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某日某首歌
作者/高晓松
其实这世上本无音乐,音多了,就成了乐。
小时候觉得音乐属于很远的地方,电视上听见的是《边疆泉水清又清》,跟妈妈学黑管吹的是《重归苏莲托》,和妈妈夜里潜入单位偷纸和油印机印了歌本放学后去中学卖给大哥哥大姐姐,五分钱一本,卖的是《深深的海洋》。
这些我都没见过,边疆、苏莲托、海洋。但我知道它们的味道,小调的,蓝的,一起一伏的。中学家里有了三洋4500录音机,夜里很晚会偷偷听电台里的美国歌曲,red rivervalley、greenfield、riverofnoreturn,山谷、田野、河流。有好几个声部的,辽阔的,远的。
被教育必须听的是《蓝色多瑙河》、《维也纳森林故事》,绚丽的,金黄的,永远没有黄昏的,人们。
慢慢的,我家墙上的世界地图成了我的挚爱。那些久远的音符里牵扯出的一座座城池原来都还在。有一天,我忽然对家里人说:你们考我吧,我能背出全世界每个国家的首都。
他们大吃一惊,不知是否那时就决定让我将来学理工。
第一次看见海,大失所望。铅灰色的,无爱的渤海。
后来看见了许许多多的海,包括名字就很音乐的爱琴海。渐渐明白了人为什么发明了音乐。当你面对一种永恒的节奏,又不知她从哪里来,来做什么时,你是没办法和她说话的。说话需要回应,而歌唱只需要倾听。海不能回应什么,但可以永远倾听,互相倾听,朝潮朝落,长涨长消。那时人们歌唱了,并且,全世界每个隔着千山万水的民族居然唱出了一样的音律,每隔八度一循环的十二平均律。不需要翻译,互相心领神会,所有的乐器都可以在同一个调上合奏。不论是来自中国的仙鹤腿骨还是来自德国的秃鹰翅膀。
长大了,不能纵横四海,也要浪迹天涯。必须独自开车走遍世界。
某年某日,开车穿过绵延的隧道,冲出阿尔卑斯山,从因斯布鲁克往萨尔斯堡飞驰。路中间开满鲜花的隔离带,阳光透析的森林,有着乐谱般格栅的小房子,古早如梭。萨尔斯堡弦乐缭绕,我不去粮食街9号,我不要去看莫扎特的小屋,我坐在广场听悠长的阳光拉琴,仿佛回到什么地方,什么时光。
再向东开,一个个距维也纳多少公里的路牌如老情人归来的时钟滴答。我猛烈建议大家第一次去梦回之地都选择开车,那些路牌上逐渐缩小的里程是生活的礼物一层层拆开的包装纸,是和梦中情人做爱前脱下的一件件楚楚衣服。
维也纳第一夜,我躲在多瑙河桥洞下的暗淡处,大醉。把两只靴子纷纷投进河水,大呼多瑙河请留下我足迹。然后光脚在街头漫步,人们看我,看穿越回来的我。
某年某日,在那不勒斯登上人迹罕至的圣埃尔默城堡,为了曾经激励过我的那首歌st.elmo’s fire。城堡顶上,只有我和一个美国老太太。老太太喋喋不休批评欧洲天主教的腐败,教堂巍峨,人民挨饿,云云。我微笑听着,看着起伏的远处。
没有gps的时代很好,可以看辽阔的地图,而不是显示屏上仅有的一条路。我坐在那不勒斯的黄昏看地图,发现南方有座小城叫sorrento,忽然心头一紧,响起了《重归苏莲托》。马上问周围的意大利乡亲这个sorrento是不是那个“67123133”?刚唱一句,热情的意大利南部人们一起高唱“23424266,67176733—”就是她!
沿着悬崖峭壁凿出来的窄窄的公路,有些地段凹进去上不见天,只剩右手月
光洒满清辉的大海。偶尔凸出一个只容两三辆车的停车点,我停下车,点根烟,呼吸。
夜里来到这座小城,旅馆都满了,睡在车里,看着刺入地中海的半岛峭壁上孤悬的苏莲托,我想我应该哭泣,于是哭了一会。第一首从我指尖奏出的曲子,第一次让我觉得音乐属于我的地方,我找到你了,这里就是远方。
某年某日,第一次到洛杉矶,带着琴和行李,沿着一号公路在海边开,看见一条叫ocean avenue的街,名字好听,拐上去,慢慢开。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远处一盏黄底蓝字的灯箱,上面写着“hotel california”。生活大爷,你对我真好!
简朴的木质小旅馆,喜欢。窗外就是沙滩和海。栈桥上有旋木,远远的五光十色。斜对面有家叫“天狗”的偷偷卖鲸鱼肉的海鲜馆,里面的服务员都是在好莱坞拼得黯然神伤的年轻男女。我认识了一个会说英法西语的哥伦比亚大帅哥waiter,像他们民族的排箫一样孤独,随身带着自己的照片和简历,已经34岁。我说我拍过电影,小电影。他给我菜单上没有的鲸鱼和他的简历,说以后给我留座。
我后来正式定居洛杉矶前的许多次来,就住在hotel california。直到去年老徐来,我还推荐她这家旅馆,她住了两晚,不喜欢。
因为《深深的海洋》、《啊朋友再见》,南斯拉夫分裂时我黯然神伤。
因为《一条小路》和一首妈妈给我唱的不知名的骑兵之歌,我在莫斯科红场抱着吉他用中文唱起了他们的岁月。
我开车穿过美国,每个歌中唱过的地名:massachusetts,mississippi,alabama,san francisco,sunset boulevard都觉得温暖。
我没找到scarborough fair,每次路过临时摆开的fair,都下意识看看名字。因为那句永远的“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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