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心饼干
作者/宁迪
1
在家门口,我举起手来,好几次打算转身而逃。
终于还是把门敲开了,开门的是妹妹。“啊,哥,你回来了。”她一把将我拉进去,“你们快出来,哥回来了。”我正在适应她这陌生的亲切,父亲就从卧室里走了出来,步伐矫健令人惊讶。
“回来了。”母亲跟在后面,拘谨一些,却也是十分热络。
饭菜早就做好,只不过因为我的踟躇已经凉透了。母亲在厨房热菜,父亲和妹妹陪我坐在餐桌旁。
“哥,你可好久没有回来了。”妹妹扎着双马尾,乖巧伶俐,说起话来摇头晃脑。
不过我还是不能适应她说话时的那种亲昵。“工作忙。”我说。
“真的吗?”她逼视着我,“我不信。”
“赶紧吃。”母亲端上来一盘红烧肉,与我对视一眼,回厨房的时候我看到她捅了一下妹妹的腰。
“吃菜,”父亲说,给我夹了一块红烧肉。
“爸爸给我也夹一块。”妹妹要求。
父亲放下筷子,语调嗔怪:“自己不会夹啊?”
我看着碗里的红烧肉,有点腻。
这次回家是父亲多次要求,他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和我商量。我已经将近七年没有回家了。我父亲经商多年,家境颇丰,所以经济上他完全不用我操心。除了每逢传统节日例行问候买一些小礼物,其余时间我们父子不大联系。直到去年夏天,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忽然对我关心起来。今年就非得让我回家一趟。我想毕竟是父子,该面对的总是躲不掉的。
母亲做事还是像以前一样干练,菜一个接一个端上来。饭吃得差不多了,我觉得时候到了,“你这次让我回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
“哎,”父亲像是早有对策,“这个不着急,先在家里住几天再说,我们一家人好久没有团聚了。”
我本想继续问下去,母亲开口说:“你就先住几天,你父亲在家天天念叨你。”她语气恳切使我难以再问下去。
吃了饭,父亲回房午睡。妹妹和人有约,要去看电影,母亲不许她去,母女俩起了争执。但终究拗不过妹妹,让她去了。
母亲带我回自己房间,她说我的房间一直竭力保持着原状,就算家里客房紧张也不让人住进来。她只是每周为我打扫卫生。我对这房间的陈设感到十分陌生,我甚至不记得这间房间,如果不是她在说谎就是我的记忆出了差错。
我在床上坐下,四处打量,最后我的目光落到书桌上的公仔——一只灰色的大老鼠,两条眉毛呈“八字”形,一脸囧相。这个东西一定不是我的,因为老鼠是我最讨厌的动物。
或许是注意到了我的表情,母亲解释说:“这个是你妹妹送给你的,也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
“喜欢,”本想说不喜欢的,可是一看到母亲那张热情的笑脸,我就只能说,“挺喜欢的,你替我谢谢她。”
“自家妹妹还要谢什么。”母亲说完这句就不知道说什么了,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往里面放。她那模样反倒使我心怀愧疚,我知道她在等我接话,我也确实应该和她说点什么缓和尴尬的气氛。或许应该问问家里的近况,关心一下妹妹——问问她的学习?当然也应该询问母亲的身体。可是我又觉得不知道该如何开始开口,那些客套话一到嘴边就觉得不对劲。
“外面生活还可以?”母亲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话题,神情轻松了些。
“还行。”
“找了女朋友没有?”母亲继续问我。
我笑了笑。“没有。”
“真没有?”
