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象日记 | 德维伊斯下了几滴雨
作者/乌冬
阿尔的祖母在德维伊斯已经生活了将近一个世纪,她的浴室里还挂着阿尔妈妈小时候用过的澡盆。这里最新的东西是刚刚丰收的野杏、去年冬天落在阿尔卑斯山上的雪、周末带着狗来度假的几个都灵人,以及从远方回来的孩子们。
我们落脚的房子是阿尔的祖父亲手建造的。一幢灰色的小楼,有一个巨大的仓库和两间公寓。一间给阿尔,一间给阿尔的弟弟。两兄弟长大成人以后,也可以做亲密的邻居。他原本是这样想的。谁知道十年前的圣诞节,阿尔从法国带回来一个中国姑娘。他们简单布置了这个山间小屋,度过了一些时光,然后就去了远方。
从杭州到德维伊斯需要24小时。但是对德维伊斯来说,24小时算不上什么。这里曾经是一个独立的地方,后来有时候属于意大利,有时候又属于法国。这些对德维伊斯来说,也算不上什么。阿尔的祖母在战争中失去双亲,被一位严厉但热心的舅母抚养长大。后来她失去了丈夫,又失去了儿子。但是她永远不会失去她的德维伊斯。
我们站在她的露台上,脚下是她的菜园,对面是一山的松树。当清晨的薄雾散去,可以看到松间溪石。只是几年前阿尔上过清漆的窗框,如今又被晒得开裂了。菜园里新种了一种叫“山羊胡须”的蔬菜。除此之外,一切都和过去一样。
我们的女儿一路抱着她的蓝色大象,在飞行中像一袋土豆一样沉甸甸地睡在我们身上,如今终于睡在了她爸爸小时候睡过的地方。她的祖母安娜在集市定做了一个红色带小花儿的毛线姓名牌,布置了她的小床。
在这里,大家都叫她的意大利语名字“cinzia”。“cinzia”有时候还会变成“cici”或者“cicina”,听起来就像这里流淌的山泉水一样清甜。久久不曾谋面的家人,围绕着她,环抱着她,凝视着她,用甜蜜的、软和的、年轻的声音和她说话。
曾祖母做了星星形状的意面,由祖母一勺一勺喂到口中。
可怜的小孩,现在你有祖母了,是不是可以吃胖一点了。
婴儿像一把火炬,在大人们之间传递。只有实在腾不出手的时候,才把她放在一个移动围栏里面,再把围栏放在屋子的正中间。婴儿的新鲜劲儿远远没有过去,在里面兴奋地玩耍。阿尔则蹲下来,摩挲着围栏上的网布,说还能想起小时候自己的脸印在上面的感觉。
没有什么地方比德维伊斯更适合谈论过去。或者,在德维伊斯,只有在谈论过去的时候,时间才又开始流逝。阿尔在中国待了太久,开始觉得家里的点心口味太过于甜腻。他的妈妈便说起自己上学时在咖啡里放上四五勺糖的往事——然后是外婆的故事:“但是我的养父母,从来不往咖啡里加糖,好省给我们小孩子吃。”
他们谈论活着的人,谈论死去的人。就像谈论加糖和不加糖的咖啡。反正都要使用过去时。有时候,他们也会提到我的妈妈。很奇怪,在中国亲戚们小心翼翼地避免提起她,在这里倒是相反。阿尔外婆说她常常想到她。我说,我也是。
于是我也和她们说了另一件事。妈妈下葬的时候,天空中下了一分钟的小雨。办丧事的人说这是什么好兆头,我完全不相信。但是当我们刚刚到达德维伊斯,当我们时隔多年再次相聚的时候,德维伊斯的天空中也下了几滴雨。在一无所有的德维伊斯的天空中落下,温柔地拂在我的脸上。
我说那一定是我妈妈吧。她们说,一定是。
时间流逝的另一个证据是,孩子们会变得更大,老人会变得更老。当然,时间在老人身上往往是更加残酷的。我们原本要去阿尔的另一位祖母家里吃饭,那是一位精致的老太太,一辈子都在家里做大小姐。现在却只能去养老院里看她了。在疫情中的某一天,她突然放弃了假牙,放弃了行走,放弃了进食和睡眠。最后不得不被安置在全天候有人照料的疗养院里。
我们去看望她的那一天天气很好,她坐在轮椅上,一只眼睛已经看不见了,脚上穿着棉鞋。
她不停地拥抱婴儿,亲吻她的手臂和小腿。但是我残忍地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次。
还有一天,我们在露台晒太阳,听见隔壁传来流行音乐。我记得那户人家有一个热爱滑雪的小男孩,叫弗朗西斯科,大概十几岁的样子,常常和我们一块儿玩。“弗朗西斯科!”阿尔大喊一声,结果叫出来一个长满腿毛的青年。
他怎么变成这样了!我一边在心里暗暗吃惊,一边又忍不住想: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孩子要长成大人,这么多的大人要过完这一生,难道命运真的有时间顾及所有人吗?
阿尔则在担心弗朗西斯科的头发。毕竟他的爸爸很早就秃了。
于是我继续想:难道命运——真的有时间顾及所有人的头发吗?
我不愿继续思考。因为害怕虚无。
我觉得自己坐在一辆熄火的汽车上,这辆汽车又停在一艘巨大的游轮上。我不知道这艘游轮要去往何处。
乌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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