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
作者/周耀辉
(《一个身体》系列)
一根头发究竟有多重?
每次我看见头发随着剪刀一撮一撮地掉在地上,散开来散开来,其实就是一朵又一朵黑色的花,绽放了,然后我就肯定,一根头发的轻重有如一根花蕊。
我拿着扫把把刚刚离开的客人留给我的头发慢慢扫走,扬起了一些香气。刚才这个女生的头发真细。
你在跳舞啊。
我从我的花香之中抬起头来,是小玥。对,她约了我这个时间来剪发。我在跳舞吗?我顺势看了一眼发廊到处挂着的镜子,到处都是我和扫把,果然像是一对舞伴,我明白这透露了我的寂寞。
把死物亲近得像人,不是寂寞,是什么?
诡异的是,当小玥躺在我面前,头对着我的肚子而垂在白白的瓷盘上的时候,我居然觉得是我的玩物。
我用暖水冲洗着小玥的头发,然后是洗发乳,然后是我用十根指头抚摸着她的头发,冒起来的泡沫像是我替她戴上的一顶帽,纱做的。
我们的头发,一生当中,究竟让多少人接触过了。
我想起第一次接触小玥的头发,是中学刚毕业的时候,是好同学好姐妹了,她叫我帮她染了一头的绿。为什么是绿?我问她。她答,因为你喜欢绿啊。
然后,她帮我染了一头的红,因为她喜欢红。我们还在红红绿绿的指头上画了好几块脸,胡胡闹闹地做了一场戏。
可以做的,必须要做,离开中学了,谁管得了我的头发,小玥开心地说。
毕业之后,她顺利考上了大学,我转了几份工作,才当上剪发学徒。途中,我跟小玥就失了联络,不是没有她的电话,是越来越少接触了,各有各忙。我们这一代,大概再也没有真的失了联络,是失了联络的心。
有次,我们一群同学聚会,小玥从国外留学回来。头上居然还是绿的,是一直染着吗?
是啊,你信吗?小玥亲热地拖着我,说。
染过很多颜色了,现在是绿,真巧,就再次见到你,听说你是理发师,给我一张名片,改天找你。
小玥住得离我们发廊比较远,她没有成为我的常客,偶尔出现的时候,总是找我帮她彻底地弄个新发型,改过头,换过面,踏进发廊跟离开发廊的,仿佛是两个人。
在我的客人当中,大概可以分了这两类,一类就像小玥,一类从来不改不换,居多。
慢慢我就得到一个结论,凡是来找我改头换面的,一定是生活里出现了很大的变化,或者是,渴望出现很大的变化。而那些从来都在剪同一个发型的,我觉得她们一定过着沉闷的日子。剪着剪着,几乎剪到她们的脖子去。
其实也是我羡慕有些人能够找到安稳,才讨厌她们不变。
头发是从心里长出来的。
过了几天,小玥果然来找我:拜托你啦,帮我把头发统统染黑吧,对了,还有方法把它弄直吗?
她大概从我的眼神看出我的疑问,说:是我男朋友啊,认识半年了,我想,是认真的,那天他跟我说,可不可以改了这头绿发弄回黑色,最好留长,你知道吗,他还抛了一个我好久好久没听过的词来——清汤挂面!真不晓得他从哪儿听回来的,我一百年没听过这四个字啦,现在的方便面,面条都不是直的,挂什么面,不过,看他连清汤挂面也说得出口,好吧。
小玥还笑了一下,恰好透露了她一丝心虚。
做我们这份工作,不但靠一双手,也靠一对耳,听啊。我的客人,尤其是女的,都爱说,对着我这个不熟也不完全陌生的人。有时候,我怀疑她们找我不是为了剪发,是为了里头的纠缠。
头发是从心里长出来的。
然后,我也学了,很多话不是说给人听的,是说给自己听的,听得多了,连自己也说服了。
谁管得了我的头发,小玥当时明明是这样说的。
我们可以对世界如此叛逆,却可以对爱人如此温驯。
我好像明白,也不真的懂。忽然毫无理由地想起,我们的手掌从来都是光光滑滑没有毛发的,是否因此,很想很想抚摸有毛发的地方,如头。当中的叛逆和温驯,是否如此。
后来,小玥找了我好几次,每次不是交了新男朋友就是刚分手,不是为了讨好就是为了厌恶,总之来到我面前的时候,就说,帮我弄个新发型。
我看啊,上天不让女人秃头,就是给我们这个特权啊,弄个新发型,什么不可以从头来过,对啊,就是从头来过,哈哈,小玥说。
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我再没有见到小玥了,直到在路上碰到她和她的l。他们拉着手。
l的手指很长,而我在想,他有认真地抚摸过小玥的头发吗?后来,我收到他们结婚的消息,不过,我没有去吃喜酒。
可是,为什么她约我今天剪发呢?难道要离婚吗?
帮我把头发统统剪掉吧,小玥望着镜子里站在她背后的我,说。
统统剪掉?
对,刮光它。
原来l对小玥的头发过敏。
是最近的事,看过医生了,都不知道如何处理,反正早上起床的时候,l总是拼命地抓啊抓,身上一片一片的红着。
对头发过敏?我没有追问,拿起剪刀一撮一撮地把小玥的头发剪下来,再用电动的,替她刮个精光。我想起那时帮她染了一头的绿。
没有头发的小玥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我感谢l。不是因为他有这样的过敏,我永远不会看到没有头发的小玥是如何的漂亮。
好,我明天必须记得感谢l。是的,l也是我的客人。那次在路上碰见他们之后,某天,l突然跑来我的发廊,找我剪发。我没有问他如何找到我的地址,只是非常清楚他想见我。
我从来没有告诉小玥l那天来找我。我也没有告诉小玥其后l常常来找我,有时不在发廊。
他想见我,我也想见他,就这么简单,虽然我们的理由不同。假如小玥不再找我剪发,我唯有从她丈夫口中知道她的近况。
明天,他约了我剪发。我首先会感谢他,然后我可能问他是否真的对小玥的头发过敏,如果真的,也许我会把待会扫起来像花蕊般的头发弄碎再放在l喜欢喝的黑咖啡里。
花咖啡。
如果他因此死了,那小玥应该又会来找我吧。从头来过。
周耀辉,香港填词人,香港大学文学院毕业,主修英文及比较文学。承认是周耀辉词迷的词评人梁伟诗曾这样表述“香港三大词人”:林夕多情、黄伟文摩登、周耀辉另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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