我说:“真没有。”
“哎,”她叹一口气。
“你休息一下,”她举起一只手似乎要对我说什么,碰到我的目光针扎一般缩了回去,“我不打扰你了。”她走出去,轻轻合上门,我也舒了一口气。
母亲是我十二岁时才来家里的,那时我生母刚去世半年。我总认为她与我母亲的离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尽管这种猜想没有丝毫的事实依据。但这并不妨碍我极度地厌恶她,那时候我还天真的想要把她赶出去。我在姑姑和奶奶面前搬弄是非说她好吃懒做,还经常虐待我。她们当然看穿了我的心思,只是安慰我,要我不要太伤心,还说这个母亲会比以前的母亲更加疼爱我。我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他们不愿意帮助我,我就自己制定了计划。
别看那时候我年纪小,可我已经初窥男女之情,也模模糊糊猜到父亲在意什么东西。在计划实施之前,我做了很多筹备工作。在亲朋好友间有意无意地透露她和我的表叔有染。我之所以说她和表叔有染,原因有二:一是因为表叔经常在我家里走动;二是因为这个表叔和我的生母一直存有间隙。我想着一箭双雕。一开始他们自然是不相信我的话,可是被我说得多了,我的姑姑和奶奶就变得将信将疑。有一次我父亲生日,家里的亲朋好友都来了,我认为机会到了,我当着大家的面,指着那个表叔和母亲说:“你们两个有一腿。”全家人都愣住了,他们都转过来看着我,可是没有一个人说话,静穆得可怕。我至今还记得我奶奶看我的神情——那张老脸已经完全被恐惧所扭曲。我扭头看父亲,转动的脸颊遇上了父亲的巴掌,父亲的那一巴掌让我痛了很久。就是现在想来都能感到微微的痛感。
晚上我睡在那张陌生的床上,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翻来覆去睡不着。抬起头来,看着那只灰老鼠正瞪眼看着我。我把灯打开,它又变成了那副囧样,可是只要灯一灭,我就感觉它原形毕露。所以我只好开着灯睡了一晚,倒也睡得踏实。
2
第二天我睡得很晚,妹妹敲开我的门。
“你今天能不能陪我去一个地方。”才过了一个晚上,她的两只眼睛就被黑眼圈围住了。
“去哪里?”我看了看手机,“都十点半了,再过一会儿就要吃午饭了。”我父亲一向坚持十一点半吃午餐,以至于我也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妹妹抓住我的一只手,撒娇说:“就在外面吃吗?”
“不去。”
“去嘛去嘛。”她耍无赖,见我无动于衷,她就叫来父母。“你们看看他嘛,让他陪陪我都不愿意。”她撅着嘴,完全就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
父母从各处赶来,或许是不大好说我,两人大眼瞪小眼也不好替我表态。
“我去就是了。”我不想让他们为难。
妹妹说要搭出租车去,我说要坐公交去。
“坐出租车嘛。”她又开始撒娇。
“公交来了。”我指着366路公交车,它在我面前停下,车门打开。我走上,对她说:“你上不上?”
她哼了一声还是上来了。
车上没有空座,所以我们都站着,妹妹个子不高,要想抓住拉环就要踮起脚,过程颇为吃力。一路上她都怨怼地瞪着我。我本想按照她的脾气她应该会要求我过去扶她,或者她直接过来拽住我。可是走了好几站她都一声不吭,倔犟地看着窗外。
我的心终究是软了那么一下,稍稍挤开她身边的几个人,朝她伸出一只胳膊。她倒也不矫情,直接就挽过来。我立马感到几道目光齐刷刷地射过来,他们似乎误以为我们是吵架的情侣。周围几个“好心人士”还特意为我们挪出一点空间。弄得我很害臊。
“你怎么脸红了,”她把脸凑过来,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这么容易害羞,你是没有谈过女朋友吗?”
我没有回答她,而是反问:“你身上打了香水?”
“嗯。”她点下头。
“你今年读初几?”
她眨了眨眼睛,不满地嘟囔了一声:“高一了。”
“毕竟还是学生。”我倒也没想教育她。
“现在的女生可不比以前了。”她立即反驳,把一绺垂下的头发别到耳后,“抽烟、喝酒、干架、谈恋爱,没有什么是学生不能做的。”
我认真地打量她的脸,我发现她的妆容里有一种成年人的锋利与洒脱。
车子到站,腾出两个空位来,我们坐下。她接着上面的话题:“你怎么看。”
“没什么看法。”看法自然是有,只是我认为大多数的讨论是徒劳的。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们觉得学生就要规规矩矩。”她鄙夷地看我一眼,“要我说,学生学习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进入社会,变成你们的样子,有些东西早晚都一样,你们也就不要自欺欺人了。”她那说教的样子倒是像个老学究。
我倒是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下,仍旧没有发表意见。
或许是我的敷衍态度惹恼了她,她拉长了一张脸望着我。
车子又驶了几站,我问她:“这次我们去哪里究竟是干吗?”
