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边
作者/梢月
两个失意的人,一场在海边的相遇,并非所有的邂逅都得迸发绚丽的故事,普通的生活并没有蕴含那么多偶然,一波又一波海浪洗刷着无奈。无论多么留恋旅途中的海,那终究不是能栖息的归宿之地。
我在路上走着,阳光穿过细密的枝叶,在地面织了张网。我像一枚棋子,从一个光斑格跳进另一个光斑格,向我的临时居所前进。
我坐在旅馆的床上。这是一座靠海的旅馆。我听见海风在不远处呼啸。我看不见海,房间狭小得像仅仅为了容纳一个失落的人。一张床和一张掉了漆皮的书桌,接着是窄短的过道,紧挨着发黄的玻璃板隔成的卫生间。
我向后躺下,双臂张开摊在床上,床里侧的墙上有一扇窗,像死去的蜻蜓的翅膀,直挺挺的,打不开。窗外是走廊,接着另一面墙。我看向那面墙,一道道碧色海浪向我袭来,无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家庭,事业,婚姻,孩子……我闭上眼睛,感到头有点痛。
手机在书桌上充电,“叮咚”的消息声将幻影击碎,我回过神来。
“在那边怎么样?”我打开手机,是朋友发来的消息。
“在旅馆看海。”我用不太灵活的手指,敲出这么几个字回他。
“真不错!住海景房吗?”他夸赞。
我大笑,“我感觉自己像掉进了海里。”
“是哪不舒服吗?”他关切地问。
“是的,我可能有病,总觉得自己是在海里。”
“别想太多了,会好起来的。”他安慰道,附带一个抱抱的表情包。
“嗯嗯,明天去海边,拍照。到时候发给你。”
“好呀!我还没去过海边呢!”
……
我挎着蓝色单肩帆布包,一个人朝海边走。走在樟树的绿荫下。路的另一边是间隔有序的椰子树,光滑笔直的树干上,顶着一丛散开飘逸的绿尾羽。迎面走来两个男孩,戴着渔夫帽,穿着白T恤和阔腿牛仔裤,一个胸前挂着相机,一个扛着三脚架。他们打扮得时尚潮流,或许是网红。我看向他们,他们丝毫不在意别人的眼光。
在白城沙滩,我停下脚步。那儿的人很多。大人们带着小孩儿在沙滩放风。有人在吹泡泡,往空中一甩,甩出一串透明反光的泡泡,人跑到泡泡底下,旁边人拍照。泡泡很快飞走,烂掉了。沙滩上有很多人。倒影在泡泡中。
我朝海边走去,沙子随鞋底甩起,我走得很慢。阳光有些刺眼,我眯着眼睛,皱起眉头,穿过人群,直盯前方的海。我看到一些眼睛看向我,随即闪开。他们身边都有人陪伴。
我来到海边,海浪一道道涌向沙滩,我不得不往后退闪。我没带拖鞋,不能像周围那些穿拖鞋的人站在水里。我看着他们欢笑的脸,在海风中散乱的头发,继续往前走。我突然想找个没人的地。一个人坐一会儿。
我在一块黑色礁石上坐下。礁石凹凸不平,缝隙中布满密集的藤壶壳。我坐在礁石上看远处的人。这么多人,好像都一个样。
我想拍一张空旷的海的照片。一个女人闯入画面。我按下快门。拍了一个女人的照片。
女人扭头看右手边的大海,一只脚抬在空中往前迈,额前凌乱的细发,被海风吹起。她的黄衬衫掖在白裤子里,露出的一边衣角在风中飘荡,脚上是一双银色运动鞋。不知为何,她突然出现在我的镜头里。
我看向海边的她,这个有点奇怪的看海的女人。她的皮肤不白,脸上没有化妆,一个人静静地沿着海边走。我的目光随她的脚步移动。她的右边是一片蔚蓝幽绿的大海,海浪扑向沙滩擦过她的鞋边,她往前走,不时扭头看海。她走到离她最近的一块礁石旁,停下脚步,蹲下。
几块礁石堆砌的小斜坡,拉开了我和她之间的距离。我坐在斜坡上,举起相机,想给她拍照。再也找不到刚才的那种感觉。
她蹲在礁石上,像是在寻找什么。我有些好奇,身子不由向前倾,双手托着头,盯着她手上的动作。她蹲在那里,头低垂着,认真地用食指在礁石坑洼处汇集的积水里拨来拨去。
她身后是广阔的大海。有许多看海的人。她没有看海。一只麻雀落在她旁边的礁石上,她抬起头看了一眼麻雀。我打开相机,想拍下这一幕,一个女人,一只海边的麻雀。
但麻雀飞走了,它一张翅膀就飞走了。人永远追不上它。她又开始捣弄那汪积水。
“你在捉小鱼吗?”我走上前,用尽量友好平静的语气问她。
她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有小鱼搁浅吗?”我继续问她。
“我不知道。”她笑着说。眼神中透露出一种若有若无的悲伤和无奈。
“那你在捉小虫子吗?”
