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
作者/程惠子
又到了“放榜”的时候,又会有多少人为此惆怅难眠呢?那3个数字只是大人世界的入场券,你会由此得到更多的探知这个世界的方式。正如作者程惠子所说,无论结果如何,那既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遗憾。
差不多过了小满,岭南的雨就大面积地袭来。降水迅疾猛烈,下起来有排山倒海之势,因这雨泽时节正值端阳龙舟竞渡之时,故民间称之为“龙舟水”。龙舟水下得急,往往说来就来,雨线赶上麻绳一般粗,天地间野茫茫一片,连带伞的行人都被浇得湿透。嫩绿色的树叶吸饱了水,疯了一般生长,一夜之间都变成又肥又厚的样子。暴雨只下半日,稍一停,白花花的太阳便冒出来,兜头兜脸地罩在行人身上,蒸出一股蛮暴的湿气。
岭南有古语:孩童不晓龙舟雨,笑指仙庭倒浴盆。孩童天真,并不怕湿热,暴雨就是天然游乐场,一心只想戏水玩闹;但在不少即将成年的人看来,即使自幼生长于兹,今年的雨水也格外惹眼,暴雨划过屋檐,无端添了几多烦忧,因为于他们而言,这时节也正赶上一件人生大事:高考。
距离高考还有一个月的时候,靓靓就和我说,老师我睡不着——辞职之后,为谋生计,我开始从事家庭教师这一古老的职业,靓靓是我的学生,她今年高三。我问她为什么失眠,是因为高考吗?她想了想,说好像不是:起先认定是家里的蚊子太多,半夜在耳旁吵得人睡不着——于是家里给她挂上了蚊帐,还在房间内点了两支电蚊香;之后说是因为太热,开了空调又觉得胸口闷——于是又买来一台空调扇,用最低风力贴着她吹;再后来又将失眠归咎于枕头,那只枕了好些年的荞麦皮枕头忽然让她患上了颈椎病,白日晕晕乎乎,到了夜晚却分外清醒——故而又赶紧买来一只泰国乳胶枕,配上真丝枕巾。靓靓妈妈还偷偷给她床下压了一支符咒,是她从某个据说神通的寺庙中求来的,说能镇定安眠。如此折腾了一大圈,某天早上上课时,靓靓还是顶着两只黑眼圈,嘀咕昨夜的龙舟水搅了她的睡眠。我没说什么,拉开凳子让她在我旁边坐下,看她边喝咖啡边打哈欠,我们讲了一会儿题目就停下了,她托着下巴,有些无力地坦陈,好吧,大概就是因为高考。
该怎么去形容我听到这个回答时的心情?第一反应固然是觉得有趣又好笑的,但又如何不能理解这份独属于年少的焦虑呢。距离我的高考过去了将近十年,于我而言,已经到了近乎耻于谈及那遥远记忆的年纪。经历过高考的人,大可以说这不过是人生中的一座小小土丘,往后的漫长人生还有无数的高山峻岭等待着你去体验,跟那些未知的坎坷、颠沛、困境和意外相比,高考着实不值一提。可以承认,这话说得没错,但是啊但是——要知道,以过来人的身份讲话终究是可耻的,以今视昔,不免带着傲慢和残忍。回到十八岁,谁又没有过一个装满纠结梦境的枕头呢?