“保护我。”妹妹很快回答。
“保护你?”
“对啊,”她回头看我,一副稀松平常的神态,“做一个哥哥该做的事情,保护好自己的妹妹。”
“到底怎么回事?”我盯着她的眼睛,希望能挖掘出一些信息来。可是她的那双眼睛坦荡荡的不像是对我有所隐瞒。
她指了指前面,眉头蹙起来:“就在前面。”
“嗯。”我点点头。
车子又开了几站,中途堵了一阵子,到了城市边缘就畅通无阻了。
“到了。”妹妹说。
我跟着她下了车,她领着我又走了几百米,街道两旁的建筑越来越灰暗。等转了一个弯,进入一条小巷,鼻孔里就充斥着一种混杂着烂菜叶子和腐肉的臭味。我们在一栋破败的民房门前停下。
“这里?”我退后一步,看了看这栋房子,“我们来这里干吗?”
她不回答我,只是有些紧张地挽紧了我的手臂,似乎是担心我离开。
“你到底怎么了,”我看她的脸色不好,“和我说清楚。”
她伸出食指,“上去。”
“那什么有什么人在等你?”我猜测,“你很怕那个人?”
她点点头。
“他是哪种人?”我说着将她带到房檐下,防止那人看到我们。“是那种穷凶极恶的黑社会?”
她懵懵地摇摇头。
“那就是那种不学无术的小混混喽?”
她抬头看我,似乎想了一下,点点头。
“那好吧。”我心里有底了,“那么他有没有枪这种东西?”
“不会。”她斩钉截铁地说。
“刀呢?”
她发出犹豫的声音:“不确定。”
“你一定要上去?”
“一定要去做个了断。”她意志坚定。
“我知道了。”我说,看了看四周,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过逃跑——要不然报警?可是她看我的眼睛里有着那种热切的期望——完完全全把自己托付于我的意志。
我将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放进衣兜里:“好吧,现在我们先做一些准备。”我带她去买了一把水果刀,两瓶酒。我自己是越来越忐忑,妹妹倒好像镇定了不少,可能是因为我在的缘故吧。
我们再次回到楼下,我深吸一口气,问她:“几楼?”
“五楼。”她的声音细不可闻。
我走进去,又退出来。“待会进去,”我郑重地告诉她,“如果能用谈话解决就谈话解决,懂吗?”她点点头,我又再次叮嘱说,“不要去侮辱他,也不要去激怒他,懂不懂?”
我盯着她的眼睛,她再次坚定地点头。
3
上了三楼,她指了四扇门中间的一个。
我又指了指她刚才指的那扇门,“这个?”
