痘
作者/方慧
一、
晚饭特意约在那家日本餐厅。我早早到场,生怕出现一点差错。
那家店装修粗糙,白炽灯套着一层纸罩,顺着细细长长的电线吊下来,悬在头顶上方。整个屋子昏暗,黄橙橙。坐在这里吃饭,看不清我脸上的痘。
我的两边脸颊,均匀地分布了一些绿豆大小的痘印,黯灰色,粗粗看上去,像是脸没洗干净。这没有问题,抹上一层薄薄的粉底就解决了,我苦恼的,是那些痘印之上冒出的新痘。那些痘生猛,锃亮,颗颗饱满,什么粉底都盖不住。
我把那些痘掐破,挤干净,这样它们就不再鼓着了。抹完粉底液,我用新买的强效遮瑕笔去点涂它们,再用指肚匀开,最后,往整张脸上扫一些散粉。出门前,我再三确认,镜子中的自己,面部白净,光滑,看不出任何瑕疵。
店里人不多,除了我只有一桌人。我选的座位背光,靠窗,简直是完美。闻着邻桌的肉香,我跃跃欲试。
等了一会儿,他就来了。带着比我迟到的拘谨,他像打了鸡血似的傻笑个不停,眼睛都眯起来了。我觉得,他比微信头像上面看起来更年轻一点,也许比我小三岁以上。
我们面对面坐着,一小眼一小眼地打量对方。我选的座位果然是好的,坐在这里,比别的座位更加昏暗些,显得人皮肤通透,五官柔和,另外,窗外的霓虹灯隐约映到面前的人脸上,还能制造出一种朦胧、梦幻的感觉。
我知道在他眼里我也是一样的,看他就等于看我自己,我感到放松。
“看什么?”我说。
“我在奇怪。”他说,“你这么好看,为什么那么不愿意见面呢?”
见面是他提出的。
他不是我唯一在聊的人。我的微信通讯录上,有很多个他这样的人。我跟他们像“模拟人生”里面的男女朋友一样,每天只是通过手机,给对方一点安慰,再索取一些。有一些人,我们聊完了,榨不出新东西了,就不会再聊了。有了新的人,就把他们换下来。
但是他是例外。他似乎大学毕业不久,精力旺盛,好像永远都榨不干。他时不时地给我发照片,“这个菜我做的,怎么样?”“看,我和朋友在打架子鼓呢,想看我表演吗?”“这个楼造型奇特吧,我每天上班都路过这里。”
“是噢。”我松散地回他。
“我想你了怎么办?”
“自己撸!”我并不接腔。
“不能见面吗?”
“不能。”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我独自醒来,那个纠缠我很久的心愿再次涌上来,把我缠得透不过气。
我掏出手机,微信上面首先是他的三条未读消息,我听也没听,就噼里啪啦打字,“你想什么时候见?”
这会儿,他专注地盯着小火炉,不停地给那些雪花牛小排翻身。那些肉发出“滋滋”的声响,很快就由粉色变成了灰色,油缓缓地渗出来。我发现,他的五官特别清楚,每一个器官之间的距离也恰到好处,属于那种并不出众但是也没什么可挑剔的长相。而且,和大多数年轻男孩不同,他的衣领啊,袖子啊,发根啊,都很干净,没有任何异物。
他给我夹一块肉,我蘸蘸酱放进嘴里,肉很香。
我们没怎么说话,但是整整吃完了一盘大份的雪花牛小排,他兴致很高,又叫了一盘。我们没有点这家店的招牌米酒,我不能喝,而他看我喝的是橙汁,也点了一杯一样的。我喝下一大杯橙汁,很快就往洗手间跑。
我觉得挺好的,一切都挺好的。我有些庆幸也有些沮丧,如果我没有痘,也许愿意跟他好好谈个恋爱。
但当我从洗手间出来,回到座位上,麻烦出现了。
座位上方一只硕大的灯管,不知什么时候亮了起来。
太亮了,餐厅里原本黑咕隆咚的几个角落,此刻都一览无遗,连一只苍蝇都藏不住。
他笑嘻嘻地,像在等待表扬似的。“我觉得这里太暗了,就把大灯打开了。”
“太刺眼了吧。”我低下头,慌张地去夹肉。
他环顾四周,认真地琢磨我的话。过了一会,他说,“不会啊,你是不是眼睛还不适应,过一会就好了。”
“好吧。”我说。
我暗暗搜寻了一圈,只有他的身后墙壁上有一排开关。如果开关在我这里,我可以二话不说把它关了,再慢慢找个理由。可是在他身后,我得绕到他面前,才能这么做。
绕到他面前,他就能看清楚我的脸。
我的脸上,补了一层又一层的粉底液、遮瑕膏和散粉。在强烈的光线下,便会显露出不均匀的质地。不久,烤炉的热气不断地喷到我的脸上,它们就会脱落一部分,下面那些痘,就会像这个餐厅里的死角一样,毕露无遗。
他兴致勃勃地去捣鼓那些剩余的生肉,把它们放到烤炉的篦子上,摆成一圈圈。
“这家店肉质不错啊,你挺会挑地方。”
我点点头。
碗里多了两片肉,有一片有点焦,又被他夹回到自己碗里了。
“吃肉特别解压,大四暑假我和同学去了一趟内蒙古,在那边吃了特别好吃的羊肉,不加任何调料,就很香了。对了,还有酥油茶,现在我们在市面上买的酥油茶,都不是正宗的味道。”
