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特的圣山
作者/扬卡洛夫
我的老家,就是那个百分之九十九都是藏民同胞居住的小县城,是个酷爱放烟花炮仗的地方,每到春节,那炮仗放得才叫惨绝人寰。搬到西宁后,发现这座城市同样如此,每到春节,鞑子基友卫强都会跟我讲着一个老掉牙的梗:“国军又他妈的打过来啦!”这傻逼还乐此不疲。
藏族人是非常排斥外来节日的,因为宗教和习俗的缘故,什么元宵端午在藏区无人问津,但要说到粽子节月饼节之类的,藏区人民会露出的吃货表情,唯独春节,很多藏族欣然接受,据我多年研究,能放烟花炮仗是最主要的因素,藏族人爱热闹,也就跟着过了。
父亲是个爱热闹的人,也非常喜欢放鞭炮,但是这个腹黑的老头自己很少买,每次都是我用压岁钱买的时候在旁边充当军购参谋,然后过节的时候自己放掉大部分烟花,他经常挥舞着手榴弹样式的大型擦炮,然后模仿《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中的桥段投出去,嘴里还振振有词:“见鬼去吧德国佬!”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叫中二病晚期型。小时候,每年的除夕,我都是和父亲放完鞭炮,然后吃着母亲做的饭菜打一晚上红白机,直到初三那年的除夕,父亲跟我说:“上尉同志,今年南共中央决定不在家放鞭炮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家乡有一坐寺院叫结古寺,大概有三百多年历史,坐落在山上,很是好看。在它的旁边,矗立着一座非常壮美的山,名叫“普措达”,相比周围的山,它有一个异常陡峭的山峰,如同塔尖,常年积雪,非常壮观,是当地人心中无可比拟的圣山。每年除夕,都会有人上山挂经幡撒隆达,以表对神灵的敬畏,问题是只有男人才能登山,所以我暗地里是把它叫兄贵之山,父亲告诉我,你现在也是男子汉了,今年我和你的姨夫约定好,要带着你和你表弟上圣山祭拜,我心中一阵失落,其实,比起这个我更想看春晚,但是我不敢拒绝,就答应了。
姨父开了很久的车才到达山下,周边已经聚集了不少准备登山的藏民,其中大多是牧民,传说这群牧民是很屌的,他们能把普通的嘉陵150摩托当成川崎250的越野车来开,跋山涉水,无所不能。
从山下仰视这座圣山,显得更加雄伟,直到十年后我在富士山下,看着周边的日本人仰望山顶泪流满面,自己却一点都没有感觉,像富士山这种程度的山,在藏区完全是量产型的渣滓。
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那篇《伟大的悲剧》 ,竟然有一种斯科特准备冲击南极点的悲壮感,我边意淫边像个傻逼一样热泪盈眶,然后四个人斗志昂扬地背上隆达与鞭炮,向山顶进发,大概四十分钟后,我才发现,四个人才爬了三百多米,那积雪太多,根本是走一步滑回去两步的节奏,更何况,我那蠢货老爸竟然穿了平底鞋,都快练成太空步了。
向周围一看,跟我们一起出发的那帮藏民,都到半山腰了。这时,有一个牧民孩子突然从山腰跑了下来,速度飞快,不过十分钟就跑到山下了,原来他把经幡忘在摩托上了,拿上经幡后,他又飞快地爬了上来,轻松超越我方四人,飘上去了,我看着那潇洒的背影,真是想一枪把他打下来,这就好像在玩一个叫《登山online》的游戏,这帮牧民完全是付费玩家啊,而且还在我们这些小白面前反复刷级,我心想就算是斯科特那种绅士,见到阿蒙森在极点附近反复徘徊,也是会拿起左轮当场毙了他丫的吧。
在爬过第一段深雪处以后,上山就明显轻松多了,我虽然手脚并用,但无奈体力不行,每次停下休息,父亲就在后面鼓励我,我继续硬着头皮往上爬,到达半山腰时,我们坐下来休息,大家气喘吁吁,唯独父亲依然精神抖擞,呼吸均衡,我后来发现他有一种特殊的爬山技巧,每当快累趴的时候,他会停下来装作四处看风景,借机调整呼吸,我心中一阵好笑。现在回想起来,这老头没有其他缺点,就是爱吹牛,小时候家里组织去河边野炊,父亲说他年轻时是游泳健将,却在一个深两三米的水渠旁停住了,穿着个小背心一只脚没在水里犹豫了整整十分钟,然后跟我说:“多年未游,可能忘记基本要领了。”我心想:你若不装逼,我们还是父子。