她点点头,我走到那扇门前,竭力使自己冷静,敲了敲门。
“谁啊。”一个鸭公嗓般的声音,随后就是趋近的脚步声。
我握紧了手中的两瓶啤酒,回头看了看拿着刀的妹妹,她的表情很僵硬。
那个脚步声到了门口就消失了,我屏住呼吸。
“是衫衫吗?”里面那个声音问。
妹妹看我,我示意她回答,“是我。”
锁芯响了一下,停下来,再响一下。
我的血液倏地冲到了头顶,把门撞开,两个啤酒瓶就朝那张惊慌失措的脸上砸去。
“哥哥!”妹妹失声尖叫。
我当时确实是太过神经紧张了,我甚至没法控制住我的身体。
还好并没有铸成大错,那个小混混被我两个啤酒瓶砸下去后就当场晕厥了。我给在家乡当警察的同学打了电话,和他说明了情况。他一再问我那个小混混有没有事情,“这事可开不得半点玩笑。”
我肯定他只是晕了过去。
过了半个小时他过来,确认那个混混没有死后,给他铐上手铐,然后打电话叫来同事。后面的事情就全交给他了,他让我放心,“以后他再也不敢骚扰你妹妹了。”
我把这些转达给妹妹,她双肩一塌,松了一口气,“总算结束了。”
“是啊。”我讥讽地挤了挤眼。
“哥哥你别这样看我。”她吐了吐舌头,“我也是没有办法,这个人太可恶了。”
“下次遇到这种事情要先告诉家里人。”我往回走。
她跟在后面:“我告诉妈妈了,她说你有个同学在警察局。”
“这是她的主意?”我停下来看着她的脸,她懊恼地抽了一下自己的嘴巴。
“妈妈也是没有办法,”她抓着我的手臂说,“我们两个女人面对这些无能为力。”
我说:“你应该和父亲说。”
“不能和爸爸说。”她一脸凝重地说。
“为什么。”我问。
“爸爸得了癌症。”她不假思索地说。
我仿佛听到了蝉鸣,夏天到得这么早?
我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爸爸得了癌症。”她再次说,一字不差。
我邀了一辆出租车,“父亲叫我回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不然呢?”她说,“总不会是为了帮我解决问题吧?”
出租车在我们面前停下,玻璃窗降下来,司机问我们:“去哪里。”
我和司机对了一眼,然后抱歉地向他举手示意:“对不起,我们不坐车了。”
我拉着不明所以的妹妹沿着车来车往的马路走着,我们聊了许多。但是我并没有向她询问关于父亲的事情,我想,这个消息只应该由父亲自己来告诉我。我是恨他,可我毕竟是他的儿子,这样的事情他不应该第一时间通知我吗?难道他也恨我?
4
或许是把话匣子打开了,妹妹开始讲她和那个小混混的故事。
那个小混混以前是她学校的学生,比他要大两届。因为在学校里收低年级的保护费,而被开除。那天,我那个不学无术的妹妹,想爬围墙跑出去玩耍,正碰上小混混爬进来,两人的脑袋磕到了一块,小混混问她要去哪里?她说要出去,小混混赶紧接口说他也要出去。妹妹说他撒谎,人已经在外面了,还要怎么出去?小混混油嘴滑舌说,正因为已经在外面了,所以出不去。他俩终究还是走了出去,小混混还请她吃了一根冰棍。之后,小混混每天都来找她,带着她在校园里横行霸道,行凶作恶。我妹妹没谈过恋爱,突然被一个人这么霸道地宠着,自然是十分感动。小混混身上又透着那种小女生喜欢的玩世不恭,一时芳心失守。
后来,在妹妹语焉不详的描述中,我大概知道他们同在那个出租屋里呆了三天两晚。随后妹妹可能是看清了小混混的真面目,也有可能是她一瞬间成熟了。总之,她忽然觉得,这个小混混令她感到厌恶。所以,她向他坦白了。只是没想到,这个小混混不但不愿意同她分手,还威胁她,如果不对他言听计从,他不仅要到处宣扬她的那些破事,还要威胁她家人的安全。据妹妹补充说,有一次,她更是惊恐地发现小混混跟踪母亲。也正是如此,她下定决心,一定要和他了断。
我向妹妹表示,倘若事情真的如她所说,那么今天所发生的事情,我也表示理解。
之后我们便都沉默了,她挽着我的手也逐渐松开,再走上一阵子我们就离得越来越远。最终我们之间一直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不多不少,就这样维持着。我反到觉得自在舒坦。
到了家门口她突然停下来问我:“要不要吃饼干。”
我也没在意,就随便点了点头。
等她把饼干递给我,我微微诧异:“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草莓味的夹心饼干。”
“妈告诉我的啊。”她理所当然地说,“有一次她无意中提了一下。”
“哦。”我愣住了,点点头,“谢谢你。”
