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白的河
作者/照人
“我去下洗手间。”南说着把背包塞给我,匆匆走了进去。
并不真是因为着急才脚步飞快,中学刚认识她的时候,性子比现在还要急呢,听说在大学里也是出了名的快动作,上班之后已经有所好转了。
所以一定要抓紧时间。
趁着南进洗手间时,我把自己的背包放到地上,好不容易才从底下抽出一只牛皮纸的信封,迅速塞进南的包里。
得放得深一点,不能过早地被发现,但太深又容易被折坏。
当我还在犹豫时,南已经跑了出来,“嘿!在找什么?”
“哦哦,没什么。”我抽出手,“拉链好像坏了,一直开着呢。”
“唔。”南说,“是呀,刚才就坏了。”
“怎么坏的?”
“不知道,从山坡上滑下来的时候就发现坏了。”南把包背在身前,“所以才一直这样背。”
“不好意思,请你来做模特儿居然还弄坏了一只包。”
“不要紧。”
南微笑的样子,我知道是真的不要紧。
东西已经放进去了,管他呢。
我们一起向附近的公交站台走去,暮色笼罩着我们,枝桠中露出依稀绯色的天空。
这一小段路绿化很好,路灯的光线隔着树叶照过来,映出了南鼻子和嘴唇的精巧轮廓。
我们刚在一家小饭馆吃了面条。
饭后的南稍稍放缓了脚步,我不时转过头去看她,重重夜色垂下玫红色的手指,我不禁说出了一句不受大脑控制的话。
之后立即觉得非常不好意思,赶紧又说了一大堆类似“其实是说晚上拍照比白天的更漂亮”“下次再一起拍夜景”之类莫名奇妙的话。
之后就走到了公交站台。
我在木头长椅上坐下,南把背包放在我身边,说吃完饭要站一会儿。
这是个多水的城市,我们身后就是一条河流。
我望着她纤细强韧的腰,想起了很久前的事。
中学时代南是运动队的王牌,主攻项目是200米,已经接近了国家一级运动员的水平,而我还在为二级证书死磕。
我和南分属于两所不同的中学,只是偶尔集训或是比赛时能碰到。但因为我们有几个共同的好友,所以还算是经常见面,
我们不太说话,见到时也只是点头致意,但或许是同为运动员的缘故,我总感觉和她之间存在一层独特的理解。
不过很快就到了告别的时候,高二的运动会是我最后一次在赛场上见到南。疾风怒涛般的女子短跑选手,闪光的焦点,那是金色的季节,我似乎还送了什么给她,情书?不是,那是什么东西呢?似乎不太清楚了。
在那之后我在训练中出了一点事故,路跑时撞上了逆向行驶的轿车,于是只能放弃了赛道上的梦想。虽然身体没有留下残疾,依然进入了体育学院,但专业却是四不像的体育新闻,学了半年之后,我申请了退学。
昨天晚上,看了一个无聊的动画。说的是什么都记不清了,总之又是那种土得掉渣的问题,什么“在世界毁灭与你之间毫不犹豫选择你”什么的。
看到这里,就干脆关掉了视频,直接删除了。
在几日前就约好了要给南拍照,是纪念生日的写真。
原本是明天,但由于她工作的变化,提前到了今天下午。
我们约好3点在百花洲公园的高桥上见面。
我跑到桥堍时,听见从高处传来“喂!”的一声,南已经在桥顶上喊我了。
“嘿。两年没见啦!”南挥着手中的湖蓝色的棒球帽。
“这是那时候的——?”我十分惊讶。
“是呀。”南把棒球帽戴在头上,摘下墨镜,“不是你一定要送给我的吗?”
从大学退学之后,我去了更南的南方。
开始各处打杂,之后莫名奇妙地混入了当代艺术的圈子,在南北之间漂流。
初出茅庐的我并没有什么名气,也没有模特儿资源,很多感觉有意思的项目,都因为这个原因搁置了。
后来在网上偶然地遇见了南,想都没想就立刻问她能不能做我的模特儿。
没想到南答应了我,还特意请了假。
应该也没有告诉那时候的男朋友吧,毕竟是我那幼稚又自认前卫的艺术照片。
拍摄那天意外的冷。
最后几乎连嘴唇都冻紫了,在闪光灯下,南锁骨下面的鸡皮疙瘩都清晰可见。
我们从近郊的小丘返回时已经接近天黑。
空旷的公交车,两个人肩并肩坐着,谁都没说话。
那时,一无所有的我怀着愧疚,摘下了头上的棒球帽,说:这个帽子很适合你,送给你吧。
“真的很好看呢。”南意想不到的开心,接过帽子,立即戴在头上。
接着车子拐了一个弯,我们同时向外转过脸去,那是最后的灿烂的夕阳。
后来就靠着这组照片混入了伦敦某个青年艺术节,我也总算作为青年艺术家出道。
不过紧随其后的金融危机,以及种种突如其来的变故,人生的道路又变得坎坷了,虽然有点儿成绩,但这么久的时间,仍然挣扎在“二级运动员”的边缘。
只是看见了帽子,就想起这么多,感觉自己真是有点老了。
在桥上拍了几张之后,南说要去爬不远处的古城墙。
在市中心范围内还有这么长一段荒废的古城墙,真是匪夷所思,不过也勉强算作这个城市的卖点。
我们沿着斜坡来到铁门前,翻过旁边一人多高的砖墙,这才来到城墙的顶部。
草已经很厚了。
回头看看铁门上的旧锁,估计也已经完全锈死。
忽然有种来到了“不存在的场所”的感觉,南背着双肩包,轻快地走在前面,简直像是秋游,这也完全就是“不存在的时光”。
我按下了不存在的快门。
南的美显而易见,可我拍得满头大汗也无法捕捉到那种美感。
数码呀,胶卷呀,连120都拿了出来。
“喂。好紧张呀。”南坐在地上看我,“那么多照相机,现在有拍照的紧张感了!”
