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追随的人
作者/毛利
曼谷42摄氏度,马路上走十分钟,会觉得自己像一根融化的冰棒。幸好所有的711都是一只24小时开放的大冰柜,走进去从头凉到脚。杜然一头撞进去逛了一圈,既不想吃雪糕也不想喝水,于是径直走向柜台,买了一包烟。一种菲律宾产的薄荷烟,上面包着吓死人的恐怖图片,大概是一只坏掉的肺,提醒所有烟民即将面临的恶劣下场。
杜然走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一条没有人的小巷,下午三点,她点了一根烟,所有的热气一起涌来,烟丝上的薄荷香精味廉价又猛烈,好像是尼古丁附送上的一记清凉的耳光。她又开始想起老丁,无法避免的老丁,没完没了的老丁。
老丁现在离她两千公里,在大理。五月的大理,真是美妙极了,杜然记得她走的那天,天上有一片奇怪的白云,飘得特别近,似乎跑到苍山上去就能捉住它。她从人民路一路走下来,gogo咖啡的老板娘跟她打招呼,叫她有空来尝尝新研发的生肉三明治,川菜馆里老板照旧在骂儿子,花臂男阿飞遛着他的金毛大狗,穿褂子梳髻的法国人麦克摆着地摊卖合影照,两块一张。
她想这天傍晚的夕阳肯定很美,无数人会在洱海旁拍照然后上传微博,引发一场全国范围的嫉妒。但是杜然看不到了,她背着一只双肩包,跳上了8路公交车,离开时,眼睛还一路搜索着,看老丁会不会在人民路上忽然出现,她就马上跳下来,装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跑过去说:好巧啊,一起去吃饭?
老丁出现的方式总是神出鬼没,他有一种天然的不存在感,会毫无痕迹地出现在杜然旁边,让这个号称不相信爱情的女人相信,他们之间的确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缘分。
认识老丁前,杜然刚刚开始学会抽烟,完全是因为好玩,在网上买了许多水果味儿的香烟,一包比一包好看。她第一次见老丁时,带了一包口红般的俄罗斯烟,揣在兜里。老丁问她,可不可以抽烟?她就从兜里拿出烟说:我也抽。老丁为她点了火,自己抽云烟,一边抽,一边讲笑话。讲他童年时候的故事,小镇上少年打架,书包里都背着板砖,一书包上去,对方准头破血流,不服气的要拿着西瓜刀在校门口等着,一放学老丁说他战战兢兢根本不敢出校门,门口跟斗兽场一般,肯定有人会挂点血。杜然听得眉毛挑起,觉得这样的年代不可想象。老丁呵呵一笑,你们80后,都不会打架了。
在杜然觉得意犹未尽时,老丁说要回去了,今晚有事。他一个人住在才村,洱海旁的村子,据他讲,是当地人的房子,条件简陋,经常会出现老鼠咬掉耳机线。杜然不明白老丁为什么独自住在才村,那地方除了村口的小卖部,什么也没有。老丁说:我不需要什么东西。那吃饭怎么办?他说:跟房东吃,或者自己煮面。
大理多的是怪人,老丁不算怪。他隔三差五来城里约杜然吃饭,喝酒,两人面对面笑哈哈地抽烟,终于有一次,水到渠成般地,睡在了一起。然后在清晨5点,老丁说他要走了。杜然很惊讶,她以为他们早上会手牵手一起去吃早餐,路边摊的豌豆粉也罢咖啡馆的美式早餐也罢,吃完再一起抽根烟,去苍山脚下散散步。这是一个女人的幸福想象,是过于庸俗,但似乎没办法阻止她这么想。
直到老丁三天内都没有任何消息,杜然才明白自己经历了大理古城内最常见的一夜情。她觉得老丁有这个必要吗?好歹也算谈得来的朋友,玩这出,没意思。
没两天,老丁又出现了,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约杜然去吃饭。这回她不再有大快朵颐的心情,觉得这一切都太奇怪了,什么意思?她坐在老丁面前,无法跟以前一样叽叽喳喳,不知道说什么好。是不是该给他们的关系下一个定义?不然她该怎么对他?
