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停止恋爱的人
作者/毛利
老王进入我视野的方式多少有点突兀。那是在西宁,9月一个阴沉的上午,马路灰蒙蒙一片,到处都是穿着黑夹克的男人,我和小白骑着自行车,不紧不慢找着方向感。然后就看到了老王,像一个明星,头戴红色骑行盔,穿荧光色紧身上衣黑色骑行裤,背一只亮黄色的小包,胯下的座驾非同凡响,一看就是系出名门的高级自行车,两侧专业挎包更显气势万千。
小白说:看架势,估计也是骑行青藏线的。我们加快速度上去一问,果然是。老王当时以怀疑的眼神打量过来,似乎说着:就你们这样,也骑行青藏线。那是八年前的事了,当时我穷得像一只老鼠,就算踏上了进藏之路,但是整体来看,冒牌冲锋衣廉价速干裤、一台美利达勇士、一只用塑料布盖着绑在后座的旅行袋,和光鲜亮丽的老王比起来,土得冒泡。
决没想到老王会跟我们结伴同行,他看上去既酷又冷峻,像是那种一个人在青藏公路上绝尘而去的潇洒模样。我们互相告知对方姓名后,老王说,叫我老王好了。其实那年他才28岁,我20岁,十分嫉妒老王的一身豪华装备。
队伍一开始就散了,老王打头阵,我居中,小白压尾。容我用半分钟讲讲小白,这个因为失恋天天把自己泡在啤酒瓶里的男人,忽然有一天打算骑行西藏净化心灵,他问我要不要去,我说去就去,怕什么。在我追赶上老王后,我们看着小白出现在遥远的下坡,老王问我:你男朋友没事吧?我及时纠正了老王:他不是我男朋友,可怜,失恋来骑青藏线,出发前一天还在酒吧喝得烂醉。老王神情陡然一变,说:哥们不容易啊,我们等等他。
头两天的骑行就是你等我我等他,一个临时拼凑的队伍处处充满了不和谐感。但寄宿在二十块一个人的小招待所里,吃着沿途四川小饭馆供应的番茄炒蛋红烧排骨,多么不同的人也很容易培养出一种真正的阶级兄弟般的感情。比如一只藏獒“嗷嗷”朝你吠叫时,想当然的,你会想到你的同伴,一起抱头鼠窜过,也就忽然成了拜把子兄弟。
第一天晚上,老王用两万块的高级单反拍摄过藏区灿烂的星空后,开始跟我们展示这部机器的不同之处。照片放着放着,就出现了一个年轻姑娘或坐或站或躺的照片,娇俏、任性、迷人。老王嘿嘿一笑说:“我女朋友,出发前叫我拍的,说让我每天都看。”不知道是千里之外他格外思念女友,还是在偏僻小镇苍凉荒原恋人显得尤为珍贵,那天睡觉前,老王没完没了地谈着他女朋友,谈她的任性、她的可爱、他们即将要进行的婚事。一个年纪跟我差不多但是因为家里做生意生来就相当精明的江浙女孩,热火朝天地在城里搞着外贸,死心塌地地爱着老王,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不带她一起来?他终于摁灭了烟说:“她哪里吃得起这种苦?”话音刚落,小白已经起了鼾声。
两天后,我发现老王相当难搞。原因是湟鱼——一种青海湖特有的味道鲜美的本地鱼,已经列入保护名单,但小馆子多的是方法帮你偷偷弄几条。老王作为一个沿海发达地区生人,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种鱼,每天吃饭必点一盆。吃了两回后,我婉转地向老王提出:“特产吃两次就好了,天天吃太贵了。”老王没回过神来,说:“好不容易来一回,吃一次少一次。”我跟他算账,一盆鱼两百八,吃上四次,等于吃掉我一台车。他讪讪笑了,但又有点不甘心,冒出一句:“这个鱼真的蛮好吃。”
到达茶卡镇时,骑了三百公里,老王光鲜外表下开始显露疲态。小白倒好像从连日的折磨中恢复过来,掉队次数越来越少。第二天早上发生了一桩意外,准备出发时,老王一声惨叫,说:“车坏了!”存放在宾馆下面的自行车,我和小白的廉价勇士完好无损,只有老王的豪车像是被人狠狠踢了一脚,整个飞轮歪在一边。谁也想不到竟然在这种地方会有人仇富,不是说穿得破破烂烂的藏民家里都养着上百头三千块一只的牦牛吗?老王勉强把飞轮扳正,勉强上了车,跟我们说:“坚持到格尔木再买个飞轮。”
仅仅骑了二十公里,他打电话来说,不走了,已经搭上一辆去格尔木的大卡车,直接去格尔木等我们。
老王走了后,我和小白好像都松了口气,我们继续散漫地骑行在青藏铁路上,花了整整一个礼拜才骑到四百公里外的格尔木。老王留下消息,说他的车子很难配飞轮,既然来了,不如体验另一种方式进藏。他在格尔木买了一张火车票,坐上新开通的青藏铁路列车,一路直抵拉萨。多年后再想起这段往事,我对此充满了理解。其实世界上可以通融的事情很多,你真没必要如此认真。当然了,二十岁时我对老王简直无语,白瞎了那一身好装备。
当我和小白,终于从羊八井一路驰骋着骑到拉萨时,老王已经在拉萨呆了快两个礼拜。电话里他说他出了一件大事,等我们东转西转在东措找到他,只见他一个人坐在宽阔的木楼梯上,一脸颓然说:“怎么办?我恋爱了。”