“不用紧张。”最紧张的其实是我,我看着她蓝色的棒球帽,再次按下了快门。
我们一边拍照,一边沿着城墙顶端向前走去。
中间南说要把牛仔裤换成白色连衣裙,我自然地转过身,听着近在咫尺的衣物的窸窣声。
城墙倒塌的一段,长起了一片小树林。
在树林的入口,穿着纯白连衣裙的南旋转着身体,朝着我身后的层云微笑。
我忘记要按下快门。
树林再过去,出现了一片草地。
安静的草地是在等待我们。
南坐在草地上,给我看左面额头上那条依稀的疤痕。
“就是这条?你可真不小心。”
自然的就想亲上去,但我只是伸出手,隔着一毫米的空气抚摸着它。
听说是由于加班时间太长,公司的楼道灯又在维修,走得太急,又在接电话,就这样摔了出去,头撞在某个金属物上。
“真是太不小心了。”虽然之前在电话里也责怪过她,但见到了伤痕,又反复说了几遍。
南像个认错了的小朋友低下头去。
那时本想上门探病,打电话去却听说她已经缠着纱布提前上班。简直让人目瞪口呆。但因为不是自己的女朋友,又不能多说些什么。
但隐隐约约的还是牵挂了好一阵子。
走了一会儿就来到了这里。
望着周围温柔的草地,我说:“躺下来看看吧。”
快要五点了吧,橘红色的阳光跳跃在草尖。
南在草地上自然地躺下,轻轻闭上眼睛。
“呵。真好。”
“躺在城墙上的感觉真好。”
“一个人都没有呢。”
“完全是我们的世界。”
南闭着眼睛。
“真想睡一觉呀。”
从刚才开始,南就不断地接了好几个电话,虽然请了两小时的假,工作的事儿却一点也没法离开。
“现在比那时候更忙吧?”
“嗯。有点。”
“那就休息会儿吧。闭上眼睛好了。”
“真的会睡着。”
“那就睡着吧。”
于是快门都无法按下了。
南的睫毛微微颤抖,阳光照着她的嘴唇,虽然不再是少女的肌肤,但那一条若有似无的皱纹,却有着令人颤抖的温柔。
摇摆的秋草,有云的天空,流动的堤岸,默默的树林,一切都融合在一起了。
怔在取景器背后的我,好久才放下了相机。
刹那间,艺术是什么,忽然就好像明白了。
在这之前我所追求的,认定的一切,在浅睡的南的面前,连尘埃都无法形容。
之后立即感觉到了悲哀。
此时此刻,南所拥有的这种美,我无法带走,也没有能力用底片留住。
在这个瞬间中,南却毫无保留地,把这美托付给了我。
像那时候一样——
又要辜负她了——
但却没有办法。
哪怕是为她做一点儿事情。
都没有办法。
我倒转身子躺在南的旁边。眉毛与她的下巴平齐。
后悔了吗?
后悔了。
第一次,如此坦率地回答了自己。
假如——
在她生病的时候,也没有能去探望,这些都不算什么。
即使是想保护她,照顾她,也没有资格。
假如那时候没有退学去追求什么乱七八糟的理想,艺术,自由。
假如现在读完了研究生,或是好好工作了几年,不求富有,至少稳定,那也可以大声地说那句话了。
我坐起身,轻轻用手指按住了脸。
南用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哦,有小虫子,飞进去了。”
南静静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黄昏时,电池就用光了,还有几个说好的场景没有拍,
我又开始后悔没有多买一块备用电池。
但南又接到了一个重要的电话,晚上得赶回公司,有非她不可的工作。
“如果忙就赶快回去吧,我一个人吃饭就行。”
“不行,这怎么可以,说好了要一起吃生日面的。”
于是就在附近找了一家小面馆,南执意要请我吃面。
在去小面馆的路上,南说:记得吗?你以前也送给过我一份生日礼物呢。
“嗯?”
“还记得吗?是很早以前了。”南抬起头,霞光跳进了她的眼睛,“记得是什么吗?”
“是照片吧?”我灵光一闪。
“你还记得呀!”
“是一张阳光透过乌云,照射过来的照片吧?”我忽然想了起来,嗯,过去的种种事情,逃学偷看南训练,记下她的成绩,塞进书包的佚名信……
“嗯!”南很高兴,“一直放在我写字台前呢。搬了几次家,以前的好多相框都压破了,只有它一直没出过问题,真神奇。”
“嗯。真好。”我不知为什么要这样说,“那时候的照片,都还不是数码。它们都是仅限一张,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东西呢。
“嗯,会好好保存的。”南说,“肯定。”
“嗯,好的。”我回答着,不知道是答应什么。
我们翻下城墙,立即回到了市内,南带着我熟门熟路地走向附近的面馆。
今天的生日礼物,我也准备好了。
没有长进的我,礼物也仍然只是照片而已。
感觉十分惭愧的我,在快要分开的时候,终于找了个机会,把那一叠照片偷偷地藏进了她的背包。
“下次再一起去拍有河的照片!”南说着,踏上了面前的公交车。
“小心背包。”我在站台上大声说。
公交车以自然的速度关上车门,在我能够再看南一眼之前,没入了城市流动的灯火。
在那次见面一年后,我们结婚了。
去年年底离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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