气:“有些问题……你知道,就摆在那里,但是处理不了。”
“什么问题?”王大头呆呆的,忽然反应过来,“比如钱?”
我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多说,敷衍地点头:“比如钱。”
“那不会的!”王大头皱起眉,“钱的问题又不是问题,我知道!”
这句话出口,我和他都愣住了。我们对视着,我重复了一遍:“钱的问题不是问题?”
王大头的表情有些尴尬:“我是说……嗨!瞧我这话说的。我的意思就是,他很厉害,跟我不一样。钱的问题我处理不了,可是我想换成他的话,肯定没问题。”
“为什么换成他就没问题?”我问,“他跟你一样没钱啊。”
“可是他有别的啊,”王大头说,“他有自信,有见识,有谈吐,有幽默,懂得怎么跟人打交道,女人都喜欢这样的男人……总之,我觉得他比我,比我强得多。”
我点头,承认他说得这些都不错。“可他确实离婚了。”我说。
王大头跟我一起点头,沉重地叹着气。沉默了很久,他忽然抬起头。
“所以,是不是说,我现在这样……这样……其实也没什么?”
他的声音低低的,有点颤抖。他的眼睛里同时射出希冀和难以置信的目光。
7
“你还记得那个叫王大头的来访者吗?当时你转给我的。”我问我的师兄。
我跟师兄坐在商场的咖啡厅里,是我专门把他约出来的。比起一年前酒醉失态,他现在的状态好了许多。他另换了一份工作,从头做起,相信凭他的勤奋和悟性并不用太长时间就能出头。他依然独身。他还记得王大头。我说:“我想告诉你他现在的情况。”
师兄皱了皱眉:“你是不能够透露案例信息的,即便他曾经是我的来访者。”
“噢,没关系,”我说,“我们的咨询结束了,是他特别委托我把近况告诉你。”
“是跟我有关吗?”师兄啜着咖啡,“我后来确实又遇到过他一次。”
“是的,就是那一次,那一次改变了我和他的咨询,也改变了他。”
我从头开始讲:他的愤怒,他的挣扎,他的无力,他的不甘。师兄闭上眼睛:“是的,我还记得他身上有股穷劲,总是硬撑着想要证明自己。这个人有太多自尊方面的歪曲,金钱跟他的自我价值挂着钩。明明没法满足女人的期待,但是又不肯正视失败。”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不经意地叹了口气,大概是想到了他自己。
“那次他遇到了你,然后你们谈到了你离婚的事。”
“哦,他是问起过,”师兄放下咖啡杯,“这件事对他有很大的影响?”
“我也以为这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不过对他来说,好像还真的蛮受触动,反复感叹,原来那么厉害的人也没办法,”我说,“就在那个时候,我忽然想通了一点。”
我彻底地走错方向了:王大头觉得自己不够厉害,不是因为他挣的钱不够,而是他本来就觉得自己不够厉害。他自以为必须为生活中的一切不幸负担百分之百的责任!——缺钱,无非是触发这种自我批判的一个具体刺激而已。如果他不缺钱的话,也许他会发现自己缺乏别的:相貌、情商,或者幽默感。而受到误导的我,却一直在用钱理解他的自我怀疑,以为让他接受自己的收入现实就好。而真正的问题在于——他不能接受的是自己。
“他觉得所有这些都是自己的错。”师兄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是的,他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我说,“他一直暗暗地幻想,如果他能变成一个更厉害的人,就能把这段关系攥在手里了。这才是他一直接受心理咨询的原因。”
“他注定会失败,没有人能把关系攥在手里。”师兄说。我点了点头。
“明白了,分析得漂亮,”师兄按铃叫服务员,“谢谢你告诉这件事,今天我请。”
“等等,”我有点吃惊,“你不想知道后续的进展吗?他的故事还没完呢。”
“这跟我就没关系了吧,”师兄看了我一眼,“好吧,什么后续?”
“长话短说,他们分手了,复合了,结婚了。”我从包里掏出一盒糖,“这是他让我转交给你的喜糖。我知道不应该收来访者的礼物,但是这种情况,我觉得应该接受。”
师兄没有说话。直到服务员出现,他才像突然反应过来,有点慌张地抓起了糖盒。
8
回来的路上师兄一直沉默不语。直到快到家了,他才愣愣地说:“他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怎么做到的?”我明知故问。
“他怎么会跟那个女人复合呢?他明明觉得自己承担不起这一切。”
“是啊,他承担不起,”我说,“所以才需要跟那个女人一起承担啊。”
师兄若有所思地点头:“两个人一起承担这段关系……真好。”
“我想,这就是他们说的爱情吧。”
(全部人物和故事均为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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