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灰有一只毛毛虫
作者/颜茹玉
毛虫是小灰从工地上捡回来的一只狗。
灰色的,脸上花花的一片,像刚在泥浆里滚了一圈,却意外的很好看。
那年小灰刚上高二,每天放学的时候都会看见这条有些脏脏的狗。它和人离得远远的,和所有流浪狗一样,对人类保持着极高的戒备心。有时候中午打着盹,一感到有人靠近,就会飞速矫健的地跑开。后来小灰路过了太多次,流浪狗有时候蓦地惊醒,抬起眼皮看到是她,就蹭蹭身子继续躺下。小灰把在学校门口买来吃剩的油炸小串儿扔到它面前,它也就津津有味的地吃了起来。三两口就吃完了,它抬头看着小灰,小灰也看着它,这对视太过于戏剧化,以至于小灰都以为它要开口说话了。但像很多以为会发生些什么却没有发生的电影里一样,它只是缓缓趴在地上,脏兮兮的尾巴,在地上轻轻地扫了扫。
那是小灰第一次看见它示好。和那些同学家那些为了食物会作揖,会耍宝,尾巴摇啊摇到天上的宠物犬不同。圈养一条流浪狗,对于十七岁的小灰来说,实在是件太酷的事。
后来几乎每天放学小灰都是第一个冲到炸鸡店,“老板,两个鸡排,一个不放盐!”
很多时候满心欢喜地回来,它却不在,小灰就会赌气地吃掉两块鸡排,为了馋它,还故意把带着肉香的竹签子扔在它经常趴着的台阶上。
直到高三学校统一加了晚自习,小灰回家要经过一条深巷子,到晚上就黑漆漆的一片。那个时候下课已经没有鸡排了,但那只流浪狗却几乎每天都在巷子口等着。陪她一路走回家。到单元门口它就坐在那里不动了,看着小灰进入电梯。有几次小灰到家里想到《忠犬八公》的电影,就从阳台探头往下看,而它早就不在那里了。
之后连续有好几天小灰都没有再见到它,有人说最近小区附近在严打抓狗,有人说隔壁街新开了一家特别大的狗肉火锅店。小灰每天都失魂落魄的,以为再也见不到它了。结果半个月之后的一天,小灰回家的时候它居然回来了,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趴在工地的石板上睡着了,爪子上似乎凝着血结的痂。小灰没有过去叫它,径直跑回家,冲到还在厨房的妈妈身边,喘着粗气说,“妈妈,我想养一条狗。”妈妈似乎并不觉得突然,关掉火转过来问她,是之前每天坐在楼下花坛的那只吗?
小灰和妈妈把它接了回来,洗澡的时候妈妈笑着打趣道,我还以为是泥点子呢,原来是条小花狗啊。小花狗湿漉漉地趴在地上,笔挺的身体埋在沐浴露的泡泡里,估计是地砖上滑滑的触感,它小心翼翼地扭着屁股,像在跳着伦巴。
小灰被它滑稽的样子逗笑了,“以后就你就叫毛毛虫吧。”
有了这个名字,故事就有了开始。
活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原本都只是流水线上的产物,胖的人,可爱的人,坏脾气的人,是遇到了爱着我们的人,把我们从大的形容词里找出来,变成一个小小的名字。
在这之后,没人再说它是流浪狗,中华田园犬。它叫毛虫。
毛虫和别的狗都不一样。它从不叫,不在家里上厕所,不对着客人龇牙咧嘴。它躺在阳台上,静静地看着家里的每个人。只有在小灰放学回家的时候,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才猛地冲到门口,然后在门边趴下,假装只是碰巧呆在了门口。明明在家里一天的任务就是等她回来,却总是装作刚路过的样子。看到小灰尾巴就会扫来扫去,却还是夹着。一定是孤单太久了吧,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快乐了。有几次冲过去,门打开后发现是小姑或者大伯来了,就会有点不耐烦地在喉咙里发出有些低吼声。家里人也不会烦,都会安抚它。“别急别急,你小灰姐还有半个小时就放学了。”大家都知道毛虫眼里只有小灰。而小灰呢,上学一天最开心的就是放学赶回家的那一刻钟,带毛虫下楼去玩。它从来不用绳子,自由是它来的地方,流浪狗的忠诚不需要系在脖子上。
