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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旅途上我想到的五件事情

二向箔2023-07-12 09:09:31文章·手记146

在旅途上我想到的五件事情.jpg

作者/陈功


热爱与困境,阶级与别离,每个人都有问题,如果能用一趟无所负担的旅途来想清,那该不该出发?


108的深夜像铁板上的锈斑,星星点点的光,山腰宅基地里的光会暗一些,路边大卡车的光会亮一些。在京昆高速上跑了一个小时,瓢泼大雨,成排的大卡车,如果你们仔细观察过大卡车的屁股的话,就知道在夜晚其实是不太分得清有没有打转向灯的,因为左右两边的灯会一直闪。开一百四就算了,时不时还加塞,加得我脚趾头跳秧歌,音响里《波希米亚狂想曲》让我颅内高潮,视线模糊。

飞驰的光会通过凝成一条线的形式把自己的美延伸出去,但那种美只是转瞬,是虚惘,跟人的青春一样,一截一截地散在黑暗里。散去之后你才有机会看见更多的光。

这很像是一篇小说的开头,但这不是小说,貌似也没有杂文的结构,所以称它为碎碎念。说回旅途,很多时候走起来比静下来更能够想清楚一些事情。我从小看一些公路小说启蒙,久而久之就对一些流动的事物充满了热情,那其实你细想流动这件事的背后,也有一些无可奈何的、悲剧的张力,比如人与人之间就是流动的,许多看似固若金汤的相聚,其背后也有一定的时效性。这事本身就特古希腊悲剧,有一种耐人寻味的命运色彩。

雨里看见服务站就像是看见归宿,我真是冒着生命危险在几辆大卡车之间变道,弗莱迪摩克瑞扯着嗓子唱,“妈妈,我刚刚杀了个人!”我把车泊在了公共厕所入口,冒雨去买了一包烟,紫云,城市里卖14,高速上卖20。焦虑地等待了十分钟后,发现等待这件事本就容易放大焦虑,于是打开副驾上的电脑开始写东西,碎碎念,它的好处就是时刻记录着我生命的心得,说不定哪天就能被我用在小说的创作上。

出发前在另一城市见了一位很多年的老友,老到我一路都在纠结这个面是不是非见不可,这哥们本科毕业后去了南京大学读研,研究生毕业到某市区的大院子里工作。工作时间也很紧张,抽了十分钟我俩在河边聊天,聊了一些关于生活和工作,很多东西都没法写,因为涉及机要了。我说,我最近打算要出去看看,去何新的城市,甘肃,毕业这么久了也没去看看——何新是我小说的女主角,也是我现实的前女友。他每次说话的语气特别浮夸,浮夸得就好像在称赞一部科幻电影里的超现实:哇偶你他妈,打算怎么走?我说,就往北方走,反正就一条道。他说,道跟道还是不一样。我说,就国道。院子的保安说,刚给你俩拍的合照忘保存了,来再拍一张。

我朋友是典型的耙耳朵,重庆人,跟他女朋友快二十年的青梅竹马了,从小山村一起读出来,全读成了符合人才引进政策的高学历。特苦恼地说,自己这工作啥都好,就是又要和女朋友异地了。我开玩笑说,那不是挺好吗,对四个人都好。他说,你他妈,大学就异地了四年,研究生总算考一起了,好景不长,工作了又异地。我问,谈了快十年了吧。他说,快十年了,挣点钱就结婚。我说,你小子打算要自掘坟墓了。

告别后我回广元取车。沿着一条确切道路的好处就是,只要出发的方向确定是向着北方,那无论如何我都能到自己的目的地。我一开始就给林志玲静了音,心想,不就一条路吗?再打开的时候发现自己都快一路向南到成都了,于是掉头。在路上我总想我朋友和她女朋友这事,期间也想到了婚姻。

现在很多人都在批判婚姻嘛,觉得这个事特别反人类、反人性,对男方女方都是一种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但实话说你想,如果缺少了婚姻这项人为设定,那世上很多伟大的爱情该往什么地方安放呢?就比如说他俩如果放在一段故事当中,那结局除了结婚就只能殉情了。这个世界的龌龊在他俩身上失效了,在爱情面前失效了。所以让我来说的话,结婚证永远是对一对痴情男女的嘉奖,而不是到了岁数你需要去完成的一个任务。

这是我想说的第一件事。

 

在一个陌生城市的陌生酒店,我潦草地写了一些东西,它的好处就是时刻记录着我生命的心得,说不定哪天就能被用在小说的创作上。无独有偶,醒来在公众号后台收到一高中生读者发的私信,说功哥,我写了一篇文章,你帮我看看我有作家的天赋吗?