我们回到家里已经过了午饭时间,父亲外出去见老朋友了,意外的是母亲没有陪他去。饭菜倒是给我们留了一份,母亲说给我们热热。妹妹说没胃口,我想肯定是受了惊吓。
我本想也说不吃了,母亲执意给我热菜。
我心不在焉地吃着饭菜,母亲坐在我对面。我们都保持缄默,客厅里只有我“巴砸巴砸”吃饭的声音,我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那种凝重的氛围就会格外的明显。有时候我会按捺不住去看她一眼,不是好奇也不是别的什么,就是想看她一眼。她先是猝然一怔,然后立马调动脸上的皮肉构成一张笑脸,带着明显的讨好与拘谨。我也只能报以微笑。不过其实这并不能缓解我们之间的尴尬,反而使我们更加的不安。
“今天可要都谢你了。”母亲带着歉意说,“本来这事不用你出面的,只是你也知道了,你父亲已经时日无多,我也不愿让他再操心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我把碗筷放下,“只是妹妹也确实不应该招惹那样危险的人,那种人是没有定数的,说不定就能做出可怕的事情。”
母亲稍稍扭转身子,看着妹妹的房间叹了一口气。“也不怪她,她从小孤独,总想找个人能陪她,那个混混突然对她大献殷勤,她自然是招架不住。”她转过头来,眼睛里泛起了空濛的水汽,“当年那个孩子要是生下来她可能就不会这么孤独了吧。”
我心下一凛,抬起头来,正对上她的眼睛。这一次我们都没有退缩,我们的目光交织在一块并凝滞不动。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耿耿于怀。不过这实在太正常不过了,别说她这个母亲,就是我这个杀人凶手也无法释然。难道不是吗?——这根刺永远扎在我们心里,我们彼此的存在就是那段罪恶往事的铁证。
我求饶似的闭上了眼睛,世界消失了,那些回忆就像是长着利齿的虫子从我脑袋里最坚硬的深处钻了出来。我感到头疼欲裂。
很多年前我们见面是不笑,尤其是我当众污蔑她给我父亲戴绿帽子后,我们简直水火不容。父亲不让我和她独处,他害怕我们会伤害彼此。不过有时候这种情况是不能避免的。而且母亲年轻时候和我一样的倔犟,都想着把对方制服。有一次父亲要去外省谈工作,他自然是不放心把我放在家里,于是他把我打发去姑姑家。我当时想着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打算抓住这个机会把她赶出去,或者至少让她知道谁才是这个家里真正的主人。我几乎也能感到争强好胜的她抱有同样的看法。
父亲在离家之前一直显得忧心忡忡,他甚至想过,要放弃这次远行。不过,母亲在一旁不停地劝导他,她说她能把家里的一切都搞定。我父亲最终还是听从了她的建议,因为那确实是一笔大买卖,那笔生意谈成了,他下半辈子就可以享清福了。
母亲在父亲离开之前,母亲倒是做了一件事,让父亲颇为不满,那就是她在饭桌上有意透露了一个让我感到绝望的消息:她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在此之前我对于她的仇视是没有由头的,就像半路生出的天性一样。当我得知她怀孕后,我开始思考到底要不要接受这个女人。她不算是一个很坏的女人,这一点即使是在我那个是非观有点模糊的年纪,我也能够感觉到。甚至当我静下来的时候,我能清楚地了解到自己之所以不能接受她,完全是因为对母亲的怀念和那迅猛生长的自尊心。
我们相处的前几天闹得很凶,几乎天天吵架。吵架的名目就很多了,有时候是因为吃菜的问题,有时候因为是零花钱问题,有时候开个空调我们都能吵上一个小时。虽然我骄纵又无赖,但是说实话,她毕竟是个厉害的女人,人生经验又胜于我。所以在争吵的时候,她总能心平气和,不紧不慢地让我败下阵去。甚至让我产生一种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委屈。后来的几天,我们几乎就不怎么吵了,主要还是因为我斗不过她。不过我也并不是放弃了斗争,只不过我采取了另一种完全沉默的方式来面对她,这似乎乱了她的节奏,她慌了。
5
第二天,她口气冷硬地把我叫到客厅。那间客厅里全是窗户,四面八方的阳光照在她身边,把她照得棱角分明,光彩夺目。我的心更加的忧伤了。
她要带我去见游乐场,我觉得她是想在父亲回来之前把“我”的问题解决。
“不去。”我果断拒绝了。
“我没和你商量。”她板着一张泼妇脸,“必须去。”
尽管心里很抗拒,但是她掌握着绝对的主动权 。
“你干吗不高兴。”她皱着眉头问我,“带你去玩还这样愁眉苦脸,我上辈子是欠你的吗?”
