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地难寻
作者/水番十六
人受困于现实的围城,总想往外张望,寻一片悠然自在的野地。寻找有时并非为了抵达,旅途的风景足以补偿消耗的辛劳,人的归依之地终究不在地理疆界上,而在心灵之中。
这次游食的入口有点窄,我排着队等着停车的号码牌。
“游食”这个词是韦婕给我起的,我觉得非常贴切,欣然接受。
“你不打算过夜吧?”当初我向她咨询买帐篷的事,她问我。
“那肯定,就是露营一下,吃点好吃的,发发呆。”
“好吃的你也懒得自己做,你连野炊都算不上还露营!”她笑话我。
“那就是找片野地用饭,运气好还能叫得到外卖。”跟她讲话我都很诚实。
“主要是躺,少干点活,还要吃现成饭。你这叫‘游食’。”
对喽。
鉴于上一次周六出游的盛况,我决定这次再搏一搏,并不惜驱车一个多小时来到一处有大湖的大公园,果不其然,还是人满为患,或者说,“篷”满为患——草坪处处早已布满见缝插针般的帐篷和天幕,上个厕所竟有点“穿越火线”的意思。
绕了很远才找到一处僻静,三两下支起自动帐篷和小天幕,各就各位安置好家人,开始躺平。韦婕真是懂我。
我是个非常怕麻烦的人,常常困难还没来就给自己预设困难。选户外设备的时候,挑到头晕眼花,原来露营界也有鄙视链啊,原来最累的不是“够不到”,最累的是“性价比”。我连连感叹,这个世界的参差真是无处不体现,这个世界的套路真是无处不渗透。所以我赶紧向韦婕求助,防止我离本心越来越远。
如果我俩不是一个宿舍的同学,估计这辈子没法深交——我们有着对彼此非常具体的厌恶,十年之中的人生锚点相似度为零。我有些循规蹈矩,得过且过;她善于革旧维新,逞强好胜。
毕业之后的两三年间她就在四处晃荡,后来她爸爸因为工伤领了赔偿金提前退休,她用这些钱圈了一块小景区的地方做户外烧烤,她爸爸练就了一手烤串绝活,她俩把这买卖盘得风生水起。过了几年兴起露营,她又划了一块地方,父女俩重开地图,开始学养羊驼。这两年疫情生意不好做,全靠她倒腾户外设备还有炒基金支撑营地持续经营,不过照她的话说,悲惨给了她自由,跨过三十岁的门原来通往十八岁,还带了抗争命运的力量buff。我一听,哦,她又开始四处晃荡了,这明显还谈恋爱了,对方肯定刚过十八岁没几年。
我在地上没躺几分钟,孩子就开始提要求,要玩水枪,要吹泡泡,要挖沙沙。这就算好的了,还能提需求,当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打发无聊,那真的是费爹费妈。人类越进化,越是想着法子对抗无聊,无聊又常常占领高地,支配着人类的欲望贪心。韦婕来电话了,我装模作样地成功逃离制裁。
她说蒋力来杭州了,晚上一起吃个饭,她已经从安吉出发了,先来找我。我说,别,我在远离杭州一个半小时车程的地方,和你开到杭州的距离差不多。她说,呦,游食呢!两个多小时后她到了,停车又花了半个小时。这事搁我这我不行,想想就费劲。她从不问我忙不忙,怎么说呢,就好像我是她世界的NPC,她说怎么可能,我最差是个VIP,我说谢谢您了,您是MVP。
蒋力是我高中同学,当时我介绍他给韦婕做户外烧烤的临时参谋。他这人更飘,三天两头换title,折腾乃人生第一要义,所谓有趣的人生风险丛生,我羡慕不来。这人飘归飘,办事靠谱,韦婕说要不是他过于啰嗦,兴许可以谈下恋爱,不过主要劝退的原因还是颜值欠佳。比特币,游戏装备,豪车租赁,野生导游,这些他都能沾边儿,我俩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丛林高人,在跌宕起伏的命运中存活下来,此乃高人。
我们三个坐在餐吧的卡座里,蒋力的吃饭就是喝酒,如果不是他请客,我们不会忍受这里难吃的饭菜。我们的话题都是围绕着蒋力最近的变化,听他讲他的“万物理论”,得,他又开始研究生物科技了。
对于我来说,他的生活就像一扇我永远不会打开的门;对韦婕来说,进去一会儿就得出来,出来赚钱。
后来我们开始频繁干杯,找各种由头干杯,或者只是干杯。这说明我们都快喝高了。然后他俩开始聊爱情,我比较讨厌这个话题,好像显得我比他们老,但其实并不。无聊的间隙我抬头看了看屋顶,是啊,已婚女人的爱情就好比这家里的吊顶,做起来麻烦,看起来没用,可好像每家都应该有。拆起来,更麻烦。
“你们俩真的很烦,不行你俩谈个恋爱!”我真的不想再听他们爱情的这屁大点烦恼。
“他就像这个吊扇……”韦婕指了指上面,抢着先反驳我,虽然他们都知道我在开玩笑。
