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想追求一些纯粹无用的爱情

作者/周宏翔

在灯红酒绿的都市森林，谈情说爱如同商战博弈。效率，价值，功能，标签，初次见面也要追求最大返利。然而，那些短暂而无用的生活瞬间中，可能藏着最为真挚的情感。

坐在咖啡厅的落地窗边，我时常思考着我们生活中那些必要但无用的东西，一本书拆封之前的保护膜，必要吗？必要。无用吗？无用。要阅读一本书，就必须拆掉书封面的保护膜，然后扔进垃圾桶里。一杯热咖啡到手之前，服务员会自觉给你套上杯套，必要吗？必要。无用吗？无用。咖啡的冷却时间比我们想象中更短，也许在喝完咖啡之前，它就被手痒的我们撕得不成样子，甚至拆卸下来。因为有趣或者八卦而一秒按下的手机截屏，必要吗？必要。无用吗？无用。发送给想要分享的人之后，这些“有趣”就变成了电子垃圾，储存在你的社交软件缓存中，消耗着手机内存，回头清理的时候，你连看也不会再多看一眼，就直接清除。同样的东西还有很多，快递的包装袋，护肤品的说明书，外卖袋上的打印单……

同样的，在某种程度上，爱情也被很多人定义成这样的东西。

必要吗？必要。无用吗？无用。

我们曾有一次在工体的某个酒吧里喝酒，我的其中一个朋友醉醺醺地问我，他的爱情什么时候才能到来？这个问题我给不了他答案，他当然在等待我的某些指示，他就那样像痴汉一样看着我，问我能不能给他介绍一个对象。我当然是很热心的人，很快就给他介绍了一个我身边的朋友。那天我们在酒精迷幻的作用下蹦迪，然后促成了他们的约会，我很快离场，给他们创造机会，当晚他们回了家。后来据他说，他们就这样在床上安静地躺了一夜，除了相拥而眠，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仿佛一种仪式，想要给后续的关系一点余度，不必一蹴而就。

之后他们约会，见面，约会，再见面，好像关系并没有进展，身边的人开始为他着急，没有发生关系的关系就像是飘摇在大风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覆灭。在他们相拥而眠的第十七个夜晚之后，他选择了动手，但对方拒绝了，理由是，还没有做好准备。当然，这很正常，他理解，没有强求，再然后的无数夜晚里，他也在默默等待，直到三个月后的某一天里，他从他人之口知道了对方其实一直有别的关系，而且非常沉溺于性爱之中，只是于他，像是一条抓不住的鱼。他不得不怀疑，是自己的问题，还是对方太过于想要让这段关系变得正式，没有答案的答案，是在某个醉酒后的夜晚，他歇斯底里地打完那通电话分了手。

他说，爱情让人发疯，所有正常人都会因为爱情发疯，发疯的那一刻像是服用了致幻剂，但是很快清醒过来，内心就是一阵荒芜。

他三十出头，个子很高，典型北方人长相，脾气刚烈，热心，孩子气，但面目成熟，他给人一种不好接近的感觉，但一旦接近，你就会发现他特别用心。典型的摩羯座，排斥外界，但又渴望融入，自尊心强，有时候变成一种自负，挑剔，庸俗，但并不希望落入尘世，努力往上行走，成为一个新的人。

他和上一任的关系非常拧巴。在一起的时候，常常争吵打架，分开之后，竟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每天微信电话，分享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他们在一起一年零三个月，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里，他在暴躁和温柔之间反复横跳，他开车接对象去逛街，两个人可以因为他停车技术不好而生口角，当场翻脸。分开之后，他反省自己的开车技术，细心练习，依旧在侧方位停车这件事上过不了关，但他心里默认，前任说得没错，只是他拉不下脸而已。

我说你这样的性格不适合恋爱，他说他知道，不适合，不代表不需要，长久一个人的独处需要有一些情绪价值的填补，工作让他认清自己的外在，但爱情让他丰盈自己的内心。我说，不，爱情不会丰盈你的内心，只会消耗你的情绪，甜蜜的部分只有天雷地火的一瞬，剩下的就是想要背弃的恼怒。除非你可以接受双方都是自由的存在，这种自由不是对关系的毫不束缚，而是你愿意松弛地对待你们的关系，不紧绷地待人待己。

后来他又有无数次的约会，每一次都是在刚要开始的时候，就对对方进行无缝隙调查，调查对方是否有别的关系，调查对方是否人前人后相去甚远，调查对方是不是充满谎言，他的调查崩坏了每一段即将发展的关系，没有人愿意和一个不信任自己的人在一起。而他每次仓促结束一段关系之后，都会和我说，他害怕自己不会爱了，不知道怎么爱一个人，但这是当代人的难题，不是他一个人的事。