“是吧。”我点点头。
“不过东直门那边有一家西藏餐厅,他们家酥油茶也很好喝,有机会我带你去。”
“好啊。”
他停下了动作。也许是眼睛被熏得不舒服,也许是还想看得清楚一些,他从包里掏出一副近视眼镜,戴起来。
他戴起眼镜,我就看到他大学时的样子,生涩,青梆梆的,也许是数学很好,但是不敢主动和女同学搭话的那种。
我留意了一下,镜片不厚,应该不超过两百度,但还是给他增添了几分敏捷,似乎什么都逃不过那双眼睛。我用双手撑住额头,头埋得更低。
“你困了吗?”他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反常,手上还在忙活着。
我摇摇头。
“头疼?”他放下手上的东西,看了过来。
我摇摇头,始终不抬头,手也不拿下来。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他关切的目光直逼过来,手伸到我额头前,犹豫着要不要摸一下,我一阵烦躁,甩开了他的手。
我们都有点傻了,沉默着。最后几片雪花牛小排在篦子上滋滋响着,慢慢失去水分,蜷缩着。他不解地盯着我,而我盯着慢慢散发出焦味的牛小排。
我能感觉到我脸上的粉底也在慢慢失去水分,变干,我想象着我脸上的变化:痘痘表层结成小颗小颗的粉痂,掉落下来,暴露出痘痘本来的颜色,黯红色,痘痘边缘那圈干裂的皮往外张开,而痘痘破口里面,因为填满了粉底和遮瑕膏,形成了一个惨不忍睹的实心圆。我很清楚那是什么样子,上回就是这样。而这一切,现在都在他的眼皮底下,肯定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过了一会,他问,“是不是我的话题太无聊了?”
“不是。真的不是。”
“对不起啊,我其实挺闷的,我以为吃的话题比较让人好接受一些。”他满脸沮丧。
“没事,”我说,“我们走吧。”
二、
他订的宾馆就在附近。
我们一前一后,走在人行道上。我把他甩在身后,并不回头去看他。他竟也配合着,不追上来也不搭话,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空气里面全是冬天夜晚特有的那种味道,凉丝丝的,有一点点甜,有一点点呛人。
我觉得挺好的,一切都挺好的。如果我没有痘,也许愿意回过头去亲吻他,我们可以谈个不错的恋爱。
那个微乎其微的渴望再次涌上来,缠得我透不过气,我决定再试一次。
我回过头问他,“怎么走?”
我径直冲进宾馆的卫生间,没有犹豫,打开水龙头开始洗脸。
没有抬头看镜子,那太残酷了,我只是洗脸,双手在脸上狠狠地搓,然后看着乳白色的水在洗手池里打几个圈,缓缓漏下去。
我打算洗干净自己,再从头到尾,精心仔细地化一个全新的妆。
我不想再放弃了,这次。如果没有痘,我有很多次机会可以和喜欢的人谈恋爱,一起睡觉,一起醒来,一睁眼就看到他的脸,我们可以亲吻对方,再赖一会儿床。
再过两个月我就满三十岁了,我渴望的一切都渐渐褪色,变得可有可无,只有和喜欢的人一起醒来、赖一会儿床这件事,反而在我的想象中越来越生动鲜艳。我想再试一次,如果还不成功,那就算了。
其实,原本我也是那种货真价实的美女。
我身材匀称,皮肤白皙,有一张瓜子脸。我的眼睛不大但眼仁乌黑大颗,双眼皮,睫毛浓密,看上去毛茸茸的,现在很少成年人有这样的睫毛了。我的嘴巴小小的,窄窄的,但是肉感,饱满,而且常年像涂了口红一样红,牙齿也异常的白。
上高中时,我们的语文老师是个大学刚毕业的小青年,他在讲到“唇红齿白,云鬓蛾眉,秋水盈盈,嫣然含笑”的时候,特别地看我一眼,接着全班都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我,开始起哄。
只是,当时我一点也没发现,那就已经是我的巅峰时期了。自那以后,那种漫不经心的美丽就离我越来越远。
长痘就是高三暑假的事。好像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先是额头上密密匝匝的小脂肪粒,然后是嘴唇上方几颗豆大的红包,很疼,然后,就是脸颊两边了。所有人都告诉我,是压力大,很快就会消下去,我也告诉自己,很快就会消下去。
大学时,我交往了第一个男朋友,我也告诉他,这是暂时的,我只是最近生物钟不规律,调整过来,脸上的痘就好了。
有一天,我们俩在宾馆一觉醒来,他睁着朦朦胧胧的睡眼,被我吓了一跳。“你怎么这么多痘?”