她缓了缓酒劲儿接着说“……他转啊转啊,才觉得活着。我吧,我就像这张桌子,得脚踩在钱上才敢安心。”
“这地,这地寸土寸金!”她脚用力踏了踏地面。
我们笑起来,正想为这个比喻干杯,突然他俩杯子在空中停止动作,齐齐望向我,思考着对我的定位。
“我是这筷子!夹来夹去没一道菜是我的,看起来想吃什么夹什么,那菜也永远只有菜单上那些!”我气急败坏地捡起筷子敲着桌子。当然是为了烘托气氛,实际上我对现状还满意,我不愿意换“餐馆”,更没功夫自创“菜单”。
“来!敬我们!都是木头人儿!”
气氛烘托到这儿了,蒋力忙不迭要喝口酒。
差不多是在半年之后才迎来了凑齐我们三个人的下一局。一个失恋,一个失地,一个失业。蒋力说,我们三具“尸体”,今天终于能埋在一起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正拉着我们和一车沉重的设备在去露营的路上。这感觉就像是在奔赴抛尸现场。有些恍惚,我们是“尸”,还是我们犯了死罪的错误?不知道为什么被生活惩罚,车上讨论了一会,没人勇于担当说是自己的问题——生活出了问题是生活自身的问题,与本人无关。得出的结论是一句废话哲学,但大家都很满意这个结论,于是我们又变成了三个快乐的傻瓜,向营地积极进发。
盘山路上去有一块平坦的滩地,已经停了好多车了。我们把装备卸下来,打包好各自被分配的份额,背的背扛的扛,苦行僧般,虔诚地负担着身上的重压,一步一步,埋着头,只管朝着坡上走。
走出五十米,我的天,为何要受这般苦。
我终于要越过眼下这道坡,撑直了腰歇了会,抬头看见前面不远地方有大片的像蘑菇地一般的帐篷区,再望向更远处,是迷雾遮山的开阔悬崖。阴着天,雾也没有边界,你说大雾要是瞬间散去,会不会突然出现几十米高的巨浪啊。我仰起头,想象着隐匿在雾墙后的东西。
就在我以为我快到达的时候,蒋力告诉我还得再爬一段山路。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没有用营地车了,山上的野路,人走三步还要拐两拐,拉车,颠簸一米连退三米。
翻过最后这块陡峭的山头就是我们的露营地了,蒋力熟练地打好绳结把一众行李都吊了上去。
这真是一处绝佳的观景台——密林中像是有一双大手,轻轻拨开了一小方树丛,圆圆的缝隙中望去,就是神的俯瞰之眼。我们头顶被弯下的枝叶包围,三个人,默不作声,各怀心事,在背包里挑挑拣拣,假装忙碌。
我第一次如此静谧地窥探我们三个人的友谊。人到中年是没有什么朋友的,剩那么几个,互相做对方“不扫兴”的人。曾经因缘际会中结识的伙伴,一个一个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你的生活,那个相视一笑便知领导晴雨的同僚,如今甚至已经记不起最后一次互说再见的模样。
如果联络一个人还需要斟字酌句,我好像已经本能地拒绝沾染这个家伙儿的人生。可怜我所剩无几的伙伴,和我拥有着共同的历历在目的昨天。我们气喘吁吁地停在人生的半山腰,摇着头面面相觑——太他妈累了,休息了一会,又不约而同地站起来,说着,来都来了。
天快要黑透的时候,飘来了一阵雨,我都忘了我到底在担心什么,看来中年失业好过中年失去朋友,看来我害怕一无所有的自己,我在自私地盘算自己仅有的家当。树林的雨像细细密密的棉线,穿过针叶,将我的心缝缝补补。
我把帐篷里里外外的雨水擦干,蒋力端着一锅乱炖过来搁在桌上,韦婕赶快撑开了三把椅子。我们有好一会儿谁也没说话,头对着头细细嗦嗦地扒拉锅里的食物,几口下去胃里落定,才发现蒋力在哭。
我和韦婕放下筷子,说吧,为什么分手。当你想要向别人倾诉自己委屈的时候,总是避重就轻地将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我们虽然不太想听,但作为朋友应该要问。我们有时候也不自觉地对蒋力表现出同情,人如果没有面貌的优势,会在爱情中做很多徒劳的努力。我们也不知道如何让人家女孩子撇去他劣势不看,欣赏他的加分项。说实在的,现在找一个正常人当对象都很难,但我们也不能这样说——他正常且浪漫,相貌中等,有时偏下。当你这样客观地向姑娘介绍他,又好似一件会得罪人的事,明明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人。
韦婕说蒋力,你是我见过最有追求的人了(追求自我,也追求别人),如果上帝再给你一副好皮囊,你可不能为所欲为啊!