我自己都觉得害臊,因为自己就不算个作家,除了鲁迅和博尔赫斯之外,长篇小说是检验作家的唯一标准,你见过哪个作家跟我一样没有发表过实体书啊?文艺爱好者而已。看完小朋友写的东西,虽然很短,但是特有天赋,我问你上大学还是高中啊?他说,高中。我说,那你还是好好读书吧。

我要说的第二件事情就是写作,写作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不为钱、不为名、甚至写很多东西的时候根本就不在乎能不能发表,我喜欢像溺水一样沉进一件事情、并且无法自拔的感觉。而写作就像开车一样,是让我沉进去的一个媒介和载体。韩寒在电影取名上已经提示了我们,only fools rush in,傻子才会陷进去。

那,写作究竟是什么呢,写作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哈姆雷特式的问题。我只能从我的角度出发,认为写作是一种反抗,我在试图用它去对抗生活的病根,对抗人性的病根,也对抗我本身性格上的一些劣根性。出发前我的状态就不是很好,不知道是不是入戏太深的缘故,写完《沉都》之后在沙发上瘫了一整天,真是瘫着,连手机都没力气举起来。我觉得自己这么多年了就跟一根弹簧一样总是绷着,这个事我必须干好,那个事我不能干差,心里面总是有一堆的假想敌,怕被人打败,怕成为笑话,也怕对不起年轻时候的自己,心里包袱太重了。

这么多年,挫败是我生活的主旋律,不被理解是常态。这跟我不走寻常路的个性有关系,跟我不爱解释的性格也有关系。比较缩影的一件事是刚到成都念高中,本来基础就比别人差,每晚窝宿舍楼道里熬夜读书,累死累活总算考了年级前列,被班主任拉到办公室质问:说,你到底抄的谁的!上了大学学能源,学校不错,专业前景也挺好,加上还是风口,平稳毕业估计现在也能拿二三十个了。但又一门心思搞文艺,搞得又没什么成果,一篇文章四五个人看,经常走路上会撞见同班同学在前面议论纷纷,以为是那种追梦赤子心的佳话,凑近一听才知道别人把我当笑话。后来算是发表过一些作品了,心想这次证明自己了吧?没想到还是被一些不那么理解人物典型的读者、朋友骂,写了一坏女人就说我在表达女人坏,说,你除了会编造女人出轨、被包养、当小三,还会其他的吗?某一段时间,自己一度抑郁和愤怒,我不被他们理解,同时也不理解他们的不理解。后来我在一篇小说里面写了一句话:人很多时候的愤怒其实是来自糟糕的生活而不自知。我那时候的生活太糟糕了,一塌糊涂,一事无成,一败涂地,所以我只能愤怒。

现在反而接受了这种设定,同时也逐渐明白,人与人之间,别人也真的是没有义务去懂你。所以在愤怒过了头呢,我想,在很多时候我们之所以会有不被理解的困扰,实际上还是自己做得不够好。回想我当时写的东西就是不够好,没有分量去平息别人的质疑,现在技术思想各方面成熟很多,作为学生,稿费对我来说也成为了一笔很可观的收入,那渐渐地,也没有人觉得我在不务正业了。你想,鲍勃迪伦他妈或者他老婆会觉得弹吉他是不务正业吗?所以愤怒的同时还是得把事情做好。

但,其实,把事情做好,是一件特别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事情。大家总说热爱平山海,从前我也这么想,现在我知道热爱是平不了山海的,热爱有时候甚至会骗你下海。一个人想干成一件事,除了本身的持续输出,还需要平台,需要机遇,需要资本的推动、伯乐的赏识,优越的物质基础让你更有容错,宽松的时代环境也会造就更多的英雄,甚至在你集齐了以上的种种元素之后,它还是不会把成功落在你的头上,原因也很简单:这个世界的编程就只写到了这一行代码,没了!高考结束的铃声一经响起,就没有任何成功是光靠努力就能实现的了,特别现实一点地说,你想考公、考研这么公平的考试,它背后还不是选择大于努力吗?在成都145进不了面的比比皆是,到其他地方都能断档式第一了。