“又没让你带我去。”我没好气地顶了她一句。
她冷冷瞪我一眼,我心里发怵。
她让我过去,我犹疑着走过去,她轻轻摸了摸我的头,试着问我:“你愿意叫我妈妈吗?”声音自然是温柔了一些。
我摇了摇头,脸红了。
她轻轻笑出声。“没事,不急。”
那一日,她戴了一顶巨大的花边遮阳帽。阳光很烈,地上的影子漆黑如墨,我走在她的前面,踩着她影子的脑袋,心里觉得高兴。她嘴角总是带着轻浅的笑意,好像看穿了我的把戏。中途她还打了一个电话给我父亲,且没有回避我。她告诉我父亲,我和她的关系已经改善了很多,等他回来的时候,说不定我和她就已经成为了真正的母子。她在向父亲撒谎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而且一只手放到我的下巴下面,时不时轻轻地捏我一把——就像我的亲生母亲一样。年少的我没法解释那种感觉,只是觉得她也不是那么讨厌。
那天我本来是想无论她让我玩什么,我都不玩,可是到了那里,又没忍住,吃了很多好吃的,玩了很多好玩的。到了下午的时候,我才记起对她的仇恨,我想刁难她,我邀请她一起坐过山车。她当然不同意,我就说:“哪有带孩子来游乐园让孩子一个人玩的?”
“不行不行。”她坚决地摇了一下头,“我可怀了孩子。”
我装作很难过的样子。“那回去吧。”我失望地说,“其他也没什么好玩的了。”
“你就那么想和我坐过山车?”她一脸认真的表情。
我点点头。
她看了看弯来弯去的轨道,过山车反射着晃眼的阳光轰鸣而过,留下一连串的尖叫。她摸了摸微微隆起的肚子,又看了看闷闷不乐的我,慎重地考虑一番说:“坐吧。”
她那一副可怜样让我于心不忍,“真的要去?”我问她。倒是希望她能拒绝。
“去。”她快步走来拉着我加入了坐过山车的队伍之中。
过山车我是坐了很多次的,而且我从小就胆大,所以对于我来说完全没有任何压力。但是那一次我却很紧张,因为我的身边坐了一个孕妇。过山车发动以前,她紧紧抓着护具,把脸侧过来问我:“坐了过山车我们就和好好不好。”
我没有回答她,车子动了起来,我的心揪起来。暴烈的阳光刺得我眯缝着眼,视线中出现了奇怪的色彩,我认为那是不祥的预兆。我低头看了看她的肚子,那里面竟然装了一个人。过山车加速了,冲向高坡。我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脑子里出现了各种场景:护具断裂我们被甩了出去,脱轨,我们砸向地面,甚至她肚子里的那个东西突然就要钻出来。她在耳边尖叫,我下意识地抓紧了她的手。她马上有了回应,更用力地抓紧我,在极速的空间转换中我看到她扭头朝我一笑,连她的尖叫都透着胜利的喜悦。
我的回忆突然中断了,因为母亲此时正在笑,也是轻浅的,只是还多了一些复杂的情感。妹妹房间里弄出一些动静,我和母亲一齐望过去,里面又没有动静了。可母亲仍旧望着妹妹的房间,留给我一张干巴巴的侧脸。她已经不再漂亮了,眉弓骨下细长的眼角也不再锐利,而是凄伤。
我开始无法自拔地追溯这凄伤的源头。
从过山车上下来,我们的关系当然更进一步。事实上,我已经打算接受她了。善于洞察人心的她或许认识到了这一点。随后她同我坐在游乐园的椅子上,我们开始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谈心。我本来坐在另一头,她一把将我拽到她的身边,我的膝盖挨着她的膝盖。她兴奋地和我说着话,两只手捏着帽檐,将它们重叠又分开,周而复始。她真挚而诚恳地谈论我死去的母亲,说我的生母是个善良的女人,而且说她一定很爱我。
“那是当然。”我骄傲地对她说。
“但她未必适合你的父亲。”她令我意外地说出这句话,随后并说出了种种理由,其中有一条是:你母亲过于的固执,她认定的事情就再也无法改变,你知道这在某些时候就显得不那么通情达理。她还举例说明:“有一次,你父亲和你母亲一起逛商场,你母亲要买一顶帽子,你父亲答应她了。可是当她把帽子戴上你父亲就后悔了,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不合适。”
“不合适?”我琢磨着这三个字,警惕着她。
“你母亲戴上不好看。”她平平静静地说,“你父亲说了让她换一顶帽子,可是你母亲死活不愿意,她甚至在商场里嚎啕大哭。”她捂着嘴,没忍住笑。
她想干什么?