谁能想到骑了起码一千多公里的壮烈旅程后,遭遇的不是英雄般的欢迎,而是一段沉痛哀婉的爱情故事?我可没想到,坐在东措楼梯上,老王失魂落魄,不知道第几遍说着他的爱情故事。来拉萨后他报了个团去山南,当看到那个女人第一眼,他直觉就是这个女人他见过。虽然他们在不同的城市,他却如此强烈地出现了这样的感觉。他们相谈甚欢,简直像几辈子注定的缘分,要在这遥远的西藏相遇相知。
当时我迫切想洗一个澡,不得不中途打断了老王的陈述。他一脸不甘心地答应了这个要求,然后说:“晚上我请你们喝酒,庆祝你们到达拉萨,也是为了祭奠我的爱情。”我跟小白说:“你们男人恋爱起来比女人更恐怖嘛。”
一路吸了很多次氧的小白这时候大概终于忘记了前女友,神清气爽地回答:“呵呵,老王还年轻嘛。”
那天晚上老王叫了两打啤酒,不停说着他跟那个女人的故事,他把她描述得像个天仙,以至于我强烈想看一看,她到底长什么模样。老王打开那个两万块的单反,事先向我说明,他技术不行,没把她拍好,她真人要美得多。照片里的女人中长发,在阳光下笑得很温柔,直觉让我问老王:“她比你大吧?”老王点头,说:“大两岁。”
随即他又痛苦地低下头,说:“这就是问题,她已经结婚了,孩子两岁。”我跟小白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老王又开始做补充:“不过她老公对她很粗暴,唉,她真不该跟他结婚。我这辈子第一次有这种遇到真爱的感觉,知道吗?真爱。”
一直要到很多年后,人们才开始正视所有边远旅行区的艳遇问题。如果今天有个男人跟你说他在拉萨遇到了真爱,你很可能偷笑着回应,一夜情不要搞这么认真。当年我面对老王提出的一个问题竟然是:“那你女朋友怎么办?”
他早已把女朋友忘到了天边,因为他人在天边。不幸的是,那个真爱的女人接了一通电话,好像说着孩子病了家里乱了,就麻利地从天边滚回了家。老王瞬间像被放了气的气球,再也没有任何饱满的情绪。有人喝了半打啤酒后,鼓励老王:“他妈你去找她啊,暴打她老公一顿,抢他的老婆孩子,再到西藏来!”老王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还是愁苦地回应:“我没想过要做孩子爸。”痛骂声从八角街的小酒吧传出来:“那你不是男人!”
第二天他搭了一班飞机走,直抵那个女人的城市。据说的确发生了一些让老王觉得惊心动魄的事情,但最后依然一切复归平静。老王从此成了我qq上时而亮起时而灰暗的头像。他很喜欢在上班的空闲,在我们的“曾经西藏”群里吹牛,他的女朋友每季度更换一次,每次老王照例要说,是真的很喜欢。涵盖种类包罗万象,重庆麻将馆老板娘、广州女诗人、重达200斤的波兰女人。我们聚会过两三次,他看上去从来都跟第一次一样,夺人眼球。然后猝不及防地,跟你聊起一个女人,一个让他烦恼千万遍的女人。这时我已经不像当年那么傻,只会应付一下说:“那就追啊?”老王盯着我的眼睛说:“她是别人养的二奶,怎么办?”
我下巴掉在地上,感慨老王真会给自己找难度。他已经顺利成为我认识的混蛋中最耀眼的一颗,“曾经西藏”群的人纷纷结婚,小白孩子已经能打酱油,只有老王,无数次地快要结婚,无数次地孑然一身。
怎么也想不到,再一次见到他,是在瑞金医院病床上。通往老王心脏的一根动脉血管,因为太窄,让他差点没缓过来,在36岁的年纪,他做了一次心脏搭桥手术。手术很成功,但是想到老王曾经危在旦夕,所有人派我去看看老王。
我在瑞金医院附近的马路上兜兜转转,寻找一个车位。忽然觉得这病太适合老王了,如果不是因为胸总会猛的一闷,他怎么会有那么多虎头蛇尾的爱情?
老王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但是精神不错,经此一役,他看上去有点像我熟知的那类中年人,他们渴望稳定的感情就像渴望一户没有贷款的三室一厅。老王的未婚妻拎着开水瓶进来,笑眯眯地同我打招呼。老王柔声说:“我八年前在西藏认识的小姑娘,那时候她才20岁,哈哈哈。”
看完老王,他那长相温柔的女朋友送我去电梯,固执地退了我给的红包。在电梯门口,忽然问了我一句:“你是不是那个阡陌悠悠?”
我愣了:“什么?”
她说,微信上那个。我只好立刻表示清白:“不是,我跟老王一年才联系那么一次。”
电梯下沉时,我忍不住为老王在心里鼓掌。老王太棒了,他就算胸上被划了一刀,也绝不忘记心脏的感觉。
在做了几年沉闷的成年人后,我以为老王难能可贵,无可取代。下一次他再跟我聊起他的女人,我一定要在他背上狠狠拍上一掌,告诉他:这么多年了,只有你一直没变。
毛利,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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