但,热爱,它可以让你在爬山、下海、开滴滴、送外卖、工地搬砖、酒桌应酬、商务ktv搂着姑娘唱《董小姐》的时候,它会在某一些短短瞬间,迅速地如同幻象般划过你的脑海,义正词严地告诉你:你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它就他妈的跟情窦初开的小男生似的,那么短暂,又那么用力,用力得甚至让你感觉你生下来就是为了那么一瞬间的哆嗦,哪怕付出余生的代价。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我的第一篇小说在ONE上面发表,成都的冬天很冷,我穿着两件衣服坐在马路边,一遍一遍刷新点赞量和评论的场景,没记错的话那时候我微信里只有六十块钱。骑车往学校走,过商场的时候特别豪横地奖励了自己一杯星巴克,没盖盖子,一个急刹全倒在地上了。然后我开始对着空气傻乎乎地笑,我当时就想自己肯定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刻的画面。

写作本来就是一辈子的事情,生活是灵感的土壤,所以如果还有像我一样怀抱着作家梦、且还在念高中的弟弟妹妹能看到这篇文章的话。我希望大家守好自己的梦想,同时也要好好读书,让自己五年后、十年后有一个更好的生活,这个生活不是说一定要挣很多钱、有权力一呼百应、住着大房子开着敞篷车,而是我觉得这个世界很大,有意思的人很多,你一定要给自己创造足够的条件去经历更多的事和人,去看看不同的地方,这些都会成为你宝贵的创作资源。人的才华绕来绕去也就那些,马尔克斯,莫言,以及我,在魔幻现实主义的技巧上有什么高下之分你们说!(那还是挺大的)但生活是无穷无尽的,你一定要有一个更好的平台去接得住这些,而不是看到一个特有才华、能激起你兴趣的人,连和别人对话的机会都没有,那写作的范围就缩小很多了。

尤其是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二十五以上,三十岁未满,如果你仍然怀揣着一定的人文关怀和文艺理想,你的圈子又没有那么理想的话,你一定会感受到一种痛彻心扉的孤独。你会发现可能在一些学校、机构、文艺行业的从业者当中,同龄人还在面红耳赤地争论王安忆和张爱玲风格的相似性,尼采和叔本华是什么关系,黄家驹的吉他到底是什么水平的时候,你身边的人已经开始试图跟你讨论工资、房价、同事八卦、领导和新来的大学生是什么关系、天上人间的二十四号技师了。甚至你找的女朋友也会指着一辆玛莎拉蒂说,我闺蜜的男朋友就开这个,再看看你。这对于一个文艺青年来说,莫过于一种死亡的孤独,所以希望大家能看看更大的世界,有一个更好的圈子,不要让一生的热爱在别人一声的“再看看你”当中给内耗掉了。

 

318的匝道把我带到了一片麦田,不远处就是汶川,512大地震始发的地方。闹钟走得很快,但时间的留痕会在一些相对原始的地方凝滞。麦田后一汪清澈的水,按流量我叫它溪,但按宽度该叫它河,人们用语言学上准确的定义赋予一些事物以概念,但大自然没有概念。自然是偶然发生的。

很多事都是偶然发生的,包括生命,包括时间,到现在都特别喜欢韩寒在《1988》里多次引用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的台词,我就像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是不会变的。但喜欢归喜欢,自己心里也很清楚,一辈子太长,改变是时刻发生的。就拿交通工具来说,以前小时候从广元跑到成都,走山路和国道,悠悠七八个小时,现在高铁唰地一声,眼睛一闭一睁就到了。对自己也是一样,许多年少时候的渴望实现了也并不觉得快乐,因为很快就有了全新的渴望。改变是这个世界的心电图,好坏一切在波峰波谷的随机性里发生,路途里永远无法猜对迎接你的是故事还是事故。只能去感受,作为活体去切身感受物质空间带来的一切。

沿着河道漫无目的地行驶,我当下的感受是:第一,可口可乐要比百事可乐好喝;第二,就跟朴树的《猎户星座》里唱的一样,风划过指缝的那一瞬间的确会有触痛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我握方向盘太久了。有一些咩咩叫的水牛在溪旁饮水,我在想它们的主人是用光脚板踩着乱石、走五公里山路去镇子上读书的小孩呢?还是抽着叶子烟、留守在老伴墓旁的老翁呢?我盲目地猜想,但事实证明都不是。它们的主人是一个膀子比我大腿还粗的大姐,说的四川话我似懂非懂:右轮胎,压到地里了!