她看着我继续说,“这样固执的坚持她所认为正确的东西,那么就会显得很,”她斟酌了一下,还是说出了那个词,“愚笨,我不是在骂她,你明白吗?”
我不说话。
她将那顶巨大的帽子打开放到头顶。“你父亲和我说过很多这样的事情。”
“什么事情?”
“关于你母亲的事情。”她唇边闪过一丝意义不明的笑,稍显促狭。
我恍然大悟。
我极力克制着自己。已经接近黄昏了,太阳光失去了力道,但还是令人焦躁。我扭头看向左面的楼梯口,有个老人坐在那里,他的孙子在台阶上蹦蹦跳跳。
过了一会儿,她直截了当地说:“不管怎么样,你母亲已经走了。”
“所以?”我疑惑地问。
“所以,”她骤然站起来,以一种要迎接新生活的语气说,“以后我就做你妈妈怎么样?”她那张背光的脸成了黑色的影子。
“不可以,”我说,站起来用手遮住迎面而来的阳光,“我只有一个妈妈。”我没看她,朝楼梯口走去,那个老人正颤巍巍地站起来。
“为什么。”她追上我,拦在我的前面,“我说的是实话,你妈妈的死和我没有关系,是她自己造成的,你爸爸不爱她了。”
“滚开。”我怒吼一声,猛地推了她一把。我能听到她的惊叫,但我并没有看她。我的视线在那个老人身上,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那个老人抱紧自己的孙子,吃惊地看着我。他向我指了指她,她以一种古怪的姿势固定在台阶上,一动不动,仿佛被人用胶水粘住了。
母亲起身带动椅子在地面上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她抱歉地点了一下头,随后进入了妹妹房间。然后我听到了母女俩在房间内窃窃私语,使我的内心不无孤寂。
父亲是独自一人回来的,看他精神矍铄,我悲观地想到或许是回光返照。吃完晚饭,他将我一个人叫到了房里,终于,他告诉了我他得癌症的事实。
“你都知道了?”他纳闷地看我,大概是因为我表现得太过平静。
“我不知道啊。”这个谎言完全是脱口而出。
“没想到。”父亲坐在床上,用被子盖着半截身子,“你还是这么恨我。”
“倒也不恨。”
“哎。”说着,他低低叹了一口气,十分沮丧了。后来他就开始喋喋不休。用一种批判的口气向我灌输他的人生理念,我几乎没有听进去一句话,但是他那张一开一合的嘴,将我带到了回忆之中。
6
母亲自然是没有死,只是她腹中的胎儿已经死了。据我姑姑说,母亲曾经做过B超,那是一个男孩,也就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杉杉的哥哥。家里人对我进行了极为严厉的批评,爸爸更是狠狠地把我揍了一顿,甚至把我赶到了姑姑家住了一阵子。不过那些记忆对于我来说,太不真切,仿佛远山淡影,隐隐绰绰,让我充满了怀疑。不过,令现在的我吃惊的是将我接回家的是母亲。我记得那一天,她穿着一袭庄重的黑裙(仿佛是丧服),坐在姑姑家的沙发上。她问我愿不愿意和她回家。
“愿意。”我当时听到自己说。
“好,”她说,竟然笑了,我感到骨头一冷。
我还记得当时姑姑和奶奶的眼底也掠过惊骇之色。
她看我,眼神柔软:“你让我掉了一个孩子,你做我孩子行不行?”