她像是被我的天真逗乐了,捂着嘴笑了起来,“这没有虫子。”
“那你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她抬头看我,是一种淡淡的眼神,“我在寻找。”
“寻找什么?”我有些好奇,想弄明白她在找什么。水中什么都没有,透明得连一粒沙子也没有。
“找我自己,”她对我神秘一笑,“也在找一条路。”
“找一条路?”我有些懵了。她真是奇怪。
“是的,我找不到路了。”她起身准备离开。
“嗨!”我喊她,她停下要转身的脚步。“我给你拍了张照片,要看看吗?”我把相机打开,调出那张她扭头看海的照片,凑过去给她看。
“拍得不错!”
她说完就走开了。我想把照片发给她,她已经走远了。
我蹲到她刚才蹲的位置,低头看那汪水。用手指搅动使它来回翻涌,水中的人影四分五裂。
我也想找一条路。
我一直呆到晚上。太阳落山后,人也跟着回去。沙滩上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人,是附近大学的学生,在另一边嬉戏。我拍了几张照片,是夜色下的海。海浪隐藏在黑夜中,天边有一道紫霞。
我脱掉鞋袜,踩着细软的沙滩,朝海水中走去。海浪打在我的脚踝上,推着我向后。我静静地站在沙滩上。不知站了多久。眼前是无边无际沉默的海。
双子塔闪着七彩的灯光,我沿着路灯往前,向旅馆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到旅馆附近的一家面馆门口。白底红字的招牌,里面装了灯,在夜晚亮着——莆田卤面。
我走进店里,老板娘笑着迎上来。“一碗卤面!”我说。老板娘转身到厨房里忙碌。
在柜台的角落,摆着一张书桌,书桌上放着书立,有几本课外书。书立旁是一台电脑,一个小女孩儿,坐在电脑前,不停地按动鼠标,眼睛盯着屏幕上移动的小人。
我看了一会儿花花绿绿的电脑屏幕,变换的画面晃得人头晕。便扭头看向门外。
面馆在街道和小巷的交叉口,对面是一家超市,中间隔了条窄路。来来往往几个黑影儿,从眼前闪过又浮现。夜晚,人的影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拉得斜长,像一根松垮的裤腰带。
一个人影朝面馆里走来,是一个青年汉子,穿着灰色翻蓝领毛衣,头发蓬乱,胡茬黑青。他的脚上趿拉一双新拖鞋,标签还没有剪。他进门后坐在门后的椅子上,两只胳膊摊在桌上,像是灌了几斤铅。“一碗卤面!”他低沉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低着头,盯着桌面。是一张透明反光的防油塑料桌布。他看得很出神,彷佛隔绝了周围一切。
老板娘端着红木托盘从厨房出来,将卤面放在我和他面前。她的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容。
男人面无表情地吃面。他从兜里掏出一小瓶酒,吃一口面喝一口酒。
他的眼眶有些微红。我觉得他像是喝雪碧。酒我是尝过的,辣得嗓子冒烟,他要是喝酒,怎么不感到辣?