摇下车窗,我说,姐,往村子怎么走?她反问,你不会自己看咯?我扔过去一瓶苏打水,说喝这个。她伸出一只手,说喏,那边。

大同小异的牛被她亲切赋名,么么,黑狗,胖子……大姐的脊梁骨像山棱凸起,扬着鞭子把牛往岔路上赶。我把车停在麦田边缘抽了根烟,幻想她年轻时候的样子,我想:她小时候一定也用光脚踩着山路,在一间泥巴构筑的教室里度过自己完整的童年,面对这辈子可能都不会用到的二十六个英文字母手足无措,然后,她会遇到自己的一生所爱,她会有一个在记忆里难以割舍的亲密爱人,也许现在去了北方当兵?那他们又会通过什么方式来交流呢,书信还是微信?她是否也会在万家灯火、傍晚落日的时候像城市里的每一个我们一样,渴望一个悠长的拥抱?我回答不了这些,这些都是我的臆想,艺术家总是乐此不疲地谋划其他人的生命,但很多都是我们的臆想。

南方很难看到像现在这么多的枣树,以至于我得反复确认半山腰的红色的确是枣,而不是发育没成熟的苹果。在建的高架桥下有成排的坟,其中有一些已经风化了,碳氧化合物和施工的粉尘揉在一起。很快,我进了村子。口子上嗑瓜子的老大爷迅速放下二郎腿,如临大敌地说,不好掉头,你最好停在口子上。

以前我总觉得穷是最让人不开心的一件事,现在觉得信念缺失才是,而山村里并不缺少这样的东西,因为大家的信念往往都很简单,晚上吃什么就是最纯粹的信念。下车之后大爷盯着我看老半天,门牙缺了两颗,咧嘴笑,称呼我为三娃子。我说,啊,谁是三娃子?他手指着我,你就是三娃子,三年没回来又长高了。我说,大爷,我就一路过的。他说,你妈走之后,就再也没见到你了。我满脑黑线,总感觉莫名其妙挨了顿骂,宅基地里跑出来了一个穿着轮滑鞋的小孩,说对不起,我爷爷这个了。说完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山里的小孩都很懂事,也很自来熟,一路都有男孩女孩站苞谷米旁冲着我笑,笑着笑着自己就害羞了,扭头躲进晾在杆子上的衣服里。这村子他妈的长得跟迷宫一样,道路弯弯绕绕,房子时大时小,希望小学则是临行点给予我的友情提示,校门拉着红色的横幅。三分钟后有一小孩跑上来拉我的衣服,脸涨得通红,回头看见一群小伙伴正站在十米外的位置扭捏。

他说,叔叔,他们——为了佐证,扭头指向身后,小孩子们跟被奥特光线击中了一样发出一阵尖叫,接着四下逃散——他们让我来问问你,是不是县里新下来的体育老师?我说,你为什么觉得我是体育老师呢?他说,长得高,膀子有我爸那么壮。我蓦然回想起谈恋爱的时候,何新总叫我细狗的场景,当下无语凝噎。

社牛小孩的名字很文艺,叫耀阳,说是自己在成都读大学的哥哥取的。哥哥读大学,爸爸妈妈在外面打工,属于留守儿童。在知道我不是新老师之后,耀阳如释重负,直说那就好,最害怕老师了。我说,害怕你还来啊?他说,跟朋友打赌,赢了赚一叠卡片。我说,游戏王吗?他说,叔叔,你也太老土了,游戏王是我们小时候玩的东西。我问,那是什么?他说,奥特曼,上面有各项数值。

不管是奥特曼、游戏王、跳橡皮还是弹弹珠,都是我们二十年前的娱乐活动。时间这东西真是柔性,它至死不渝地在重塑着一些东西,也至死不渝地保证一些东西不被重塑。分别耀阳之后,我去村子里唯一一家菜馆子吃了晚餐,一荤一素,加起来二十块钱。吃饭的时候听老板讲村子里的扶贫政策,说扶贫干部真是不容易,都是我这个年纪的大学生,每天顶着大太阳在地里跑,什么事都亲力亲为。遇到一些特别不懂事的村民,今天发的种猪明天就拿去换酒喝,遇到督查组下来还怪人没落实好政策,给几个毕业生愁得头发都白了。

