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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铭记的与该遗忘的

二向箔2023-08-11 10:48:19文章·手记161

被铭记的与该遗忘的.jpg

作者/吴忠全


在伤痛中成长起来的孩子,阴影始终在头顶盘旋。过去、此刻与未来的人生,被记忆紧紧纠缠。如何面对那些被铭记的与该遗忘的,是属于全社会的课题。


最近淘到一本旧书《我与三十七个女杀人犯孩子的故事》,作者叫付广荣,是一名律师,2000年她参与了一次辽宁省女子监狱举办的帮教活动,由此接触到一系列的女杀人犯。通过沟通交谈,她发现女犯人们大多都是杀害了自己的丈夫,而这些死去的丈夫,都有严重的恶习和家庭暴力。女人们体力上无法反抗,又受限于乡村礼教和自我的认知,法律意识也淡薄,最后只好用上刀子斧子毒药,以为能为自己劈开一条生路。但入狱后,面对近乎半生的漫长刑期,在无数个夜里抓心挠肝地忏悔时,才明白这样做,不但是把自己,也把自己那些年幼的孩子,一同送上了另一条绝路。

付广荣在接触到这些“杀夫别子”的女犯人后,猛然意识到了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这些失去了父母的孩子该怎么办?由于他们的母亲还活着,在法律意义上并没有成为完全的孤儿,所以地方政府和福利院并不会去收容。

通过多方走访,付广荣发现,这些孩子们多数会被亲戚长辈所收养,但面对“杀人犯”子女的偏见,以及父母双方亲戚对于“杀人”这一事件引起的仇恨,这种收养会变成不情愿的义务,他们成了本就困苦生活里的累赘。

吃不饱穿不暖还要被殴打,强迫干繁重的农活也是生活的常态,有的还会被送人,被贩卖。有些懂事了的孩子,受不了这些苦楚,选择了喝老鼠药自杀,还有个女孩被姑姑和狗放在一起养,到最后完全狗化,已经失去了人的本性……如此种种,不胜枚举,拎出哪一个,都是人间触目惊心的苦难。

于是付广荣决定拿出自己的毕生积蓄,建一座儿童村,专门收留这些苦难的孩子,让他们过上和正常孩子一样的生活。可这些特殊的孩子,在经历过那么多苦痛的时间后,每个人都养成了奇怪的性格和嗜好,这又是一个头疼的问题。

她才发现,解决衣食住行的问题只是初级的阶段,她更重要的是要抚平孩子们内心的创伤,教育他们如何做人。这些需要的就不再是金钱、号召力、一股子的拼劲,而是磅礴的爱意和春风化雨的耐心,去浸润那些干涸的心灵。


我有个同学,从幼儿园时就是同班,当时有些奇怪,为何每天放学来接她的都是姥姥姥爷。后来稍微了解,才知道,前两年他父母在一次争吵中,父亲失手杀死了母亲,父亲被抓走判了无期徒刑,她和姐姐两人就被姥姥带回了村子里抚养。

当时年纪太小,听到这个故事也没觉得有多残忍,对她也没有觉得多可怜,只是潜移默化地对她的很多行为多了些包容的心态。比如她总是在课间喜欢嚼泡泡糖,到上课时就吐在纸里包好,待到下课时再拿出来嚼。如果是别人,一定会激发出儿童们的嘲笑,但是对于她,心里猛地就会蹦出没有爸妈的孩子,没钱买泡泡糖,所以要省着嚼的念头。

她学习成绩差,放了学不写作业,或是交上来的作业乱七八糟。老师也不太敢批评,心里头也是在犯嘀咕,没有爸妈看管,姥姥姥爷年纪大找来也没用,说她多了又怕引起自卑的心理,难办,就只好放任自流。

最难熬的,也是再努力也无法掩盖过去的事情,是每当要写关于父亲母亲的作文时,她交上来的永远都是一篇我的姥姥,或者我的姥爷,有时甚至是我的舅妈。在她的文字里,或者说是言语里,永远没有父亲母亲。

后来再大一些,班里转来一个外地的学生,他不了解我们这群从小长大的孩子,对于她的善意和讳莫如深。他在有次和她吵架的时候,骂她是杀人犯的孩子,还补充说你爸杀了你妈!