我困惑地看着她。
“叫妈妈。”她低头看着我的眼睛说。
她眼神怪瘆人的,我不安地看向姑姑和奶奶,她们朝我点点头。她把我的脑袋扳过去,盯着我看,仿佛不达目的不罢休。“叫妈妈。”她又说。
我张开嘴,没发出声音。
奶奶和姑姑走到我的侧面,用眼神示意我就范。
“母亲。”我低下头。
她将我扶起来,帮我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将我领回家。
大约只过了一年,母亲就再次怀孕了。或许是防患于未然,当她肚子微微隆起的时候,她就从家里消失了,直到孩子三个月大她才回到家里。
父亲肯定知道我在敷衍他,脸色越来越黑。“你知道吗?”他忽然换了一种嘲弄的口吻问我。
“知道什么?”
他调整了坐姿,“你很讨厌,儿子。”
“我知道。”我呆板地回答他,“这是事实。”我本想告诉他我也不喜欢他,但我没有说。
他身体猛地挺了一下,我以为他要打我,但他只是把脸凑过来:“儿子,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认同这样一个事实:不管你怎样令人讨厌,我们都是一家人,她就是你的母亲。”他深邃的眼睛望着我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
我别过头。“我们是一家人,我承认她是我的妈妈。”
“有你这句话就行了。”他说,往后靠下去,“儿子,”他把我的手拉过去,用力地握住,“我会把我的钱全交给你,但不是全给你,是交给你分配。”
“我只想得到我自己的那一部分。”我没法控制住自己的怒火。
“不行。”他断然拒绝,“你要么不要,那么全要。”
我呼吸急促地喘气,气愤地瞪着他。他确实老了,我以前要是敢这样和他说话,他肯定一巴掌扇过来,但是现在他只是心平气和地看着我,甚至在用眼神恳求我。
我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总之我会要自己的那一份。”
“很好。”父亲满意地点点头,“交给你我很放心,我相信你不会亏待她们母女的,你母亲也没有亏待过你,不是吗?”我没有回应他,他微微一笑,“她心里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惦记着你,前不久她还提起你,说你最喜欢吃夹心饼干……”
我默然低下头。
父亲还在喟叹:“你可伤了她的心啊。”
我努力地将那些繁杂的记忆整理归纳,好像确实存在一些关于我和母亲以及夹心饼干的片段。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就是在她接我回家的那天,那天下过一场雨,雨后的天空架起了一道彩虹桥,地上大片大片的水渍,闪亮亮的散射着阳光。对了,那一袭庄重的黑裙,在缤纷的阳光下显得不合时宜。而且她的整张脸都是蜡黄的,两眼周围生了黑色,再加上她的装扮,那模样活像一个寡妇。她走在前面,步履不停,高跟鞋踩在水洼里,泥水四溅。我跟在后面,忐忑不安。后来母亲要去买东西,进了人多的超市,我的心情舒缓了不少。
按理说这个时候我本不应该对她提出什么要求,可是那天我很不争气,看到草莓味的夹心饼干就走不动了,我倒也没有央求她给我买。可能是我的欲望表现得太强烈,被她发现了,她问我:“想吃?”
我点点头,“草莓味。”
她让我出去等她,我在超市门口等了许久,久到我以为她已经离开了。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她永远不会原谅我了,我可伤了她的心啊。
濒临绝望的时候,我终于看到她走出来。我几乎是手舞足蹈地迎上去,她微笑着把夹心饼干递给我——是榴莲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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