我没和靓靓谈及我的高考,转而说起高考之后的事。当年拿到成绩后,我和我妈一起去厦门旅游散心,同去的还有另两对母女。三位母亲是同龄人,平日相熟,生育女儿的年龄略有差异,一位姐姐在读大二,一位妹妹还在上初中。我高考发挥一般,本来一心想考北大,结果差了六分没考上。当我站在二十七岁的门槛上回望,这并不算是一个很坏的结果,甚至称得上是优秀,但十八岁的我就是无法挣脱那六分的遗憾,大巴车上人人昏昏欲睡之时,我靠着窗户小声地啜泣,海浪拍打着礁石,鼓浪屿喧闹多彩,而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不幸的一个。
同去的姐姐在一所211大学读信息技术,妹妹离高考还很遥远,我更不敢在大家面前表现出对成绩的不满,害怕被人家看作是因骄傲而生出的蓄意的造作,于是全程都在强颜欢笑,违心地接受所有人的祝福。然而,在心底隐秘的角落,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如果少错两个选择题,或者某个大题再细心一点,是不是结果就会不一样?夏日的闽南溽热潮湿,唯至傍晚会吹来阵阵清凉的海风,但晚风吹不散我白日的怅惘,沉重的心有如礁石一般,被失望的螃蟹密密爬满。目之所及,是海天相接的壮美景色,只不过在那时的我眼中,这景色空洞、虚无、没有任何可观赏性,乏味到日日上演,乏味到,根本不足以弥补那六分的遗憾。
我一度犹豫过要复读,在老师和家人朋友的百般劝导下才作罢,带着隐痛和不甘的心情去了去了南京大学,以为从此就要过妥协且犬儒的一生。但不曾想到的是,正是在南大的四年彻底重塑了我的价值观念,让我从高考的阴影下走出来,找到了自己的兴趣所在,而不再是为一分两分纠结的考试机器。南大推崇平和儒雅的校风,连草木虫鱼都有股温柔敦厚的气质。同学之间相对友善和谐,老师们也不曾给学生施加过大的压力,这让我度过了相对平顺且从容的四年,以至于后来保研到北大后,还不时怀念“南哪儿”舒适的图书馆和好吃的铁板饭,以及和朋友们一起上课读书的日子——我说这些话时,靓靓起初并不以为意,那是因为南大也是很不错的大学啊,而且最终你也去了北大不是吗?不然的话,还会对这件事轻易释怀吗?
她问得很有道理,我当然想过这个问题。假如没有保研北大,那么南大四年就是遗憾的吗?也不是的。实际上,在保研的当口,是否能去北大于我已经不再重要了,因为我知道即便去不了北大,我也有着其他的选择,而拥有选择的权利则证明这几年的大学生活没有虚度。与中学不同,在大学里(不仅是南大),我和很多人一样,终于不用重复压榨自己的青春,拼尽全力只为了将其尽可能妥帖地填入一套考卷中,而是可以去寻找更多的属于自己的可能性——尽管这可能性或许有限,但一定能够令人看到比那六分更重要的东西。并不是用大学的时光来填补高考的遗憾,而是大学的时光让那块伤口悄悄愈合了,等某一日忽然想到它的存在时,才发现它已然长好了。虽然可能会留下一条疤痕,但因为四年的阅读和写作,让人看到了更多彩色的风景,我确信,它不会再隐隐作痛了。
龙舟水下到中午便停,窗外渐渐明亮,靓靓露出一种介乎相信与不信的表情,真实而可爱。我同靓靓说,不论考多少分,考到哪里,都是一种幸运,也可以说是一种遗憾,因为我们不可能走遍所有岔路。既然遗憾永远存在,为什么还要为此而失眠呢。
靓靓有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心情不好的时候总会落寞地垂下去,临下课,我换好鞋子要走,她拦住我说,如果考不好的话,以后会不会再没机会翻身?
我说,不会,还会有很多机会。
靓靓又问,万一没有考好,也没有好的研究生读,会不会要过很庸俗的一生?
我想了想说,其实所有人都会过很庸俗的一生。
靓靓的眼睛抬起来,湿漉漉地看了我一眼,她无意识地拍打挂在灯绳上的粽子——那是她妈妈挂的,“高粽”与“高中”在谐音中荡涤出某种略显不安又隐隐期盼的气味。她说,我害怕考不好……如果考不好的话,你会在心里瞧不起我吗?
我站在她家的门槛上,说实话,这些略显中二的话令我有点想笑。二十七岁的我已经不会以这样的语气问出这样的问题了,但我想,十八岁的我或许也会吧,她也曾是这样辗转反侧、忐忑不安,这样的欲言又止吧。
于是我将我想象成十年前的样子,上前拉了拉她的手,放心吧,你肯定会考好的。
那三日果然在大雨和晴天中交错度过,一时黑云压城,一时又雨过天晴。靓靓,还有无数个靓靓,还有十八岁的我,都在考场上奋笔疾书,为一场有关命运的考试,一场与命运无关的考试。
三日之后,考试结束的那个傍晚,暴雨骤晴,天空堆积出壮丽的晚霞,浓稠的积云被过往的雨点染成紫红色,在路的尽头编织成轻轻流动的海浪。跋涉万里的夏季风姗姗来迟,地面裹脚的湿气盘旋了一会儿,被轻盈地吹散了。
我给靓靓发去一条微信:恭喜进入大人的世界。不要错过今天的晚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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