它从来不主动挑衅别的小狗,也很少扑来扑去地玩耍。小灰见过它抓老鼠,轻轻地靠拢,像只猫一样,然后猛地下口咬死,身上有野兽的天性。有段时间毛虫闹肚子,每次下楼都有些无精打采的,一只哈士奇一直闹着咬它的尾巴,它也无心恋战。四五次之后毛掉了一地,小灰看不下去了,拍拍手说:毛虫,咬它。刹那间,毛虫“嗖”的一下就扑倒了哈士奇,一口咬在它的脖子上。哈士奇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同样吓傻了的还有一直在旁边笑着看的狗主人。主人哭天喊地地抱住哈士奇,让毛虫松口。小灰也被这阵势怔住了,连忙拉开了毛虫。尽管没有什么大碍,但这个故事在遛弯儿界很快就传开了,没人再敢让狗狗和毛虫一起玩,哪怕它从来不会主动攻击任何伙伴。
正好,落得清闲。反正毛虫最好的朋友从来都不是别人。
小灰胆子很小,洗澡的时候毛虫就会守在门口,睡觉就趴在她脚边的地上。毛虫总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也从来不害怕,小灰想它一定是在外面看到过太多的世界。陈升有一首老歌,他在里面唱“don't talk to a dog at raining days”。这故事来自于一封从日本兵库县寄来的信,说是行人在路上看到一只小黄狗,湿淋淋地走在大雨中,突然有股冲动想问它要不要一起撑伞。却见它脚步止住,仿佛回过头说:“我淋我的雨,和你有什么关系。”所以下雨天不要去跟狗打招呼。我们别总觉得自己很丰富,别人很贫脊,没必要,所有人都走在同一片大雨中。
再过一年小灰就出国了,去了美国。
去飞机场的时候毛虫去送了,小灰没有敢回头看。
在国外念书的时候,小灰几乎每天都打越洋电话回家,问毛虫的情况。妈妈每天都如实汇报,一开始不吃饭。后来小灰住的租房按了无线接上网,给妈妈发视频,毛虫听到pad里小灰的声音,疯了一样从阳台跑进来,爪子扒在屏幕上划拉着,呜呜咽咽地叫着。妈妈也不忍心拦住它,任由它把屏幕划伤了好几条痕。小灰看到毛虫就哭了,那是她第一次听到毛虫的叫声。挂电话的时候,她小声地拜托妈妈,多给毛虫吃好一点吧,爸爸不喜欢狗,求求他千万不要扔掉毛虫。
再后来接到妈妈的电话,都是高兴的,说毛毛虫现在长得可胖啦,每天过得像大将军一样。说带它去婶婶家玩,婶婶在教自己家的萨摩耶捡球,教了半天不会就一直叫,毛虫在旁边实在听不下去了,过去咬起球放到婶婶手上。然后叼了她手上准备用作奖励的牛肉干,也不吃,丢在了萨摩耶面前。说来也是奇怪,那次之后萨摩耶居然立马就学会捡球了。再后来,街坊邻居也让毛虫跟他们的小狗一起玩了,谁家的狗学不会上厕所,就去找毛毛虫给它上课。每次去菜市场大家碰到小灰妈妈也总是问,你们家毛老师怎么没一起来呀。
四年的大学课程,小灰赶在三年修完了,然后急急忙忙的就赶回国。那时候的小灰在日记里写,一想到马上能每天都和毛虫生活在一起,就觉得那些考试啊,报告啊一点也不难了。小灰回家的那天行李太多了,妈妈没有带毛虫一起去接。小灰心想也好,给它个惊喜吧。一进门,平时并不太爱小狗的爸爸也忍不住喜悦地冲阳台喊,“毛虫毛虫!你看看是谁回来了呀?”
毛虫从午睡中懒洋洋地抬起头,小灰就站在大门口。毛虫一个激灵从地上爬起,脚滑了几次才站稳,近乎疯狂地冲过来,却重重地撞在没开的玻璃门上。看到总是冷酷模样的毛虫这样出糗,家里笑成一团。被撞得弹开的毛虫,又不顾一切地掉头绕到隔壁房间门跑了出来。
小灰回忆起说,虽然长胖了很多,但跟第一次见到毛虫时身手没什么区别,我第一次在回家路上无意靠近它的时候,它也是像这样跳起来飞一般跑开。她顿了顿说,“但这一次不一样,它在跑向我。”
毛毛虫走丢的那一年,小灰二十三。
有一天加班,来家过年的爷爷带它下楼去遛弯,爷爷听到前方传来一声很大的炮仗声,赶过去的时候毛虫已经不在了。接到电话的小灰从公司飞奔回家,一整个通宵,在片区里挨家挨户地问啊找啊。只有零零碎碎的线索,“有一只土狗好像路过”,“身上穿个红背心”,“我还纳闷呢,谁给杂毛狗穿衣服了”,“好像被抓狗队带走了”“花狗是吧,往那边跑了!”
从它走丢的那一刻,它又变回了一只没有名字的土狗。
像十二点钟声响起,魔法退去,一切又变回最笨拙的样子。
但小灰没有放弃。
小灰请了一个月的假,满大街的找狗。她拿出存款悬赏所有提供消息的人,承诺每个看到它来提供线索的人都给一万元酬谢。找毛虫的消息登上了厦门晚报的头条,毛虫巨大的照片印在每天发行量25万份的报纸上,印成铅字,静静地散布在每一个大街小巷。她注册了专门用来寻狗的微博,像走投无路的病人,白天在家发求助消息至厦门所有的官方账号。见报后很多热心人来留言,一时又燃起了小灰的希望。那时候我们还不认识,但我清楚地记得这消息轰动一时,也许你也看到过吧,一时间满微博的人都在开玩笑,说:“还上什么班啊,找狗去。?”