我用被子蒙住脸,安慰他,“没关系啊,我去药店买了药膏,应该很快就好了。”
“这句话你说了无数遍了。”他说。
后来我开始化妆。
一开始,我只是想遮住痘痘,内心我还是想治本。我早睡早起,时不时去跑步,周末报了瑜伽班,戒掉了辣的食物,去医院看医生,拎回来大包小包的中药泡着喝,搜遍淘宝销量靠前的治痘药膏,一一买回来试用。只是,每次去见男朋友,我都得化个妆,睡觉也不卸妆,晚上调好第二天的闹钟,早上在他醒来之前去卫生间补妆。我的男朋友,再也没有抱怨过我的痘痘。
这样一来,我的痘痘不但没有好起来,反而越来越严重。我只得不停地化妆,眼睁睁看着它们愈演愈烈,再往上补更厚的妆。
卫生间门外安静了下来。
我要动作快一点。我把手伸进包里,掏出我的化妆袋,我要先涂面霜,保湿精华,再涂上妆前乳,做完这些步骤,才可以化一个无懈可击的妆。于是我想起,出门匆忙,这些东西我通通都没有带。
我环顾四周,哪怕有一只最简单的大宝sod蜜也好啊,可就是没有。
如果不先保湿,而是直接上妆,妆容就会迅速变干,再次发生刚才的麻烦,我已经没有力量再经受一次打击了。而不化妆,我是没办法走出这扇门的。
我回过头,呆呆地看了看镜子,那张脸,没有一处是完整的皮肤,脸颊和额头密密麻麻,布满红色的疙瘩,那是那些被冷水刺激起来的痘印,而戳破的那些新鲜的痘痘,也许是因为粉底的作用,破口里面开始糜烂,渗出颜色诡异的液体。如果这是一张天花患者的脸,那么再正常不过,可这是我的脸,我此刻的样子。
卫生间门外响起电视的声音,也许是什么热饮的广告,反复在说“暖洋洋,暖洋洋”。
我蹲下身来,手指在地上乱划。地上铺满雪白的瓷砖,瓷砖上淋了一些水滴,我用那些水滴画画,我想画一头大象,但是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水总是自己淌开。
偶尔能听到他在外面走动的声音,他始终没有问我些什么。我想象他的状态,也许是等急了,躺在床上看电视,或者玩手机,也许想要离开了?他会以为我在干什么呢。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恢复了安静,电视好像也在我没留意的时候被关了。我的腿和脚很麻,我知道我不可能在卫生间里躲一辈子,我艰难地站起身,等待腿上的麻劲过去,然后,打开了门。
他已经睡着了。这时我才注意到他订的是一间两床房,他在远离窗口的那张床上躺下了,他仰面平躺,睡姿规矩而拘谨,好像打算随时醒来。
我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的门,下楼,奔向便利店。
三、
我主动钻进他的怀里。
我回来时他还没有醒,这会儿好像被我吓坏了,他盯了我很久,才敢确定似的。随即,他温柔地搂住我。
而我,早早化好了妆,并且把房间里的大灯通通熄灭,只留下一盏微弱的床头灯。
化了妆的我,又恢复到我最美丽的样子。我面部白净,光滑,看不出任何瑕疵。我大胆地抬起脸去和他对视,我亲吻他,泄愤一样对他施展一个成熟女人的魅力。
可是他挡住我动作着的手,他说,“我太困了,可不可以就抱着你睡觉?”
“好吧。”我松开。
“对不起啊,你不要多想。”
“不多想。”我转过身,背对着他睡下。
本来我想要的就仅仅是一起睡觉,一起醒来,一起赖一会床。
我尽量不让被子碰到我的脸,以免弄花我的妆,他在身后扳我的肩膀,想让我和他面对面,但我突然没力气翻过身去,也许刚才下楼找润肤露耗费了太多体力,也许我也困了,我没有回头。
“我挺喜欢你的。”他迷迷糊糊地说。
“嗯。”
“刚才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嗯。”
我们松松散散地说了不少话,到最后自己也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异性睡在一起了,陌生而年轻的身体发出的热气,此刻让我觉得有些晕眩,不真切。而他频频在睡梦中伸手搂住我,又让我确定这分明是真的。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一觉醒来,我的初恋男朋友回来了,他坐在床头盯着我,我惊叫一声去摸自己的脸,奇怪的是,我的脸光滑,平整,我的意念驱使我看着自己,那张脸没有化妆,白净,通透,没有一颗痘痘。我的初恋男朋友跟我说,你不知道你有多美。
我哭了,很快,我就把自己哭醒了。宾馆房间里一片死寂,阳光白得刺眼,除了我以外,空无一人。
我知道会是这样,每一次都是这样,越是想象得太过生动的事情,越是不可能实现。也许我很早很早就该死心了。
我打开电视,看了半集《甄嬛传》,过了一会,还是没有人来敲门。我收拾好东西,退了房。
回到家后,我收到了他的微信。他说,“你已经走了吗?”
我没有回。
“我出去买了点吃的。”
我没有回。
过了很久,他又发了一条,“是不理我了吗?”
“是的。”我回答他,“我对你没感觉。”
方慧,90后作者。已在「一个」发表《微博自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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