她听了这话,像是被吓到了,也像是第一次听到般,愣在了原地,然后猛地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当天下午,她领着上中学的姐姐过来,把那个转校生打了一顿。从那以后,大家更不敢提这个话题了,之前是为了保护她,现在是害怕她。听说她姐姐在中学混社会,整天和不三不四的小混混们去网吧。这一行径,再次验证了没爸妈的孩子更容易学坏的道理。


后来我们上了不同的中学,人生失去了交集,也顺便失去了联络。一晃时间就往前推了十多年,再次见面时是有个夏天的同学聚会,她领着个四五岁的孩子来参加,才知道她早就结了婚,是同学里结婚最早的一个。

她如今对于自己父母的事情,早就没了忌讳,甚而能分析出因此对自身性格的养成。她说可能是受那个事情的影响,虽在姥姥家生活,但也总有寄人篱下的感受,所以从小就渴望有个自己的家。十九岁那年她在商场里当售货员,卖鞋,遇到个比自己大十多岁的货车司机,她蹲下身给那人试鞋,那人觉得受了难得的尊重,要请她吃饭,她没去,人家就送了她几包干脆面,后来还送了一双红袜子。这小小的恩惠就打动了她,她就决定要嫁给他。

她说完自己都笑了,说就是没见过世面,没遇到过对自己好的人。她又主动提起她的姐姐,说你看我姐就和我不一样,一群男人围着,又送她包又送她项链的,她从来都不放心上,觉得那是应该的。

再多说几句,就发现她姐姐还在混社会,甚至还跟着大哥去了澳门赌钱,日子过得潇潇洒洒,只是和她早已是两路人。

当晚其他同学还要继续喝酒,她却早早走了,说孩子困了。大家挽留她,说好多年不见了。她说真不行,不能因为喝酒委屈了孩子。

她走后大家还在议论她,有说没想到她结婚这么早,有说没想到她过得还挺好。于是有祝福,也有感慨,我在那各种声音里一直在想,她太知道缺失父母关爱的痛楚,所以就会比没经历过的年轻人,对孩子要更好一点。

她所有受过的苦,在这时都成了自己孩子的福报。


又过了两年,再次见面,她却和丈夫离了婚,自己一个人领着孩子过。这次我们是在她家喝酒,租来的房子,没有电梯的七楼,阳台上供着保家仙。孩子已经上小学,听话,沉默,一个人看电视。

她这次喝得挺多,说其实和丈夫关系一直也不算好,他爱耍钱,还爱找小姐,高速公路上的小姐和出租车似的,按公里收费,他带一个上去,那车就白跑一趟。他爱喝酒,喝多了俩人爱吵架,可她心里有阴影,也不敢使劲吵,怕他一急了,把自己给砍死。

可她也不想这么忍气吞声地过下去,怕死但不怕离,最后好说歹说哄着他离了婚,啥东西都没分到,算是净身出户。本想着给孩子一个好的童年,可最后还是没维持住,早知道当初不那么急就好了,多挑挑没准就能挑个靠谱的。

有人劝她,说你年纪还小,再找一个好的。她无奈,说不敢找,现在人不像以前了,都爱翻老底,觉得你原生家庭不好,性格容易有缺陷。觉得你爸杀过人,你没准也有犯罪基因。还觉得家里有人有前科,会影响孩子的前途。咱们小的时候,我真觉得这事没什么,最大的心理障碍是丢人,怕你们瞧不起我。现在不行了,完全变了,我孩子在学校,根本不敢让任何人知道这事,很容易引起霸凌的。

我明白她在说什么,可又越发地糊涂,这两年智能手机普及,短视频侵入生活的每个角落,学识和眼界不再是少数人的特权,人们一下子都开了眼。但见识得多了,懂得多了,在某种程度上,却也狭隘得多了。