不过是句玩笑,哪个笨蛋真的会去做呢。
大概也只有小灰了吧。
她眼看着希望越来越渺茫。辞掉了工作,印了几千张传单,每天一等到凌晨就出去贴传单。一个区一个区地找,一条一条地街找。小灰说只能在半夜找,街上的人散去了,流浪狗都出来找食物。凌晨三点的中山路,你叫上它一声,整条街都会回荡着“毛毛虫”的声响。如果它在,它就一定能听见。
其实这才是真正的童话吧。在十二点的钟声响起后,有人用强大的爱持续着整个魔法。
小灰试了无数种方法,甚至去见了那些所谓很灵异的狗语师,说他们可以和动物通灵。遇见的大部分都是江湖骗子,其中有一个朋友说很灵验,小灰连忙赶到岛外去拜访了她,通灵师大概是个很聪明的人,说的关于毛虫每一句话都很准,小灰也开始将信将疑。她说毛虫被带到墓地去看园子了,后来咬伤了人抓它又跑了,去了一条繁华的街,隔壁有个红墙的寺庙。小灰按着电话里通灵师讲的一路找过去。一路小灰越来越激动,几次走不稳差点摔倒。直到走到前面没有路了,只有一个涵洞。小灰跟通灵师说:前面没有路了。通灵师沉默了几秒,小灰接着说:只有一个涵洞。通灵师立马接过话说,“对,毛虫就是进了这个涵洞,我还能感觉它很怕。”
小灰说,当时通灵师讲出那句话的时候,我就已经确定她是个骗子了。但我还是疯了一样冲进那个涵洞,因为哪怕有一点点可能呢。
涵洞右转出去是一个居民区,小灰出来又去居民区一家一户地找,什么也没有。想起来是很可笑的,小灰以前总觉得那些得了癌症给小孩喝符水的家长是多么愚昧啊,那一刻她突然能体谅了。体谅那种身处荒野的绝望,体谅在冰天雪地里划亮的最后一根火柴。
小灰跟我说过,“如果是一只金毛或者萨摩耶,我也会像现在这么难过,却不会这么迫切地一定要找回它。因为它们有价值可以被贩卖给好的主人,捡到的人也会善待它。可毛虫是土狗,又不会讨人喜欢,它的生存就更艰难,所以我就更会不惜一切代价去找它。”
我顿了顿,问她:“那你恨爷爷吗?”
小灰鼻子一下就红了:“不恨,怎么会怪他。”她抽了一张纸巾,声音变得异常温柔:“我没有资格怪任何人,从我把毛虫捡回来那一刻起,这个世界上就只有我对毛虫是有责任的。它生病,它吃得不好,它现在不能好好地睡在家里,都是我的责任。”
整整一年,小灰去过所有的抓狗大队,狗肉铺,花鸟市场,流浪动物中心,问了又问,杳无音讯。最有希望找到线索的公安局不让调出街道的录像,说因为丢失的不是人口。
小灰没有半点办法,咬咬牙继续去贴传单。
接下来只有漫长的等待,这样的碌碌终日中,朋友为了缓解她的难过,拉她一起开了一家公司,跟她说努力赚钱就可以建一个机构专门去收养全厦门的流浪狗,听到这个想法,小灰才强打起精神投入到工作里。但不论几点,只要接到电话那边的人说某条狗像毛虫,小灰都二话不说地赶过去。可它们都不是。小灰去了太多太多角角落落的地方,她把街上看起来像是走丢的狗随手拍照下来,传到网上,希望能帮助同样焦虑的人们。一个又一个主人在她的帮助下找回了自己的狗,而毛虫却一直没有回来。
现在是第二年了,公司经营得很好,小灰在设计公司的logo时加了一只小狗,大家都觉得很可爱。小灰的生活也好像回到了正轨,只是每次和她走在街上,遇到小狗闪过,她的眼神就会不自觉地追上去看。然后立马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接着和我们聊天。没有人说破,我们都知道她一刻也没有忘记过。
这个故事在心里放了很久,因为总觉得里面沉甸甸的,怕自己盛不起。
有时候我们会做很多无用功,比如爱一个不回来的人,比如等一只走丢的狗,心中那么执拗地盼望,你生命里的每一天我都想参与其中,无论悲伤喜悦,无论是沮丧成功,每一刻我都应该出现在你身边,为你付出一切。如果把这个称作愚蠢的话,那大概就是爱人的专利吧。
之前提到陈升的那首关于小狗的歌,叫做《思念者之屋》。
他在结尾唱着,i am living in the “house of missing you".
如果你在街上看到一只小花狗,请转告它,小灰还住在那。
颜茹玉,90后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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