本想在村子里住一晚上,但这里连个招待所都没有。落日余晖,我继续出发,在单行道打着喇叭谨慎转弯的时候,满脑子都在回想自己在村子里遇到的这些人,老人,小孩,大姐,该怎么去称呼他们呢,众生?——这样的称呼过于刻薄,故事里的他们并不会影响一篇剧作的完整性,遇见他们也不会让路上的我多停留一分钟,但他们是一个虚构故事里的完整角色。他既不是故事的红灯,也不是故事的绿灯,他甚至都不是过渡的黄灯,就只是眼看着你横穿马路的芸芸众生,在路途某刻宛如夜星一般把你照亮,留下一大堆意味深长的话,接着在你来不及思考当中每一个标点符号的时候渐渐淡出。

 

我在盘山公路上开了很久,将夜的露珠圈养了最后一片天光,远离地平线的高度很快升起了一大片晚星,给人一种天空上长满眼睛的通感。下山路上偶遇了一群往西边朝圣的藏民,举着转经轮摇来摇去,不知道他们打算如何抵达自己的目的地,是走318呢,还是走盘山路呢?

创作是一件特别残酷的事情,艺术家是受到天赋诅咒的一批人,因为你所有的才能几乎都是通过孤独去交换的。写作会透支大量的感性情绪,你往往需要在这个过程里抵挡庞大的戒断反应,以至于在旅途中我常需要听一些鼓点分明的劲曲来为自己提神,当然收效也不大,因为自己情不自禁就会联想。

比如经过一片砂石厂的运输带时,我满脑子都是年轻时候我的妈妈开厂当女强人的画面。我妈是一个特哲学的人,说吃亏让人成长。并不认同,我觉得这是祥林嫂的想法,世界本该公平,是我的就该是我的。妈妈又说,离别让人成长。这我认同,但也分场合,比如身处在国道上我就很认同,因为旅途中的告别是显性的,一脚油门踩下去,大概率就和后视镜里的一切若有来生了。

并不是每一段故事都需要一个结尾,并不是每一个人物都喜欢告别,比起长篇大论和刻意煽情,比起街角的各自转身和狭路相逢,比起绿皮火车飞驰着阻断你看向她的最后一眼,很多人离开你生命的方式反而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早中晚安。与何新分别的那天,她对我说的最后两个字就是,晚安。

并且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我,而是站在中心湖百米的高度,直视广州万花筒般的夜景。所以晚安两个字在她口中,更像是对着这个世界说出来的。

毕业的那天她决心去北京读书,而我打算回成都,我们的分手是心照不宣的,甚至在分手的过程里都没有明确地出现“分手”这个词。那天晚上操场的路灯格外亮,灯光球场在打比赛,站满了拉拉队和观战的人。我们像往常一样坐在梯子上看了一会比赛,我也像往常一样指指点点地给何新讲解,白队跑了个西班牙挡拆,黑队在用box1战术拆解对方的当家射手。身后的足球场突然有一群毕业生聚会,一哥们在密密麻麻的闪光灯里弹吉他唱《爱我别走》,唱到一半的时候,何新用手拉我的衣角,说,我们走。我问,去哪?她说,随便走走。

我们一如往常地走过那些喧闹的应天大道,看路边街牌亮一块暗一块。文艺是一种幻觉,它总是变着法子去告诉你这世界有多么差。但其实在对的人身边,会发现这世界其实还挺美的,番禺区的空气里都是生煎包的味道,奶茶店放张国荣的歌,满大街的共享单车,还有学校食堂里一根向着平行世界不断深入的烟囱。我从兜里掏出一根烟,何新像往常一把夺了过去。这世界没那么好,这世界也没那么坏,它就只是一种微妙的刚好。

越长大越发现,刚好是一个很浪漫的形容词。有关于何新的那些回忆,空气里的湿度都是刚好。

我们一直走到路灯变暗,内环路从四车道变成双车道,何新突然卸下自己的小挎包,径直跨在我的脖子上,让我跟她坐在马路中央一起拍照。我说,这多危险,一路这么多车。她说,广中医那边在修路,车全改道了。于是我们就在她精心地预谋中完成了最后一张贴面合照,光线暗得只看得见两个人的鼻头。何新对着照片啧啧称奇,说你这皮肤也是没谁了,全是痘,又说自己要把照片打下来放钱包。说完沿着道路中央的白色虚线跳格子,每一步都稳稳地落在长方形里。