在半山腰调整过后,我们就加油冲刺起来,可能是身体已经适应,接下来的路程感觉十分轻松,最后终于看见了正在放篝火的山顶大本营,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我们慢慢地爬,不过多久,就爬到了山顶,坐下喝水后,山顶的所有人几乎都在等零点的到来,慢慢的,下面的县城开始放起火花,一瞬间安静的小城吵闹起来,山上的人也噪起来,往死里叫喊,甚至还有县武装部的同志拿着79冲锋枪往天上扫射,这场面比迷笛音乐节嗨几个档次,大家开始围着篝火唱起歌来,也不知道是谁还把录音机给提到了山上,大家就都不能自已了,我后来发现,这帮藏民才是真摇滚,差点向他们竖了个农金礼,很是酷炫。
这种热闹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我和父亲也拿着蹿天猴和二踢脚加入狂欢。半个小时的欢乐时间结束后,一切安静下来,只剩下零星的鞭炮声,父亲说:“去撒隆达吧!”在篝火旁100米左右,挂满了藏民们祈祷用的经幡,我和父亲拿出隆达,使足力气撒向天空,嘴里喊着藏语,父亲说赶紧许个愿,那晚的夜空真的特别美,看得清整个银河,甚至能看到卫星发着光慢慢在天空移动,我向天上撒着隆达,心里也开始祈祷,希望神灵保佑,能够治好父亲的病。
有道是,上山容易下山难,在山顶休息了整整两个小时,我们开始下山,但是这时候我们才发现,我们来的路途是如此的艰险,前面不断有人摔倒,大家笑着互相搀扶,气氛很是愉快,忽然前面绑在一起的三个年轻人滑倒了,三个人一路滑了下去,手中的手电在不断摇晃,这时候他们三人还在发出大笑声,我们刚开始也觉得很好玩,但看着他们慢慢滑出了视野,周围的人开始焦躁起来,此后我们又往下慢慢走了十多分钟,山下突然传来警笛声,慢慢的就有消息传到我们这边,说是滑下去的三个人,两人死亡,一人重伤。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为什么只有男孩子才能爬这座山,这座圣山是吃人的,欢快的气氛瞬间变得凝重,父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我们沉默着开始慢慢下山,直到靠近一个大岩壁,我们突然意识到,这不是上山那条原路,那个岩壁约有七八米高,非常陡峭,我看着下面倒吸了一口凉气,父亲说:“我来开路,你跟在后面。”然后抓着旁边一个用来挂经幡的铁丝开始往下爬,我跟在他后边,也抓着那个随时可能被扯下来的细铁丝一惊一颤地下坡,父亲的鞋因为打滑,好几次险些摔倒,我吓得不轻,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急忙抓住父亲的袖口,胡言乱语了起来:“爸爸,你可不能死啊!我死了没关系,我来给你开路啊!”父亲显然也被这句话惊到了,回过头看着语无伦次的我说:“傻孩子说什么呢,你老爸我可是瓦尔特,不会死的。”听到这句话,我的心好像也安静了下来,然后父亲牵着我的手说:“赶紧的,回家吃羊肉。”我和爸爸有惊无险地下了那个岩壁,接下来的路程就相当安全,只是我因为体力透支,两腿已经不听使唤,连走动的时候都没有知觉,回到家吃了两口饭,便睡了人生中最舒服的一个觉。
那个春节过后,那年的时间便异常的匆忙,父亲和母亲为了看病,辗转在北京和上海,直到我高一上到半学期,不经意间听到母亲和外婆的电话,外婆跟母亲说:“回来吧,回来就好了。”
终于在一天放学后,我见到了十个月未见的父亲,瘦得皮包骨头,那个时刻精神抖擞的中年大叔,已经成了一说话都咳嗽不停的瘦弱的病人,因为巨大的落差,我一个人跑到厕所哭了一分钟。
父亲坚持要回到老家,几天后便匆忙启程,临走那天清晨他亲了我的额头说“再见了孩子”,然后在家人的簇拥下上了回家的车,不知为什么,父亲不打算让我见他最后一面,然后一个月后我回到老家,看见哭泣的母亲,便已确认父亲过世,我突然意外的豁达,这个倔强的老头到死还在耍帅,风一般的走了,那天我收拾着老爹的照片,坐在院子里晒了一下午太阳。
那以后的几年,我就没再爬过圣山,我的姨夫有一次死缠滥打求我跟他上次山,估计是为了安慰我,但早已没了第一次的感觉,上山速度极快,撒隆达挂经幡也完全不知道许什么愿,很无趣地就回来了。
我想登山那天父亲是跟我撒了谎的,其实瓦尔特也会死,毕竟英雄也只是血肉之躯。我的父亲,不算什么大英雄,他没有到过萨拉热窝,更没有保卫过它,但是他到离开那天都一直在守护着我们一家三口的小热窝,前几天看《lone survivor》,马库斯说:“我想我的一部分死在了那座山上。”我很是喜欢这句,我想我的一部分也死在了那座圣山上,跟我的父亲一起。
扬卡洛夫,自黑民族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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