蒋力仿佛也受到了莫大的安慰,扔掉了刚才一直在和泥巴的树枝,得了吧,不用说这些,我也会借你钱的。
韦婕那倒霉的营地事业宣告结束,为了安置一大家子猫猫狗狗,又计划搞一片农场种地,没想到,韦婕有一天会想卖菜。其实来露营之前她都还没有打算,刚在锅里吃到了树林摘的小蘑菇,就说要去开荒。我知道韦婕吃了多少苦,可她都能像吃蘑菇一般轻描淡写地吞到肚里。
我好像是一个最没用的朋友,不能介绍对象,也没有钱可借。但他们说,我不能代表幸福,那谁还能代表幸福。我知道我只是过着大多数人按部就班的生活,好似有很多条路,可都是掉不了头,超不了车,甚至有着最确定的答案。
哪怕失业也幸福,他们反倒这样向我祝贺,祝贺我的人生之书终于可以翻过一页重写。他们的下一个决定另一个计划怎么可以这样轻松地确定?我握着一支沉重的笔,不知道该在哪一行落下起头。
傍晚那阵雨把雾通通打散了,眼前的黑又忽然变得明朗起来,清冷的感觉一下让人恍惚,这看起来分明像是清早天光微亮。
我们站起身来裹上外套,听见不远处有一阵骚动,可并没有看到营帐的光亮,顺着渐弱的声响寻了过去,原来这个小小的观景台另一面还藏了这么多的摄影发烧友。
我凑到他们正在连连感慨的那部相机前一看究竟,哇,不禁也发出了这样的惊叹。是银河。
仰起头垫着脚,在天空中寻找那堆被捕捉到相机里的钻石碎,哇,还没有被任何乌云偷走。
韦婕赶紧拿出手机对着空中拍了几张,蒋力过来把我们拉走,他说在这摄影的最讨厌光污染。我们走远了才拿出手机仔细瞧,什么也没拍到,怎么也拍不到。我偷笑,并不觉得遗憾,拉着韦婕坐下,对他俩说,多看一会,多看一会就能带走了。
把这一刻在回忆里拉长。
我想这是我循规蹈矩的生活唯一教会我的事。
酒煮好了,诗人开始舞蹈,悲欢散落在四处,一觉醒来,尽管选择珍贵的离开这里。那天,夜晚和银河看我们煮酒论笑柄,细数着人生坑洞,月亮就那么几个,珍馐不过如此。哭着笑着感谢着,木头人们在野地中相互依偎,朴实却耀眼,山下年轻的孩子们歌唱着喊叫着,像是我们过去的回响。
我们没有在那一天找到任何答案,但是现在回头去看,我好像站在山下,抬头望向那一方圆圆的缝隙,在那里,体会着让稀松平常的一切变得异常珍贵的时刻。如大梦初醒般,急切地告诉那里的自己,不要寻找,不要寻找意义——在冗长的没有目的的生活中不要急于找寻意义,做些没有意义的事,冗长便有了意义。
在一个月一年一生中望去被无限拉长的某个时刻,帮它们一一找块野地,树立自己的墓志铭,上面写着:来过。这就是幸福的人生了。
那天去游食的路上,导航说,虽然前方道路拥堵,但您仍在最优路线中。
你还可以悠哉悠哉,向左向右向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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