他有极强的倾诉欲，他需要有一个可以听他倾诉的人，但是他找不到这样的人，他只能和朋友说这些故事，这些故事中，大多关于他的工作、生活、理想以及他不切实际的爱情幻想，有时候我会直接和他说，不如你就好好工作，不要再去想爱情的事情了，比起丰厚的资产，爱情对你来说一文不值。你赚钱，花钱，购买自己想要的一切，物质可以填补你空虚的心灵，至少看得见摸得着，爱情像是风险投资，你没有那个偏财运。他对这种说辞免疫，他说，没错，但他依旧想要拥有，哪怕仅仅追求这种纯粹的无用，也是他无法舍弃的人生课题。

他在喝醉酒后，会成为包厢里的麦霸，会毫不客气地抢别人的话筒，会插播别人的歌单，会沉浸在自我放纵的氛围里。他酒量不好，但喜欢喝酒，喝醉之后，就在工体的迪厅里面乱蹦乱跳，凌晨天亮之前，他会蹲在路边疯狂呕吐，然后证明孤单这件事。他属于压抑不住情绪，深夜喜欢在朋友圈发小作文，或者分享忧伤歌曲的人。他的文字矫情，没有任何格调，像是从网上截取的某段鸡汤文字，但他认真且直白地表达自己，毫不遮掩地让别人看到他真实的样子。

好多年前，我刚认识他的时候，处于他事业和爱情双重低谷期，那时候他对象劈腿，把他丢弃在北京某条不知名的街道上，他用心地对待过那段感情，后来发现只是徒劳。他对爱情的不确定和不安全感都是那个时候埋下的种子，多少对爱情不信任的人，或多或少都和他有着感同身受的经历。那天我们在柳芳附近的某条小河边上散步，他问我是否抽烟，我说不用，然后我听他讲他的爱情故事，讲到最后，他问我，你要给我介绍对象吗？

那天之后，我带他认识了我身边很多朋友，2018年的那个夏天，我们在我十里堡的家里疯狂聚会，每天喝酒聊天到半夜三四点，直到天快亮了，他们直接打车去上班。于我而言，那像是一个值得怀念的暑假，在我家里，他认识了许多朋友，当然与爱情无关。后来有一次，他说其实当场crush了其中一位，他们偷偷约会过一段时间，但感情很快消散，回归到朋友的位置，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在长期友情的关系中变成一种插播，无声的广告，没有营收，很快被砍掉。

他说那段没有意义的爱情crush，却是他回想起来极其甜蜜的时光，他们没有确定关系，但他确定他们确实产生了某种与友情不同的情愫，他们拆掉了书封的保护膜，撕掉了咖啡杯的杯套，清空了手机里缓存的电子垃圾，但是他们留下了内心的印记。

后来我们几个人自驾去了一趟乌兰布统，那天晚上我们看了很亮的月亮，在白天的时候漫无目的地走到了一大片荒芜的草原上，有羊群和马，风吹树梢之下，是牧羊犬和牧羊人的放空，夜里我们窝在一起看恐怖片，最后我昏昏欲睡地睡着了，我用相机拍下了vlog，然后上传到了我的社交平台，这些看似毫无剧情的日常片段中，却夹杂着他和那位朋友的窃窃私情，回想起来，有趣而隽永。

多年之后，他已经过了三十岁的年龄，对爱情已经没有了早几年的那种期待，匆匆产生冲动的感情经历过，长期稳定想要共赴未来的关系也尝试过，在大城市里，人来人往地变幻无常，让他不再渴望什么天长地久的精神幻想，他承认了爱情或者说心动都是短暂而无用的生活瞬间，人一旦承认了事实，看清了真相，内心的洒脱就全部表现在了脸上。对星座、血型、八字、MBTI的各种迷信都不如真切的肌肤之亲，都不如他们相逢的那些心动的瞬间，都不如他不对未来预期而沉浸在一时欢愉，情感的获得输给了生活的无常，不去定义爱情的长短才是真正寻找爱情的基本素养。

他在北京买了房，升了职，拥有了更多的朋友，他乐于参加社交活动，时常又躲在家里玩猫猫，他看那些甜甜的偶像剧，无脑般地抽烟喝酒，他有时候也会打开社交软件看看附近的人，他羞于讲述自己的性爱经验，但他却又乐于分享自己近期遇到的各种人，他从亲密关系中爬了出来，然后像是坐在跷跷板上，等待另一个人和他互动。

2018年终究过去了，那一年我们一起喝酒聊天通宵达旦的朋友都渐渐消失了，有的人离开了北京，有的人离开了我们的圈子，有的人依旧在喝酒，但是选择了独饮。他在开车的时候，会唱着十年前的歌曲，缅怀我们消失的那个夏天。

某一天的夜里，他找我去泡澡。在水池里，他背靠着水波按摩的边缘，和我说，你要和我介绍对象吗？我想去旅行了，有一个可以玩在一起的伴儿就好。

澡堂里的水波映照着天花板投下来的灯光，明晃晃的，像是他举起酒杯里的白兰地。他说，来，干杯，为我们那些纯粹无用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