老丁没理杜然眼中的问号,絮絮叨叨地,讲起了前女友,讲他在五道口的小公寓,讲女朋友如何出了轨,或者说,他其实一直是个备胎。杜然只好冷笑了一声,说原来是这样。老丁点上一根烟,吐出一口袅袅上升的烟雾,说,他真是个傻逼,女朋友一直有个要结婚的男朋友,他居然不知道。杜然又开始同情起老丁,觉得他几天前的逃跑,大概是没有准备好。
他们就在那一天,进入了一种奇怪的关系。老丁像忘了他们曾经上过床一般,跟杜然保持着一种恰当的距离,照旧殷勤地招呼她吃喝,走路时和她保持二十公分的距离,客客气气,像一个认识多年的朋友。更让人纳闷的是,她和老丁吃了这么多顿饭,她所有的朋友对这个人都没有印象。杜然发了疯地找朋友倾诉,觉得这样不对,他们睡过一觉,难道不该有一点不一样的关系?男人告诉她:大概是更想跟你做朋友。女人则跟她一起怒骂人渣,你碰上人渣了。
老丁消失了一段时间,大概个把月工夫,没来找杜然。于是她开始散步去才村,每天傍晚,花一个小时走到才村码头,期待着会有跟老丁的偶遇,又怕这种偶遇,他会不会看出来她在找他?这太可怕了,她觉没有要缠着他的意思。万幸,老丁没有出现,她发现才村的日落的确很漂亮。但有几次,走到码头发现有人影时,杜然心跳得厉害,直到看见那不是老丁,呼了一口气,又有点失望。
她需要不断说服自己,老丁不过是自己的征服欲,因为对自己若即若离,才燃烧起的好奇心。那天,她在去才村的路上,终于看到老丁从对面走过来,她手足无措心跳加速,才知道自己已经无可避免地爱上这个古怪的男人。
老丁看到杜然,好像昨天他们才刚刚分手,自然而然走到她旁边,说:你看庄稼长得多好,知道这是什么吗?杜然觉得自己真是彻头彻尾的蠢货,居然激动得有点想哭,她花了几秒钟才忍住眼睛里的泪水,说,水稻吧。男人走在她旁边,二十公分的位置,插着口袋说:你好像瘦了。
他说他回北京办了点事,已经回来了一个礼拜,正想找她去吃饭。他说北京城还是乌七八糟,车多人堵一切都不像样子。他说的时候杜然点了根烟,手指微微发抖,抽了一口尼古丁后才放松下来,明白烟果然是个好东西,它让人看起来世故,漫不经心,而不是像个抖抖索索的失败者。走到一条路的尽头,老丁说他要回去了,有空去古城找你玩。杜然觉得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但还是要笑嘻嘻说:好,你来我们一起吃饭。然后把手插在口袋里,慢慢往前走,走了很远,才敢回头看一看,暗下来的稻田上,空空如也,
她觉得老丁就是一个黑洞,只要靠近整个人就被吸空,她不断说服自己,这男人烂得很,你该彻底抛弃他就像抛弃一只坏掉的烂苹果,老丁嗜烟,嗜酒,喝多了之后总是没完没了讲他的小时候,讲小镇少年苍白血腥的生活,他还讲他要命的前女友,他永远活在碎片一样的过去,走不回来,还拉着杜然一起跳进去,去找青春期那个手足无措的自己。
每当她想要彻底决断的时候,老丁就会像猫一样,忽然来到她身边,然后他们拥有一个温暖的晚上,去好馆子吃一顿,喝两杯,哈哈大笑,有那么两次,他们又睡在一起,平静如相遇多年的情侣,总是在天亮之前,老丁说,他要走了。杜然有一次说,不会你娶了村长的女儿,要回去有个交代吧?老丁哈哈大笑,还是走了。
他走之后,杜然抽一根细细的女士烟,觉得自己又当了一回彻头彻尾的傻瓜。抽完后看天色已亮,穿上运动装,决定跑步去才村。老丁没走多久,为了不让自己像个跟踪狂,杜然一开始跑得很慢,路上只有几个白族当地人,早早出来卖菜。