她的生活也是这样,top10的本科,四年拿遍各类奖项,直升top2的硕士,稳稳地落到每一个该落的地方。但我就不一样了,我没什么落点,跟蒲公英一样胡乱地飘着。路过体育场的时候,她突然扭头,平淡地向我回忆我俩第一次约会,在这个场地看演唱会的情景。她说,你的手当时就不老实,怎么有你这样的人啊,第一次见面就牵人家女孩子。

说完对我咧嘴笑,我摇头说这么早的事情,自己早就不记得了。她挽起我的手,说那可不,你什么都不记得。

最后我还是抽了那根烟,何新默许,也许是她心里也很清楚这可能是我俩最后一次见面了。是的,你当然看出来了,我要讲的第四个故事是关于告别。那几天广州才刮完一场台风,内环路满目疮痍,梧桐树歪歪斜斜,我们绕着内环路走了一圈,按往常来说我们应该折返回去,但那天何新不让我走,问我敢不敢和她打个赌。我问,什么?

她指着中心湖公园说,我先进去,你闭着眼睛十分钟,再去那里面找我。

我问,找到了有什么奖励?

她说,没奖励,我一直都想玩这个。

闭眼第一秒开始我就后悔了,因为中心湖不久前才发生了命案,香樟林黑压压一片,一个监控都没有。但何新的声音一直在提示着我,不准睁开,不准睁开,这声音渐行渐远。我大概只耐住了五分钟的性子,眼睛睁开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我也一头扎进了树林子里,越走越不对劲,广州的湿热导致土地上漂浮起了一层薄薄的气体,跟《西游记》的特效一样,中心湖水深千尺,一言不发地杵在我不远处的位置,我大声地喊,新新,新新。我说,我不玩了,这没什么好玩的。她的声音从大概两百米的地方散过来,说胆小鬼,你怎么胆子比我还小。

她才是那个胆小鬼,因为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哭了。坐在公园平坦的一个小山包上,背影对着我,上下地发颤。我顺着树枝的分叉绕过去,还以为她在扮鬼吓唬我呢,用力拍她的肩膀,做了个鬼脸,等她转头的时候才发现她泪流满面。何新用力地抱住我,跟用力地揉一把不断流逝的沙子一样,她问我,能不能和她一起到北京,她一个人害怕。我摸她的后脑勺,安慰她说,新新,我俩的情况不一样,你的成绩优异保研北京,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去想感情上的事情,但是我不一样,我连学位证都没有,说现实一点,我现在去北京找工作,挣得肯定还没花得多。她说,没事啊,我有奖学金,我可以养你。我说,那我也得做出一个对我、对你、对家人最负责的决定。她又说,但是她真的很害怕我们再也见不到了。我说,你想什么呢,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天涯若比邻了已经。她说,以后我俩隔得那么远,如果有一天吵架、冷战、分手,不联系了,你一定要知道我说的是气话,你要先退一步,到甘肃来找我,到我老家,我带你去吃牦牛肉。我说,行,我回成都就考驾照,到时候开车跨过戈壁滩,去你老家找你,你不见我都不行。

 

新新的老家叫定西,兰州东侧的一个市,戈壁滩与戈壁滩的交汇处,距离广元六百二十公里,开车只需要十四个小时,但我在旅途里那些未知的地方荒废了太多时间,所以我开了三天。

她葬的地方也在定西,据说是建在郊区的公墓,大学同学给我发了一张那地方的照片,山清水秀,构图的右上角还有一只大雁飞过。后可能觉得不太尊重,火速撤回,改成了一个坐标。我对着导航反复确认接下来的行程,把我俩最后的那张合照卡在遮阳板上。

时间这东西充满了柔性,它能在一张白纸上涂满世界的每一种染料,也能一瞬间把所有的颜色都洗干净,用一阵绵软无力的风让我们重新变回一张白纸,就在这样反复渲彩与染白的过程里让我们找到生而为人的使命。

第五件事,是使命。我们每一个人的使命究竟是什么呢?它会有一些他人、社会规范的赋予,也会有自己主动的选择,同时很多时候我们的被赋予其实就是自己的选择。新新生前特别想做一个支教老师,回甘肃老家,去最贫穷的地区把自己像蜡烛照亮,对着一期扶贫节目热泪盈眶,对我说,每个人都是有根的,她就来自那片黄土地上,那里就是她的根,她的使命就是带着一身本事落叶归根。最终,她也的确是做到了。