我突然想喝点儿酒。从面馆出来,我到对面的超市买了一瓶酒。
在狭小的房间,我彷佛听见海浪的呼唤。“干杯!”我举起酒瓶,双眼迷蒙。“干杯!”一个声音回应了我。
我笑了,仰起头往嘴里倒酒,酒过喉咙,像吞了一口岩浆,燃烧着神经。我感受着这股炽热滑入腹中,渗入心扉。
我蹲在地上开始呕吐,眼泪顺眼角滑落,滚烫的,火滴一样。我瘫坐在地上,靠在床沿,把剩下的半瓶子酒扔进垃圾篓,“咣当”,静默。
白刷刷的墙面,似一张惨白的人脸,旧得发黄的空调,是一只老眼。卫生间的灯透过玻璃,散发着昏沉的光。手机在床上扔着,“叮咚”,像一根针刺入地面。我侧过身,伸直手臂勾了它来。是朋友的消息,“去看海了吗?”
我咧开嘴望着天花板笑,起身去卫生间洗漱。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躺在床上,把照片发给了他。
“挺好看的,怎么没给自己拍一张?”
“我就在海里。”
“在海里?你下海游泳了吗?”他有些疑惑。
“哈哈,没有,我在海中间,”我笑了起来,“我还在礁石的一个小水洼里看到了自己,老了,眼角都有皱纹了。有一个女人在小水洼里找路,她说她迷路了。”
“哈哈,你一笑就有鱼尾纹。最近还好吗?”
“刚喝了点儿酒,这会儿洗完澡躺在床上了,你呢?”
“开学季,忙得要死!你知道,我这学期调到乡镇上带毕业班,还兼当班主任,心累得……”
我看了下手机顶栏的时间,十点半。“这会儿忙完了吗?”我问。
“刚查完寝回来,还没来得及洗漱呢!”他顿了顿,“有时候,真想辞职不干了。”
“你那是编制,可不敢轻易辞掉。”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发来两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包,“你呢,工作有着落了吗?”
“没有。”我发了两个捂脸笑哭的表情包。
“会好起来的。”他说。
“我有点渴了,下楼买瓶水喝。你早些洗漱休息吧!”我感觉喉咙有异物感,像黏了口痰。
“好!在外注意身体,会好的。”
我没有再说话。发了个抱抱表情包。
酒劲还没完全散去,头有些微晕,身子轻飘飘的。我知道,自己没到醉的程度。我拖着一双一次性拖鞋,走在路灯暗黄的灯光下。寂寞空荡的夜晚,想点根烟抽,可衣服换了,烟和打火机在之前的口袋里。心突然和夜色一样空落落。
面馆对面的超市关门了。面馆也准备打烊了。一个男人从二楼的隔间,踩着木梯下来,帮忙收拾桌椅。女孩儿关了电脑,爬上梯子。老板娘看到我在对面的路灯下立着,望向我,温和地笑了。白炽灯的灯光打在她微黄的脸上,像是有温度。
我朝她微笑,向小巷里走去。我不知道里面是否有商店。我只想从面馆路过。我从左边的路灯斜向右边的路灯。在每一个路灯下,抬头张望,千丝万缕散射开来的光线,照进我涣散的瞳孔,汇聚成一个光斑。我的眼睛有了光,我好像在光中看到自己。
一个女人在墙角的暗处向我招手,问我想不想耍。我看了她一眼,大腿上紧绷的黑丝袜,乌黑的长发,猩红的唇,黑夜里看不清的脸,看不清的笑。我径直向前走去。在下一个路灯下抬头张望。
我听见不远处有敲锣打鼓的声音。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已经快十一点了,路上没多少人,店铺忙着打烊,一切显得疲惫昏沉。又会有谁打鼓。
我揣着好奇心走近那声音。一个男人正拿一个铁勺敲一个不锈钢盆,敲得咚咚响,口中叫着,“大甩卖,最后一天,清仓大甩卖!”那身影有些熟悉,灯光下微红的脸,乌青的胡茬,纠成一团团的乱发,穿着灰色翻蓝领毛衣,是面馆那个男人!