那场酒局最后,有人又问起了她姐,她这回没多说,只含糊一句在新疆什么沟淘腾玉石呢。听起来就是个挺漂泊的经历,曲折,猎奇,粗粝,但并不风光。

那场酒之后不久,她就带着孩子搬去了别的城市,开了个服装店。我在微信上看到她把名字改成了冰姐,总是分享一些励志的视频,大多是独立女性的宣言,还有一些酒醉后的情感语录。她似乎活明白了,也会在某时脆弱。明白了男人靠不住,但有时也需要人陪。


又过了几年,她的父亲减刑出狱了,听人说如今每个月有六千多的工资,搞不清是退休金还是什么补助,总之在当地来说,是一笔很高的收入。

她的姐姐在新疆淘了几年玉石,最后只淘到了一身疾病,打了一次胎,也不折腾了。年纪大了些,身边的男人都散了,一个人回到了老家,想找个好人过日子。

她们姐妹俩,租了一个大一点的房子,把父亲接过来一起住。分离多年的家庭,终于又拼凑了起来。我一直猜不透对于杀死母亲的父亲,孩子对他会是一种怎么样的情感,之前肤浅地以为只是仇恨,可从他们的情况来看,似乎爱和情分要比仇恨多得多。

在付广荣的那本书里,也有讲到一个孩子的父亲杀死母亲的案例,在那个行凶的父亲被抓走后,留下的两个孩子一直在心里埋怨父亲,说就算妈妈有错,但也不能杀死她啊,哪怕再生气,只是打断一条腿也好啊,这样至少她们还是有妈妈的,爸爸也不会被判死刑,这个家就还在。

看到那里时我有点吃惊,甚而反思,我们是否早已习惯以好坏对错来评判爱恨,而不去量身考虑个人的立体情感,在那些孩子眼里,杀人的父母并没有那么罪不可恕,爸爸妈妈都是人生中最亲的人。

推及至此,我试着去分析,我同学这对姐妹的心理,她们因为早早没了妈,没了母爱,于是当岁月漫长地流过,心中对于家庭和爱的渴望却始终难以填平,于是这久违父爱的到来,便要不顾一切的好好珍藏。

但也有人揣测说这都是看在钱的份上,他爸没有工资谁搭理啊?这一点我也不置可否。

后来在春节的时候,看到她发朋友圈,她带着孩子和姐姐还有父亲,一起回姥姥家过年,一大桌子的菜,一大桌子的人。她配文说,终于过了个团圆年。

我盯着那照片看了很久,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杀了女儿的凶手,出狱后仍旧是女婿,似乎曾经的仇恨和伤痛都不存在。

岁月真的可以涤荡一切吗?还是人们刻意地强行忽视,这样心里的伤痛就能被掩盖过去。

一切都不得而知。


2016年6月16日,国务院颁布《关于加强困境儿童保障工作的意见》提出:“对于服刑人员的缺少监护人的未成年子女,执行机关应当为其委托亲属或民政部门设立的儿童福利机构、救助保护机构监护提供帮助。”

2019年,民政部、最高法、最高检等12个部门发文:要进一步聚焦事实无人抚养儿童群体,建立和完善基本生活、医疗等相关措施,加强事实无人抚养儿童帮扶救助工作。

付广荣看到这一切表示,儿童村的使命完成了。

但我们应该铭记于它。

2020年11月,由于政府征地,儿童村被强行拆除,最后住在里面的六个已经成年的“孤儿”被迫搬离了出去。

我试着在网上搜寻当年那些儿童村孩子的现状,但寥寥无几,几乎找不到任何确切的信息,他们如一群被打捞上来的鱼群,最后又被放归回了人海,混入寻常的百姓里,只存在于那一本不会再版的旧书里。

我想起我同学在喝多酒后说过的一句话:不想一辈子都被看作是杀人犯的孩子。

童年的苦难会伴随一生,无法遗忘时就只能去迎面和解。

人间的偏见和窥探也永远不会消失,那把自己藏住就是最好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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