我途径的最后一座城市,就是那样的一片土地,城市中间修了大大小小的环岛,给人一种小县城交通拥堵不堪的假象。但实际上并没有太多的私家车,反而遍地都是人力三轮车,车夫用白毛巾搭在肩膀上,对过路人说一种充满了小亚细亚味道的方言。

这城市甚至都没有交警,到达定西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我把车泊在马路边上,去便利店买水。出来后看见一辆面包车与之亲密舌吻,司机一脸蛮横:这里是网格线,看不到啊——当然他的方言我也听不懂,我们的沟通是通过便利店老板娘同声传译来进行的。我自认在旅途上耽误得够久,不愿再节外生枝,认了全责,毁了后试镜的同时,还赔了五百块钱。

老板娘背着那人说,你傻啊,这种情况可以调监控的,实在不行走保险。我说,大家都不容易。说完就听到面包车主和自己的老婆打电话,老板娘私下给我说,的确是,儿子生病了,癌症,白天租车跑滴滴,晚上用面包车帮人卸货。

上路。快乐是,快乐的方式不止一种,在自驾的某一些碎片里面,我突然找回了一些原以为丧失的表达欲,有了继续创作下去的想法。发微信问同学,从定西到公墓大概要多久,她说,你得明天再去,半晚上不开放。遂决定在这座城市停留,一开始本来想在车里将就一晚上,看到路旁推拉门上的,“浴足”、“刮痧”、“按摩”、“火罐”八个大字后改变了想法。

姑娘从侧面看的时候,有几分神似新新,睫毛都是一样的扑朔。拿出浸满酒精的手帕在玻璃杯里熟练地一抹,火焰在透明的杯里蔓延,接着用力地拍在我的后背上,我也用力地打了个哆嗦。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但那时候我已经有点困了,眯着眼睛心不在焉地回答。她伸手将发尾挽到了耳后,说哥,你太瘦了,总插不进去,但是有些部位必须要插,不然没什么效果,这样你把裤子往下拉一拉,可能会有点痛,你忍忍。我问,你叫什么名字。她说,你可以叫我小杨。

我解下了裤带,姑娘坐在一旁,开了空调,为我的后背披上了一层薄薄的毛毯。头顶上的四十五英寸电视正在重播一场辩论赛,我抬了抬手说关掉吧,电视屏幕倏忽暗下来。我克服着尾巴骨上的痛感,从裤兜里掏出一支中性笔,在手上写写画画,写这篇文章的一些关键词,平时我都是记在手机上的。一只脑袋凑了过来,莞尔一笑,说,我上学的时候跟你一样,就喜欢在手上打小抄。

我也跟着笑了,她问,你不是本地人,是来我们这里度假的吧?我说,也不算是,来找一个朋友。她说,她肯定对你很重要,到我们这穷乡僻壤来找。我说,算是,不过呆不了太久,我回去之后,就会有一些全新的使命。

小杨伸手将毛毯甩开,拔掉我背后的火罐,拿着一个塑料小瓶在我的后背喷水。我穿好衣服,提起裤带,她说好巧,哥,下个月我也要回老家了,在郑州,到时候,我也会有一些全新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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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柜高迪30岁那年找人看过星盘,说35岁前她一定会结婚,那人卖给她一枚9000多块的白水晶戒指,并告诉她:“不要急,人在路上”。这天中午高迪开完会回办公室,还没坐下就被同事悄悄拉住,说:“你知道么,你那实习生被人力的Josh搞大肚子了,估计以后是不会再来了。”那大学生才来两个多月,高迪算了算日...

饿牛

饿牛

作者/程皎旸沐浴阳光的人像搁浅在滩边的大鱼,醉生梦死地躺在缤纷色彩里。今天是星期六,也是女儿的三岁生日,我带她去美崖公园郊游。那是一座小岛上的高原,澄蓝晴空里飞满风筝,层层叠叠,仿佛群鸟盘旋;帐篷像小山坡,此起彼伏,鲜艳野餐布如大地的补丁,不规则地拼接着。沐浴阳光的人像搁浅在滩边的大鱼,醉生梦死地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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