他与之前的沉默判若两人。欢呼叫卖的声音,隐藏着说不出的悲凉。
门檐的招牌上拉了一条横幅,店铺清仓大甩卖,红底白字。几个女人在门口张望,十元三件的各种生活用品。我听见她们在小声议论,“明早还会降!”
我走进店铺,他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中透露着,好像我轻松的样子是来看他的笑话。我不敢笑,静静地走向里面的冰柜。店铺里堆满贴了降价标签的商品,通向侧方仓库的门开着,散落着凌乱的纸箱子。
一个女人蹲在角落,手拿一个黑色记事本清点余货。我绕着货架转了一圈,男人眼角的余光一直注视着我。我走到冰柜旁,拿了三瓶苏打水,走向柜台,想要逃离这个地方。女人起身过来收钱。“是你!”我惊讶地望着她。她有些茫然。
她这一天一定见过很多人。我白天穿得一身黑,晚上洗漱后换了一身白,我们只见过一面。她和来店里的很多人见过一面,不记得我很正常。
“三瓶水”我把苏打水轻轻放在玻璃柜台上。
“五块钱。”她平静说道,扭头扯一个红色塑料袋把水装了起来。
我提着塑料袋往外走,在门口,一个长长的纸箱子里,堆满了五颜六色的拖鞋,一张白色的纸上写着,五元一双。我在一堆鞋里翻出一双白色的,扔了脚下像纸片一样薄的一次性拖鞋,穿上扬长而去。男人看着我远去的身影笑。
我在黑夜中张开手臂奔跑,苏打水在塑料袋中左右摇晃。在旅馆楼下的路灯旁,我停住脚步,扶着路灯喘气。拧开一瓶柠檬味苏打水,一饮而尽。冰凉的水,滑过肺腑,凉意渗入心扉。我抬头张望,万家灯火悬挂夜空,头顶是一盏明亮的路灯。
我朝旅馆走去,上楼拖鞋踩地的“啪嗒”声,惊醒了声控灯。我打开门,仰面躺在床上。
第二天傍晚,我又去了海边。阳光洒在海面,像鱼腹的银鳞。一个男孩沿沙滩走,右手边是银色的大海。我拍了一张孤独的照片。一个女人走了过来,她穿了件碧蓝色裙子,脚上是一双白色帆布鞋。
“你又来了。”我笑着跟她打招呼。
“噢,是你呀!你今天不用工作吗?”她认出了我。
“是的,我不用工作,”我说,“你呢,不用看店吗?”
“我也不用看店了。”她笑道。
“可以再帮我拍张照吗?留个纪念。”她看向我,眼神柔和,倒映着天边的晚霞和大海。
“可以。”我笑着点头。她往前走,扭头看向银色海面,明亮的光,映在她的脸上,白皙透亮。这真是一张美丽的照片。
“你找到路了吗?”我追上她,与她并排走在海边。
“你瞧!”她抬起右手,指向海的一边。
“你要去那里?”我说。
“是的,明天就要走啦!”她看向海面的神色有些眷恋。
“那儿有海吗?”我轻声问。
“那不重要。”她笑着看向我,“你呢?”她突然问。
我左手抬起指向相反的一边。
“你要向北?”
我点点头,“是的,我也要走啦。”
“一路顺风!”她祝福道。
“一路顺风!”我说。
我们沿着沙滩追逐倾斜的光,背影渐渐消失。
扫描二维码推送至手机访问。
版权声明:本站内容为原创和部分整理自网络,如有侵权务必联系我们删除,保障您的权益,本站所有软件资料仅供学习研究使用,不可进行商业用途和违法活动,本站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