出了古城,她发现去才村的田野上空空如也,心想老丁走得真快,一边跑一边觉得自己是不是疯了。她是跑步的样子,又跑得不专心,失魂落魄,几次差点从小径掉到田里。穿过村子跑到码头,看到日出,她觉得神清气爽,却还是在用所有的余光,期待着老丁能忽然出现,走到她身边。幻想破灭后,发现自己累到了极点,没法再走回古城,在村子里叫了辆摩托车,风吹得脑袋发涨,回去了。
老丁像原来一样,又消失了几天,杜然有他的手机号,却按不出发送信息这几个字,她想大理这么小,总会忽然碰上。她发现自己走在每一条街每一个巷子,都在期待老丁能像原来一样忽然跑出来,跑到她身边。她坐在客栈的院子里,也期待着老丁忽然走进来,说“你在这里”。她陷入了一种可怕的偏执,在生活的每一个地方,都期待着老丁,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全名,不知道这个人是否是个真实的存在,有可能一切都是假的编的虚构的。但是她的愿望已经变成了,仅仅想见老丁一面,就是巨大的满足。她像一个双色球赌徒,用每一个渺小如两块钱的机会,梦想开一次500万的大奖。
很多天之后,杜然放弃了这种希望,决定来一个了断,决定把老丁当成一种过去式。她出门走上人民路,想去买一小扎雏菊,放在陶罐里。然后,她就在街角看到了老丁,好像昨天他们刚刚分过手一样,朝她笑了。
杜然站在原地,内心想的是抱着他痛哭一场,却非要表现出一副她也并不在乎的样子。她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发抖,整理了无数遍,才说出一句:我刚约了个朋友,下次再跟你吃饭。老丁说“好啊”,就往下走了。她不明白,为什么老丁每次见到她,都能自然得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她已经千疮百孔,像世界上唯一一个仅剩的傻瓜。
就在那个时候,杜然决定要走,只有离开这个地方才能摆脱这种魔咒。她坐公交车去下关,又从下关坐大巴去昆明,在昆明住了一个礼拜,办泰国签证,随后就从20摄氏度的云南,飞到42摄氏度的曼谷,住在考山路的青年旅馆,在遍流的汗水中,觉得自己正在换一个人,把老丁从体内排出去,只有这样,才能继续生活。
在曼谷小巷里一边抽烟一边想到老丁的这一刻,杜然又开始惶恐,觉得自己可能会再回到大理。几天前她收到老丁的一封邮件,里面既没问她去哪,也没说任何实际的东西,只说他在才村看到一种漂亮的水鸟,每天早上日出的时候都会在码头出现。
那一刻她如同侦探发现线索,无论如何都想回到大理,回到才村码头,在每个早晨和老丁相遇。老丁和烟瘾一样让人绝望。
她在小巷子里想自己应该怎么办,随后开始做一件一直都没机会做的事,蹲下来大哭,哭老丁真是个混蛋,哭自己曾经多么愚蠢,眼泪再也收不住,在42摄氏度的夏天,从杜然脸上倾泻而下,像心里撒出去的盐。
她决定再买一张南飞的机票,死里逃生一般,拼命离开这个正在不断扩大的黑洞。
毛利,“看上去很猛”两性情感专栏作者,著有《当待业女遇上草食男》、《一纸谈欢》,在多家杂志撰写情感专栏
扫描二维码推送至手机访问。
版权声明:本站内容为原创和部分整理自网络,如有侵权务必联系我们删除,保障您的权益,本站所有软件资料仅供学习研究使用,不可进行商业用途和违法活动,本站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